云寄目光轻扫过秋雨来,见那人虽是语声温柔绵腻,却在北堂朝背后对自己使眼色,目光森寒,便配合着怒瞪着他,语带不屑道:“你一个青lou送进来的贱骨头,王爷要发落我,用不着你来求情!”
北堂朝看着眼前向来淡漠的人少有的语出刻薄,倒是觉得心头火拱得不那么厉害了。
云寄跟他两年,他最初信他敬他,可是在现在的节骨眼,却也不得不防着他。北堂朝此番见云寄本是淡漠温顺之人,却为了秋雨来之事公然与自己叫板,气归气,心下的防备,倒是松缓了些。
云寄跪在地上,脊背挺直,虽是垂着头,颈子也是硬挺的。北堂朝看着眼前人清高不屈的姿态,心下突然叹道:东门人都道秋雨来像季华鸢,却是连翟墨都没发现,真正像极了季华鸢的人,是云寄啊!云寄平日里温顺宽和,不似季华鸢爱挑衅,可骨子里那分清高孤傲,可真是一模一样的!
云寄顶了秋雨来这一句,等了一会也不见北堂朝说话,抬眼看去,却见北堂朝虽然盯着自己,却分明是出了神,不由得苦笑,心道:这一劫逃过了,却不是因为王爷对他心中有情,还是因为他有心算计,学了那季华鸢!
北堂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慢慢回了神,看着地上的云寄一脸苦涩,只道他依旧在为秋雨来伤神。刚才将眼前人与季华鸢一联系,心中的气竟是半分也无了。
若是换了季华鸢为他吃味,这般挑衅,只怕他心中还要觉得开心。
北堂朝这般想着,不由得叹口气,沉声道:“这两日事忙,本王不欲与你计较,你起来吧。”
云寄没有动,只是盯着自己的鼻尖,道:“王爷竟不罚吗?”
北堂朝转身走回椅子前坐下,道:“你进府两年,本王素来敬你宠你,又有哪一次,真的罚你了。”
云寄这才起了身,淡淡道:“云儿谢王爷偏爱。”
北堂朝看着眼前人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只道:“此番不罚你,但你也要知道,本王承诺给你的,自会给你。但是,你自己想当然以为自己会有的,还是别费那番心思了。”
云寄又跪下,叩头回道:“自两年前,北堂王便再不愿做只属于哪一个人的北堂王。云儿明白。”
北堂朝见他明事理,也不再多说,只道:“最近帝都有些乱,这半月,你就别再出府了。”
“是。云儿就在这归云院里,等着王爷哪日想起,再来喝茶。”
北堂朝不再说话,只是用鼻嗯了一声,起身,绕过地上的云寄,离开了屋子。
“云公子……”秋雨来只等着北堂朝一离开,脸上的柔媚便消失殆尽,连忙去扶云寄起来,道:“刚才真是惊险。云公子好演技,竟将这北堂王拿捏得半点不差!”
云寄的目光淡淡地扫过眼前人,不着痕迹地挣开了他的手,眼睛又看向北堂朝离去的方向,冷冷道:“北堂王深不可测,但你只需记住,季华鸢是死穴。日后你伺候他,若是不小心犯了错,尽全力去学季华鸢,像多像少,总有一线生机。”
秋雨来又听云寄提到季华鸢,面上有些愠恼,说道:“虽然我一心只在殿下身上,但还是难免不甘心!他季华鸢有什么好,值得北堂朝这般魂不守舍!”
云寄轻轻一笑,低头藏起眼中的苦涩:“季华鸢纵然千般不好,又奈何,王爷万般爱他!”
且说这边北堂王府波澜迭起,而那边季华鸢的日子却是清闲得发慌。
季华鸢算是终于明白了晏存继为什么整日泡在品槐茶楼:这有时候,哪怕你心里再着急要做什么,没找到法子前,却也只能干坐着发呆!
今天已经是他自打那日出走后的第四天,季华鸢心下算计着,暗影云天的影卫们估计已经熬过一门考核了,不知道摘掉多少人。他若是再在外面闲晃,回去后,说不定就直接进了末轮了!
可惜纵然心下焦急,却也万般无奈。出门容易进门难,若是现在卸了乔装站在大街上,不消一会就会有东门的暗探将他捉回去,押到北堂朝面前,这倒是方便了。只可惜,他季华鸢的面子,要往哪儿搁!季华鸢心下挣扎,一边轻轻拨弄着手中的茶盖,心道,早知道此般情形,还不如当初不耍那一番脸色,阴差阳错和晏存继混在一起,没捞着什么好处、惹来杀身之祸不说,只怕这晏存继,也是对他留了意了!
晏存继是危险人物,季华鸢明白。那一番看似真心的话,也只是这人一时兴起,甚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绝对当不得真,季华鸢更明白。
季华鸢心中冷笑,随手拿起桌边的白珊瑚簪子在手里把玩着,心道:好一个处处留情、城府深厚的西亭王储!他季华鸢若是真看不清那人的阴险狠毒、扮猪吃虎,就当真是草包一个了!
这边季华鸢正暗自思量,目光随意在街上一扫,却看见一人身影在街头慌张闪过,只一晃便闪进巷里去。季华鸢心中咯噔一声,腾地一下站起来,竟是将桌上的茶打翻了也浑然不知。
谢司浥!
他绝不会看错!
“这位公子,您的茶打了……”隔壁茶桌上的人小声提醒道。季华鸢低头看去,果见茶水顺着微微有些倾斜的桌面淌下来,已是浇湿了自己的鞋。跑堂小伙远远的瞧见了,连忙抖下肩上的抹布跑来帮季华鸢清理桌面。
“多谢。”季华鸢随口谢道,缓缓坐回去,心中像是打破了一块冰,碴拉拉地颤着。
两年前北堂朝重伤回帝都,季华鸢虽知道谢司浥亦是受人利用,不忍责怪,却也再不肯与他来往。他拜别谢司浥后便孤身前往壶心观求师,一直到现在,早已失了谢司浥音讯。
而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如同当头一棒,直敲得季华鸢难以呼吸。
晏存继没有骗他,谢司浥一定有问题。
季华鸢缓缓捏紧了拳,心道:这两年前的一场局,他与北堂朝都是受人摆布,云里雾里。现在,终于要随着这西亭王储和谢司浥的到来,揭开谜底了。
22、战伤
北堂朝这人是个全才。全才就意味着,他不仅仅是北堂王,不仅仅是东门门主,还是个商人。这南怀帝都的往来生意,纵然纷繁缭乱,却一件都逃不过北堂朝背后大手的掌控。甚至,即使是云寄也不知道的——悦阳钱庄里,也埋着北堂朝的人。而这不插手,是北堂王的风度。能插手,那就是北堂王的能耐了。
而生意人北堂朝,最大的一桩生意却不在帝都,而是在邻城平江。
平江是城名,也是人名。平江城的许平江,是许家的当家人,手下操纵着平江城大大小小所有的饭庄酒家。而这许平江,正是北堂朝的人。除了北堂朝自己,当世只有三人知,那便是:皇帝,翟墨,季华鸢。
每个单月的月中,便是北堂朝雷打不动去平江城核帐的日子。
季华鸢经过昨日反复思量,终于决定趁着北堂朝去平江城的好机会,和他好好谈上一谈。是以,天刚蒙蒙亮,早已在北堂王府外面藏了半夜的季华鸢就跟着北堂朝朴素低调的轿子出了帝都。
清晨的帝都街上少行人,一出了城门,就更是一个人影也看不着了。
季华鸢一路睡眼惺忪,行动却没有半点耽搁,在后边亦跟亦放,没有露出一点形迹。出了城后丛木繁茂,就藏得更容易。眼看着前边那顶轿子灰面窄小,除了两个轿夫,就只有翟墨跟在外面,季华鸢心里想着:北堂朝去平江向来低调,一个人都不肯多带,估计这轿子里也不会再摆着秋雨来那个恶心人的花瓶。他要和北堂朝开诚布公,可不想边上还坐着一个娇嗲嗲的男女支。
晨风吹林过,树林里沙沙地响着。翟墨跟在北堂朝的轿子后,隐隐感到身后似有人,侧耳听去却又无半分声音,觉得似是自己多心,却还是心下难安。
让他不安的不是季华鸢。
季华鸢两年闭关,早已能随心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几乎没有。更何况,他本无恶意,更无杀气,于北堂朝四人而言,他就和那林中路过刚好顺道的白兔一般,若是存了心的藏,没人发现得了。
令翟墨感到不安的,确实另有其人。
而敏锐如季华鸢,心下也有不好的预感。
风过林梢,万叶低头。季华鸢在北堂朝身后不远处的一丛灌木后微眯起双眼,凝神紧盯着小路对面的重重树影。
这树林里,怕是还有和他一样的不速之客!而且,不怀好意!
季华鸢心道:三日内,第二次遇伏,自己又一次成了误打误撞身搅其中的局外人。以后若是这帝都混不下去了,干脆就去镖局当个镖头!
“王爷。”翟墨向前赶两步,隔着轿帘低声叫道。
“说。”北堂朝声音带着些晨起赶路的疲惫。
翟墨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飘向不远处一丛灌木,很快又落回眼前轿子上,用细微的声音说道:“这林子不妥,还请王爷自己当心。”
轿子里的人顿了顿,北堂朝沉声道:“有伏者,格杀勿论。”
“是,请王爷警醒着。”
“如常赶路便可。”北堂朝在帘内低哼一声:“本王倒要看,在这帝都城附近,有谁敢行刺!”
北堂朝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雀惊,翟墨头脑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只见他豁然出剑,环顾四野,高声喝道:“来者现身!”
一瞬间,只听嗖嗖数声,翟墨长剑一横,利落挥去,拨开近身的暗器,转身却听银针入肉的嗤嗤声,回头看去,两名轿夫应声倒地,无半分挣扎,已是死得透了。
“王爷当心!”翟墨大惊,余音未定,就见前面丛林里两个黑衣人飞身而出,手执钢刀,当头便向轿中砍来!翟墨飞身挡在轿前,用剑堪堪挡开来者袭击,呼道:“请王爷出轿!”
北堂朝一早听出有两人近身,却也不慌,直等了翟墨叫他,才拿起身边的佩剑,一脚踢毁轿子侧边,飞身而出,当先一剑击退翟墨侧身之敌,与那人纠斗起来。
季华鸢远远的见了这一切,暗道这伙人好生眼熟!仔细看去,只见和北堂朝缠斗那人身高体阔,右腿膝盖外侧明显吃力不足。季华鸢脑中灵光一闪,心中一惊,这人是那日林中他飞刃打伤的那个刺客!
恐惧如潮水般蔓延过季华鸢的心底:这些人前几日刺杀晏存继,今日竟又来伏击北堂朝!且不说当今天下只有南怀和西亭两个政权,单论晏存继和北堂朝两人的特殊身份,岂是寻常刺客胆敢招惹的!
季华鸢本以为那日缠上晏存继的可能只是仇恨西亭的民间组织,却万万没想到这伙人野心竟这么大!这两番行刺,既招了西亭,又惹了南怀,早晚惹得两方人马追杀不休,岂非自掘坟墓!行踪诡谲,目的蹊跷,怎么也说不通!
来者究竟何人?!
这边季华鸢心底惊疑,战局上也是刀光剑影,处处生危!
翟墨本是东门行动统领,武艺卓绝,三两个寻常刺客根本近不了身。却怎料眼前黑衣蒙面人狡猾多端,手上阔刀游滑,几番要砍,却刀锋偏转,闪身而过。翟墨余光瞥见北堂朝那边也是纠缠游斗,暗道此二人莫不是得令活捉北堂朝,却想不透为何他们对自己也要百般顾忌。
由此,翟墨更是心下顾虑,不敢轻易出了杀手,只能顶头斡旋。
季华鸢远处观战,心下也是愈发疑惑。这伙人不似当日出手狠辣,招招要命——分明是出手留情,似进还退,不欲击杀北堂朝二人!季华鸢屏着气在灌木中伏身快速潜行,渐渐近了战局。近处观之,果见更为蹊跷。那二人十足是在拖延北堂朝和翟墨,毫无半分杀意!
季华鸢心道:若当真是铁了心要刺杀北堂朝,又怎么会只派二人前来。这两人今日在此布局,总不是故意踢东门的场子,而是拖着北堂朝来了!
但是,北堂朝只是去见生意人,何故拖他脚步?这伙人,到底……是什么目的!
季华鸢这边正暗自思量,却听得树林里阵阵落叶声,心中突然产生一种发毛的感觉。季华鸢眸子骤然缩紧,暗道不好!他竟忘了,那日他留下三人,晏存继留下一人,明明至少应是四个杀手,眼前只有二人!
几乎就在同时,只听由远即近一声断喝,又一个黑影从林中闪出,长刀所向,直指北堂朝砍来!
好快!
这一次,是出了真功夫的!
季华鸢心中怒骂,自己竟然早没想到,刚才竟也半分没有察觉!电光石火间,季华鸢心中颇多周转,动作却毫无拖沓犹豫,仿佛脱弦之箭一般从灌木丛中窜踏而起,刹那之间一跃而上,落虹在手,人剑合一,凌厉地飞身直扑而去,挡在北堂朝身前。
“当!”落虹抵住阔刀,两两击退开去,发出清脆的剑吟!
“华鸢?!”北堂朝震惊危机之下,竟是一口呼出了从前的称呼,自己浑然不知。
“看着身后!”季华鸢只来得及低喝这一句,便已被来人缠住。
翟墨见北堂朝这边情形不妙,正欲速决眼前刺客赶去支援,却突见眼前人一改之前缠斗作风,袖口在翟墨眼前一抖,一排毒针飞过,翟墨心下大惊,向后翻去,堪堪避过,落地之时那人已提刀砍来,连忙全心应战。
高手过招,胜负立分,翟墨分身乏术,只能心中暗自祈祷季华鸢能护住了北堂朝!
不远处,北堂朝与季华鸢抵背而立,北堂朝对一人,季华鸢对一人!
“你怎么在这儿!”北堂朝背对着季华鸢问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问这么多!”季华鸢恨恨着顶回去,眼前刀光凌乱,手上已是没了章法,只是见刀挡刀,十分被动。
更被动的是,季华鸢心知来人狡猾,这林里,还有一人,至今未曾现身!
果然不错,正当北堂朝三人与三个刺客缠斗不可开交之时,最后一人终于现身。那人便是那日的首领,一直藏得远,此时从身后飞来,手执利剑,劈手便朝北堂朝刺去!季华鸢一剑挡开身前人,想要与那人相抗,却是很快又被缠住,难以脱身,眼看那首领手中的剑已近了眼前,季华鸢终是豁了出去,长啸一声,不顾身后纠缠的刺客,箭步上前一根毒针飞去,刹那间便洞穿了那首领的喉管!
与此同时,只听唰地一声,身后人刀光上身,季华鸢只觉背上一寒,便是锥心的痛自右肩着火一般拉向左腰,顿时浑身失力,动弹不得,心道: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北堂朝突然一声怒喝,飞起一脚踢在眼前刺客的心窝,那刺客目眦欲裂,竟是被北堂朝一脚踹出去三丈远,一口血喷出来,顷刻间倒地。
“华鸢!”北堂朝语声慌极,回身,一把将季华鸢揽入怀中,右手长剑一划,挡在自己和季华鸢身前。
北堂王一怒,果然是天地都要震上三分。季华鸢被那人揉在臂弯中,背上疼得连成一片,汗水涔涔而下,心下却道:北堂朝关键时刻,还是很有那么几分英雄风范的。抬眼见那人额上青筋暴起,又道:这回不愁名正言顺回东门了。
四名刺客,转瞬只剩两人。余下两人同时停刀,见首领和同伴尸首,翟墨身前那人一步掠开,招呼道:“我们走!”
翟墨扭头见季华鸢重伤,北堂朝狼狈,心下怒极,提剑欲追,却听北堂朝高喝一声:“别追了!”翟墨惊愕犹豫间,那二人已是飞驰而去,转瞬便又消匿了踪影。
四下重归一片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被风带着弥漫在林间。
“王爷!”翟墨快步跑上前,一眼便望见季华鸢苍白着脸,鲜血早已染透北堂朝前胸。北堂朝面色严峻,眯起眼看着远处首领尸首,翟墨心领神会,几步上前俯身去摸那人衣服,手至胸前,果见硬物。翟墨一把撕开那人黑衣,扯出一看,竟是一块腰牌。
北堂朝相隔不远,一眼望去,只见那黄金腰牌上赫然镂刻着两个大字:西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