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泽望着他，半晌才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工作。”
李校长一愣。
“我以前以为是，因为学生需要我。但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学生需要的是老师，而他需要的，是我。”程泽说得很轻，但神情却几近肃穆。
何况，能够陪伴他一辈子，本来就是家庭。
程泽的家庭，就是卫黎。
李校长看着他打定主意的模样，心里倒是有几分讶然。但是他摇了摇头又想到，他有什么资格对程泽的选择横加指责？
就像当初，他在尊严和家人中两难。如今，与他同批的年轻人，有些不过二十就长眠地下，有些郁郁不得志抱憾终身……
他与同窗的选择早已说不清孰是孰非，但是他却不后悔——不后悔当日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而今得意桃李满天、子孙绕膝。
也许就算今日程泽被迫离职，但等他到了五十多岁与爱人携手到老的时候，仍就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李校长想着想着倒是自己笑了起来：“小程，你能坚持己见，倒是让我佩服了。有些话我讲可能不合适，但是王老师把你当半子，我也就厚颜了。”他伸手拍了拍程泽肩膀，沉声道，“在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你没有能力保住的话，你要么小心在前，要么装孙子在后。”
程泽闻言抬起头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李校长见老婆的得意门生终于有了点该有的反应，终于面上露出了笑容，按着对方坐下跟他细细讲了杜然找上门的事情。
“所以说其实这事儿已经解决了。”
“那……”程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为什么还要吓唬你？”李校长见他虽然板着脸，但明显放松下来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好笑起来，“你欠吓唬呗。我特意延后两天跟你讲，就是想让你多担惊受怕两天，你记住你这几天多紧张，以后行事就会多谨慎！”
程泽再次点头，认真道：“我知道了，谢谢您。”他顿了顿，面上显出点疑惑，“不过，校长为什么跟我讲这些？你不觉得……”
“觉得你们变态？恶心？”李校长摇了摇头，正色道，“这件事，不管别人看来有多离经叛道，但说到底是你的个人私事。你自己处理好就可以。”
“至于为什么跟你说……我年轻的时候，有个跟你很像的朋友，当初没来得及说，现在就当是补偿吧。”
李校长面上流露出怀念之色，心想就算你们这一代已经不需要我的理解，但是多一份支持总能让你们走得轻松一些。
“好了，既然事情解决了，你好好上班去吧。”
出了办公室之后，被当做孩子训了一通的程泽虽然情绪不高，但确定了自己职位得保之后还是忍不住给卫黎发了条短信。
——职位保住了，没有任何处分。By泽泽大宝贝
没一会儿，上班摸鱼的卫老板就回了短信。
——真的啊！By媳妇儿
——太棒了么么哒，晚上出去吃饭庆祝！By媳妇儿
程泽看着短信，不自觉翘起嘴角。他觉得李校长说得不错，有些事情自己心知肚明就好，不相干的旁人何必事事较真？
他正要回短信时，手机震了震。
——小程啊，你今天几点回？昨天跟你说的那个姑娘今晚有空，不如约家里吃顿饭吧？By安阿姨
程泽顿时头疼起来。
从前天晚上到现在，程泽的时间除了用来头痛学校的事，剩下的就全用来应付安女士忽然高涨的做媒热情。
短短一天多的时间里，程泽已经看了不下五张女性照片。
窈窕淑女型，小家碧玉型，美艳妖娆型，大方简约型，甚至还有清纯学生型……
这些分类自然不是程泽这种天生对女性没有鉴赏能力的男人能概括的，只是他昨晚无意中看到安女士神神叨叨地在笔记本上记录时看到的内容。
后来还有大约两排的分类。
程泽看得哭笑不得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安女士真的是认真又上心地在给他做媒——虽然他更想坦言的是，您儿子比他们全加起来都合他心意。
他暗暗叹了口气，决定先回安女士。
——阿姨，不好意思，我晚上跟同事聚餐。By小程
回完信息他把这两条短信转发给卫黎，然后又回了一条。
——建议推说有生意饭局，我去订晚上吃饭的地方。
程泽看着编辑到一半的短信，不由得苦笑起来。
李校长刚说让他别对所有人诚实，他倒是现学现用了。
只是骗人的滋味到底不好受，尤其是把他当孩子对待的安女士。
程泽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恨不得马上就去跟看起来已经发现端倪的安女士坦白。
——我擦我妈真是越打击她越热情啊，昨天还说让你和那女人出去吃顿中饭，今天特么就要登堂入室？当老子死的是不是？程泽我跟你说，我现在就要去坦白！一定坦白！这日子没法过了！By媳妇儿
程泽见状，心里的冲动顿时消散了。
他索性也不发短信了，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卫黎。
——别叫我，我今天说定了。
——我们晚上去津川食府好不好？上回你说那里的鱼好吃。
——贿赂我也没用，爷决定了！
——卫黎……
——……
——卫黎。
——每次都这一招，吃定我是吧程老师？
——是啊。
——哎你……
——卫黎，你别冲动，就算要说，我们也找个时机当面说。
——你答应了？！
——嗯，拖下去也不办法。但是你别急，我们吃饭的时候商量好不好？
——好嘛当然好，中午盒饭难吃到一定境界，我可指望晚上改善伙食的。
——好，晚上见。
晚上二人碰面，吃饭为主商量为辅地度过了珍贵的二人世界。
之后平心顺气决定从长计议的程泽和卫黎乐呵呵地踏上了归途。
客厅灯火通明，隐隐有说笑声传出。
“津川的菜味道还真不错。”
“嗯，不过味精搁得多了点。”
“谁跟我说吃得尽兴不要管这些？”
“主要是现在渴了。”
“你……”
卫黎还没说完，就见安女士满面笑容地站起身来迎接他们：“哟，回来啦？小程来来，这位是沈小姐。”
二人愣愣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优雅端庄地坐在沙发上。
程泽和卫黎对视一眼，对方眼里的惊愕和苦意分外鲜明。
女人跟着站起身，走上前对他们笑了笑，落落大方中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羞赧：“你们好，我叫沈暮君。”
第一百零二章
“暮君，小程看着冷冰冰的，你别被吓到，这孩子心好，面冷心热的典型。”安女士言笑晏晏地拉着沈暮君的手说话，“他是小学老师，跟孩子相处起来特别有办法，就我那调皮的孙子都很听他的话呢。”
“是嘛，现在的大男人都对孩子很没耐心呢。”沈暮君微笑道，不留痕迹地看了眼左侧沙发坐着的程泽。
两个女人相谈甚欢，而被迫留下来的程泽和死活不肯离开的卫黎却只好隔着三米远苦笑着对视了一眼。
安女士侧过头去看程泽，笑着招收道：“来呀小程，你和暮君来说说话。”
程泽僵硬地扯起嘴角努力笑了笑，正襟危坐着一动不动。
沈暮君看着他的表情轻声笑了笑。
“小程别难为情啊。”安女士温和地催促了一句。
“妈人家不想过去你逼着他干嘛？”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憋屈着的卫黎终于忍不住呛了一句。
安女士脸上优雅的笑容僵了僵，同时眼神有一瞬像是被刺痛一样闪了闪，但是她很快又镇定下来，侧过头并不去看儿子，而是保持着唇畔无懈可击的完美微笑：“这孩子，暮君，你别见怪，卫黎被我和她爸爸宠坏了。”
“没事。”沈暮君温婉地笑了笑，然后转头去看卫黎，“卫黎，很久没见啦，还记得上回见你，你才六年级呢。”
卫黎见她的注意力终于不在程泽身上，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安女士见状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暮君，虽说我也挺久没见你了，但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妈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急可不是一年两年了，阿姨也不跟你见外。这小程真的是一等一的好男人，性格好，长相好，工作好，收入稳定，除了他家里……”
“妈！”卫黎听得忍不可忍，猛地站起身，看着安女士的眼神几近凶狠，“你说这话合适吗？人家程泽答应相亲了吗你这么上赶着给他做媒……”
“卫黎！”安女士冷声打断他，脸上的愤怒显而易见，“就算程泽不想相亲，哪里轮到你说话？！”
卫黎闻言倏地侧过头去看程泽，目光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委屈：“那你来说！”
程泽的视线在三人中间打了个转，他看了看神色尴尬的沈暮君和怒意明显的安女士。
他心里叹了口气，到底不忍心让卫黎因为自己的事委屈，于是他上前一步，看着沈暮君道：“沈小姐，今天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沈暮君神色不安地坐着，听到这话就抓着包站起身，勉强笑了笑：“那，那阿姨，我先回去了。”
安女士神色复杂地看了二人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她侧过身对沈暮君抱歉道：“不好意思啊暮君，这几天公司事情多，卫黎压力太大脾气都古怪了。”
沈暮君不是刚毕业的稚嫩学生，自然知道这话不过是给彼此台阶下而已，不过她也只是跟着笑笑，用十分理解的口问道：“我明白，那以后再联系啦，再见阿姨。”
她说完就提步往门外走。
三人心情各异，连目送的心情都没有，彼此站着倒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一时气氛冷凝到了极致。
良久，卫黎深吸一口气，努力扯了扯嘴角笑道：“妈……”
安女士对他的话充耳未闻，只自顾自笑着对程泽道：“小程，今天是我不好，应该先征求你的意见……”
“妈……”
“阿姨。”
“如果你对暮君不满意也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我有好多小姐妹的女儿都……”
“妈！”
“我会跟她们讲清楚的，不会有人介意你的家世……”安女士自言自语着，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颤抖起来。
卫黎看着母亲自欺欺人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冲上去一把握住母亲的肩膀，沉声道：“妈！你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安女士勉强对卫黎笑了笑，然后挣开他，佯装平静道：“不早了，你们还要上班，去睡……”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卫黎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一口气道。
安女士浑身一震，继而又一点点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她轻描淡写道：“说什么呢，早点去睡。”
程泽看着她脸上的强颜欢笑，心里压抑很久的愧疚终于还是一层一层漫上来。
他上前一步拦住她，低哑着声音道：“阿姨，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
“妈。”卫黎搂住她，十分艰难道，“妈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也不要说！”安女士猛然后退一步，几乎惊恐地看着她的儿子。
“妈，我跟程泽是彼此喜……”
安女士闻言整个人都一抖，她冲上去捂住卫黎的嘴，恐惧道：“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说着说着她弯下腰去，声音越来越低，语气几近恳求。
卫黎看着心里难受，伸手欲扶却被母亲避开。
他试想过今日的很多情况，他以为家人会怒骂他，痛斥他，甚至哭天抢地气他走上“弯路”。
可是他没想过，当向来优雅矜持的母亲如今面容哀切、低声下气地恳求自己时，居然连一句完整的“我们在一起了”都难以成言。
卫黎天人交战了会儿，他下意识的望向程泽，却见对方低垂着头，面色被光线隐没看不真切。
他心里一慌，总觉自己这样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心态其实是害人害己，于是他上前一步，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开口道：“妈，对不起，我……”
“别说了，先别说了。”程泽拉住他，目光里有轻微的疲惫。
正在他们僵持的时候，却听大门那传来一道男声。
“我看沈小姐走了，我就进来啦，球球说走累了，要……”先前被迁出去带孙子散步的卫爸爸边说边往里走，见状愣了愣又马上加快步伐，“这，这是怎么了？卫黎，快扶你妈起来！老婆，你哪里不舒服啊？”
担惊受怕已久、今天又噩梦成真的安女士到底是崩溃了，她听见丈夫的声音，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然后扑过去抱住了他，终于痛哭出声：“老卫，老卫，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教好儿子，我对不起你啊老卫！”
卫成东下意识皱眉看了二人一眼，然后抱紧妻子安慰道：“好好的说得这是什么话？安安别哭，你先别哭，要是臭小子哪里没做好，我们训他就是，你别哭啊。”
安女士不答，只是一味地摇头，嘴里喃喃地念着自己“不好”。
被场面震住了的卫球球慢慢探出身来，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失态的奶奶，心里有些懵也有些慌乱，他踮起脚去拉安女士的胳膊，嘴巴里乱七八糟地安慰着：“奶奶，奶奶不哭，奶奶别哭！球球，球球给你吹吹……”
卫黎看着乱成一团的家人，心里的愧疚一层深过一层地漫了上来。
他忽然觉得愤怒，如果今天他领回来一个女孩子，不管对方自身的条件性情有多差，是不是都会被父母欣然接受？而程泽，即使在他眼里好过任何女孩子一万倍的程泽，得到的却是这种待遇——可这只是个开始，父亲甚至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黎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决心却越发坚定，他迎着父亲越来越不满道的目光上前一步，鼓起勇气正要全盘托出——
“叔叔，我和卫黎在一起了。”程泽跨前一步拦在了他面前，然后他看见他深深地弯下腰去，声音恳切地仿佛要滴血，“对不起叔叔，阿姨，我……希望你们谅解。”
卫成东脸色猛然一沉，他不去看程泽，而是牢牢地盯住卫黎，目光中的难以置信和震怒有如实质一般让卫黎如芒刺背。
但是他却毫不相让地迎上父亲的目光，甚至上前一步挡住了程泽。
安女士见状渐渐收了哭势，她垂着头站在丈夫身旁，不去看他们。
良久，卫成东调整好情绪，伸手摸了摸一旁呆住的卫子初，勉强温声道：“球球，你先上去洗漱。”
向来会察言观色的卫球球这会儿却不干了，他蹭蹭蹭地跑去挡在程泽前面，然后伸手拉住“看起来就很可怕”的爷爷的手，用力甩了甩像是撒娇道：“爷爷，爷爷，你别生气嘛，球球不会自己洗澡，爷爷陪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