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修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哐”地一声落地的声音。
“你怎么样?”
罗修凑到那缝隙边上——这个动作让他几乎被里面迎面吹来的味道搞得整个胃都做了个团体抱膝七百二十度旋转最后来了个猛虎落地式猛地一下回到胸腔……因为是石头缝隙,这会儿他能更清楚地闻到从里面传来的奇怪恶臭……像是死老鼠的味道,并且夹杂着血液的腥甜,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气味,因为瑞克这边似乎卫生间和水龙头都保持着完好的状态。
“不太好,艾克哈衣说,我们的食物即将用尽了……哦,还好天气凉了,食物不会坏得那么快。”瑞克听上去很虚弱,但是他声音里还是透着笑意,“今天早上我觉得我吃到了馒头上面的毛,哈,面粉变得又实又硬,必须就着水才能吞咽下去……熏肉也硬了,艾克哈衣把上次他留下来的牛排让给了我,说实话,那口味已经有点儿发酸了,不过我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我昨天和今天都是吃的这个东西,哦,你一定不知道发馊的牛排那个味儿,我真的这辈子都不想吃牛排了。”
罗修听着胖子在抱怨他的伙食问题——就好像这几乎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话题了。直到瑞克絮絮叨叨地将他吃过的所有东西都抱怨了一遍,蹲在外面的黑发年轻人这才说:“呃,有的吃,你就不要挑剔了——爱跳舞的哈衣怎么样了?”
“他也还好,我们都还活着,虽然不知道我明天还能不能在这儿跟你说这句话。”瑞克说,“我太饿了,爱丽斯,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我又总是笨手笨脚,你一定闻到血腥味儿了,那都是我把自己跌伤了摔的,又一次被碎石头划了很大的一个伤口,真可惜不能给你看见,不过我已经给自己止血了。”
“……”
“爱丽斯,起重机是不是不会来了啊?”
“没有的事。”罗修眨了眨眼,嗓子有点儿发涩,“他们就在来的路上了。”
“喔,那距离我们被关在里面,已经过了多少天了?”瑞克又问,“我觉得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又过得很慢,一直都在下雨一直都在下雨,无论是我睡觉还是我睁开眼睛只能听见外面哗哗的雨声——我记得德国的雨季不应该像是现在这样凶猛,所以我猜,距离我被关在这里面,还没有过去多久吧?”
“……恩,没有过去多久。”
“真高兴你能偶尔过来陪我说说话,”瑞克在里面苦笑一声,这时候罗修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大概是那个胖子蹲累了这会儿直接坐在了地上,“我感觉我的时间都被停止了,爱丽斯。”
“……”
“我看不见外面,看不见日出,看不见日落,时间仿佛停止在了这个房间坍塌的那一刻……我只能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听着雨声睡觉,听着雨声醒来,然后听着雨声吃那些味道奇怪的食物——尽管这样说很残忍,但是我真高兴还有艾克哈衣能陪着我,偶尔我们会凑到一起说说话什么的,如果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肯定忍受不住这样的痛苦——我是个懦弱的人,爱丽斯,没有艾克哈衣陪着我,我肯定活不下去。”
“瑞克……”
“现在,艾克哈衣说食物就快吃完了。”瑞克说着,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救我们的人还不来?”
“瑞克,救援人员马上就来了——答应我,哪怕是——无论如何,不要做任何牺牲你自己成全别人的事情——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不值得。”
“为什么救我们的人还不来?”
“……”
从石头缝隙里传来的哭泣声越来越大,那最后近乎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号。黑发年轻人停顿了一会儿,最终发现这场对话恐怕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他没有到艾克哈衣的牢房跟前去,在单方面地告别了瑞克之后,他就仿佛是躲避瘟疫一般,心神不宁地匆匆离开了北边房间所在的位置。
罗修回到了公共休息室中,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就如同往常一样每个人都在做着他们最常做的事情,这就是精神病院的好处,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并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样或者在他们周围发生了什么,换而言之,完全脱离了“人群”这个元素之外,他们自己就能活得很好。
大概是在走廊上吹了风,这会儿罗修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突突跳的疼痛……鼻子底下那股从瑞克的房间里传出来的臭味像是根深蒂固地留在了那里,哪怕是拥有淡淡香味儿的公共休息室的空气都不能将它冲淡。
黑发年轻人捏了捏自己的眉眼间,轻轻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在他的身后,是艾丽嘉还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名字分辨叫海伦和海勒,是法国人,最初罗修知道她们是双胞胎的时候还惊讶了很久,因为海伦是个漂亮的姑娘,而且开朗活泼,而相比之下,眼底下甚至有着明显雀斑的海勒却显得逊色很多,当她跟男性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会结巴。
这会儿的功夫,她们站在书架旁边,不知道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东西——罗修并不在乎这个,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逼于无奈的瑞克为了所谓的“友谊”割下自己的肉去喂艾克哈衣的场景。
而罗修知道,一心为了朋友的“松鼠先生”,最后可是除了换来了“暴力熊先生”的“同归于尽”之外没得到一点儿回报。
他必须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在悲剧酿成之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这是游戏规则的“主线任务”之外,罗修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分支任务”。
“——爱丽斯,你看上去很苦恼。”
一只手放在了罗修肩膀上,他顿了顿,回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了艾丽嘉此时正安静地看着他……这张脸……几乎是立刻的,罗修就想到她将自己的衣服全部捞起,以完全没有必要的尺度将自己袒露在乌兹罗克眼前的模样。
“不管你的事,艾丽嘉。”罗修口气有些僵硬地说。
而此时,那对双胞胎姐妹却凑了上来,海伦笑眯眯地说:“我们知道,你在为了瑞克和爱跳舞的哈衣的事情烦恼。”
罗修挑了挑眉。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海勒可是天天都在注意着你——你老是往北边的房间那边跑,正常人可不会这么干,也不知道是不是瑞克那个死胖子将粪便拉在了自己的裤裆上,远远地我都能闻到一股恶臭!”海伦咯咯笑着,用肩膀顶了顶自己的双胞胎姐妹,海勒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从手中抱着的那本厚重的书后面看着罗修——那表情就好像他随时会扑上去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罗修没说话,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笑嘻嘻的海伦,而后者伸出手,撂了撩自己的头发,扬了扬小巧的下巴说:“真不明白那个胖子有什么好的,就让艾克哈衣这么死心塌地——我一直觉得艾克哈衣收拾一下应该是个不错的交往对象——但是他偏偏就是对瑞克情有独钟——哦,我这么说你们可别惊讶,谁都知道,艾克哈衣那家伙根本没有精神方面的毛病,他进浮屠罗门,就是为了陪着瑞克而已。”
“什么?”罗修眨眨眼,下意识惊讶地反问。
“哦,不过他确确实实是个奇怪的男人。”海伦掩嘴嗤笑,“正常的人才不会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呢——艾克哈衣——你们从来不觉得这样的名字有什么不对吗?这个发音在法语里,是松鼠的意思。”
第十五章
【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在单方面的付出,我想到了最后,维持着他们对我好的理由大概只剩下了它们对我的怜悯——‘看那只又胖又可怜的胖子,曾经他唱的歌那么好长得那么英俊,而现在呢,他只能充满了负罪感不停地吃吃吃,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干不了哪里也不能去’……】
……
【艾克哈衣说,我们的食物即将用尽了。】
……
【艾克哈衣把上次他留下来的牛排让给了我,说实话,那口味已经有点儿发酸了,不过我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我昨天和今天都是吃的这个东西,哦,你一定不知道发馊的牛排那个味儿,我真的这辈子都不想吃牛排了。】
……
发馊的牛排?哦,不不不,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哪一类肉类馊掉以后是会“口味发酸”的,要说有什么肉必须要发酸,那很有可能就是它本身就是那种味道……现在问题来了,世界上又有什么肉的味道是酸的呢?
此时此刻,罗修几乎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从身体里被什么人钩子抽走了似的……他不能说话,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麻木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双胞胎姐妹中的漂亮姑娘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着什么,而海勒则害羞地低着头,不时小心翼翼地从眼睛上方偷偷地瞧他。
罗修听不见海伦在说什么,这会儿,他的脑海中塞满了胖子瑞克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他在不停地抱怨着自己的伙食,忽然之间,瑞克的声音扭曲了,变得越来越尖细——
【在暴力熊先生的院子里,时间已经停止了——可怜的暴力熊先生,只能永远在这进行着一场没办法结束的下午茶。】
黑发年轻人狠狠地皱起眉,松鼠站在他肩膀上说的那些话几乎压过了瑞克说话的声音,它听上去又尖又细,带着某种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理所当然——就好像这只松鼠在平静地说着它的朋友法兰绒是如何跳入大口锅里时的语气一样,它真的并没有觉得这有任何的不妥——只是因为在转过身之后,这只松鼠以同样的姿势让同伴扒了自己的皮,然后义无反顾地追上了跟随法兰绒共赴黄泉的道路。
脑海之中乱七八糟的声音让罗修头疼欲裂,当松鼠先生的声音眼看着就要占据上风的时候,瑞克的声音忽然又再次变高——
【我感觉我的时间都被停止了,爱丽斯。】
……
【看不见外面,看不见日出,看不见日落,时间仿佛停止在了这个房间坍塌的那一刻……我只能重复着机械的动作。】
罗修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此时此刻,黑发年轻人那双黑色的瞳眸一时间有些失神,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呯呯的跳动——罗修发现,他自己简直是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错过了太多的细节,如果当初他能注意到这些细节,那么答案几乎就要呼之欲出。
松鼠先生和瑞克都曾经提到,关于时间停止这一件事情。
时间,停止了?
“暴力熊”将自己关在了自己那个时间永远停留在六点钟的“花园”里。
就好像当初笑着对他说,要留在黑暗的坍塌房间里这里陪着他的朋友的瑞克一样——“暴力熊”让自己和松鼠先生们留在了那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下午茶里,而瑞克,则将自己留在了和艾克哈衣只有一墙之隔的坍塌的房间之中。
“坍塌的房间”就是“花园”。
瑞克没有走,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要留下来陪艾克哈衣,只是因为——他在下意识地按照“暴力熊”的思考模式行动……
瑞克告诉罗修,因为艾克哈衣有储存食物的习惯,所以他们两人理所当然在分享着食物——就好像坐在那一锅汤边,用欢快的语气告诉罗修那是一锅永远都“那么满、那么满,仿佛永远都喝不完”的暴力熊一样,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瑞克从艾克哈利那里接受食物,就像是暴力熊接受松鼠们的服务。
反之,对应的,作为“松鼠先生”的艾克哈衣,在为数不多的食物已经消耗殆尽之后,义无反顾地割下了自己的肉,交给了自己的朋友,就如同那些坦然接受剥皮与死亡,然后自己跳进汤锅里的松鼠一样。
是的,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不是吗——没有精神病的艾克哈衣为了陪伴朋友,假装自己生病陪着真正有毛病的瑞克来到浮屠罗门,牺牲了自由甚至是自己的人生——
艾克哈衣为瑞克牺牲。
就好像松鼠先生们认为自己生下来就为了成为暴力熊先生们的食材一样。
仿佛这是打从一开始就制定好了的剧本,无论发生了什么外力作用,结局都不可能改变——艾克哈衣会为了他的朋友死去,这就是唯一的、不可变更的最后的结局。
瑞克才是“暴力熊”。
而被罗修怀疑是“暴力熊”的艾克哈衣,反而是真正的受害者“松鼠”。
“……”
想到这里,罗修烦躁地用双手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试图发泄那憋闷在心中的烦躁……他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游戏”的规则,步步为营,试图在完成这场“游戏”的同时,作为“玩家”把他可能获得的利益最大化……然而……啊啊啊啊,此时罗修真的很想弄死自己——他真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他一开始按照最简单的怀疑方式去行动,而不是考虑其他有的没的那么多事情,说不定他反而歪打正着,能干净利落地在艾克哈衣做出任何自残行为之前就清理掉瑞克。
——而现在,罗修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分支任务”失败了。
罗修几乎能默默地感受到,搞不好设定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搞不好此时此刻正在默默地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身边,的双胞胎姐妹和艾丽嘉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罗修却自顾自地向着四周张望了一会儿,最终,黑发年轻人的目光停留在了公共休息室的角落里,低着头独自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的肯丁身上——就是那个和罗修在餐厅里围观艾克哈衣打架,然后给了罗修足够误导他以为“艾克哈衣”是“感染源”的情报的家伙。
停顿了几秒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深呼吸一口气,黑发年轻人抬起脚来到这个名叫肯丁的中年男人身边,抬起脚踢了他一脚:“肯丁?”
“爱丽斯?”肯丁抬起头,阴郁地看了他一眼,“走开,爱丽斯,要说童话故事去找乌兹罗克大人,只有他才有耐心照顾你这种白白嫩嫩用一只手就可以被碾死的小宝宝。”
“……”罗修假装自己并没有听见对方对他的人身攻击,“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问完就滚。”
“那一天,你确确实实听见了艾克哈衣说过什么‘今天的面包’真好吃这类的话?”
“我骗你做什么。”
“难道你们不是因为听到了这句话,才觉得食欲大增的么?”
“什么,爱丽斯,你脑子有毛病吧,我跟你说屎很好吃你怎么不去吃?”肯丁抬起头,用惊讶的目光扫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问出这种奇怪问题的黑发年轻人,“我们怎么可能光是这样就受到影响——食欲大增,那只是正好看见隔壁桌的瑞克吃饭吃得很香,才会不自觉地跟着觉得胃口也好了起来罢了……难道你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吗?因为你的同伴吃饭很香,所以不自觉也会产生‘这饭真不错’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