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黎微微仰头，目光正好与对方藏在银边镜框下的眼睛对了个正着，霎时他觉得自己好像能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里的情绪，细微的感激和零星的欣喜。
于是他原本觉得自己多管闲事的郁闷之情散去不少，勾起唇角笑得潇潇洒洒：“我叫卫黎，保卫的卫，黎明的黎，电话是137XXXXXXXX。”
男人确认后再次用刻板的语气认真地道了谢，在细密的雨珠形成的天然幕帘里慢慢走远。
卫黎转过头对几位敢怒不敢言的保安笑了笑，然后伸出食指点了点一旁的自行车，语气诚恳道：“劳烦几位把车送去我家车库。”说完也不管他们便秘般的脸色，拍拍屁股上车走人。
他小卫先生使唤几位保安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程泽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时值七点半。
他见雨势渐止也不急着回家，摸了摸饿扁的肚子，决定先去小区附近吃个面。
然而他刚要踏进面店的时候，手机却响了。
方雅琪。
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等它响了七八声之后，还是接了起来。
——喂。
——程泽！你现在在家吗？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刚到小区，我……
——你在楼下呀，我马上下来啊~
——我……喂？
程泽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彻底暗掉。
他摸了摸钱包，把心里那点舍不得慢慢掐灭。
不多会儿，装扮时髦的方雅琪满脸笑容地跑到程泽身边，主动挽住他的手臂，声音甜腻：“阿泽阿泽，我们去人民路新开的一家餐厅吃法国菜好不好？我听我同事说很好吃的~”
程泽抿了抿唇，并不回应。
方雅琪见状不满地嘟了嘟嘴，催促道：“好不好嘛！程泽！”
程泽这才点了点头，应道：“好。”
于是等到他们到达那家装潢精致的法国餐厅时，已经时至八点。
“味道很棒。”方雅琪动作标准地切着小牛排，露出四颗牙齿笑得矜持。
程泽看着她觉得十分陌生，不过转念一想，也许他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的女人。
“阿泽，我们等会儿吃好了去逛街好不好？”方雅琪偏过头，嘟起橘色的嘴唇，精心修剪过的细眉微微上扬，女孩的靓丽和女人的妩媚在她身上结合得很好，以至于频频有进出的顾客对她行注目礼。
然而程泽却专心致志地搅拌着眼前的奶油蘑菇汤，直到对方再次喊了他的全名，他才恍然抬头，入眼即是方雅琪略显不耐的面容。
“抱歉，我今晚还要备课，下次陪你逛吧。”程泽勉力缓和了语气，希望能表达得委婉一些。
“备课？哼。”显然方雅琪并没有体会到他的用心，当即嘲笑道，“你除了备课还知道干嘛？”
程泽并不争辩，淡淡道：“下次给你买生日礼物，今天没带多少钱。”
方雅琪闻言脸色顿时转好，重新挂上了笑容嗔道：“真是的，生日还远着呢，怎么就这么急着送礼物了呀。”
程泽也不在意她瞬息万变的情绪，只点了点头，然后又开始搅拌蘑菇汤。
方雅琪得到承诺，又饱餐一顿，终于心情大好地决定放程泽一马：“那也吃得差不多了，阿泽你还要早点回去备课，我们走吧。”
程泽专心搅拌蘑菇汤。
“程泽？”
“好。”程泽起身，先走一步去付账。
方雅琪坐在位置上，静静欣赏了一会儿对方挺拔高大的背影，心想如果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钱途好一些，她也是有可能跟他一辈子的，只可惜……哎。
卫黎自认做了好事，甩着车钥匙不自觉哼起了小曲儿，谁知一进门迎接他的却是一老一小齐刷刷的四只白眼。
“……”卫黎愣是被逼得在门边上停住了脚步。
球球气鼓鼓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两腿一蹬，两眼一闭，马上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呜，小舅舅是大坏蛋！说话不算数的大坏蛋！”
一旁雍容华贵地端着白瓷茶杯的安女士马上被自家心肝宝贝的哭声扯动了心里的柔情，也跟着抹了抹没有半点水迹的眼角，搂着孙儿伤感道：“阿黎真是越大越不跟我亲……”
一旁专心观看央视新闻的卫爸爸自动开启屏蔽外音模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千古罪人卫黎瞅了瞅假哭的安女士和真哭的外甥，头疼不已，只好赶紧堆起一脸的笑坐到两人之间，一手搂过一个。
“球球不哭，舅舅没有骗你啊，我开赛车一样往回赶的！就是堵车堵了一个小时啊……球球乖不要哭啊，周末带你去游乐园好不好？”
“还有安女士你跟着掺和什么？您看我长到二十五岁有锁过门么？不是最爱拿‘可以随便进出儿子房间’这点跟你那堆牌友炫耀么？”
卫黎哄人的手段不可谓不高超，没多会儿，卫子初与安女士纷纷喜笑颜开。
卫爸爸见局面已经被控制住，假惺惺地咳嗽一声开始作总结：“卫黎，你这次忘掉接你外甥的事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他正经严肃地看着儿子，无视对方之前的解释，“还麻烦人家程老师送球球回来，哪天你或者卫晨去请程老师吃个饭好好谢谢人家。”
“他是班主任，做这事儿也挺应该啊……”卫黎嘟囔道，没办法，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法对球球小朋友心中的大英雄程老师有好感了。
安女士闻言曲起食中二指弹了他一下，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梦幻道：“今天见着程老师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理想儿子……”
卫黎不服气了：“诶诶诶，妈你这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就不理想？”
安女士瞥他一眼，鄙夷尽显：“成熟稳重，可靠寡言，你占了哪个字？”
卫黎气恼，偏偏无法反驳，只好转着眼珠找盟军：“爸你是不是该管管你老婆？你看这哪是挑儿子的标准，分明是梦中情人嘛！”
“没错啊，因为我就是这样的。”卫爸爸喜滋滋地喂老婆吃了一颗葡萄，然后转过身正襟危坐地语重心长道，“儿子你别吃醋，我看人程老师确实不错。骑个车就把你外甥给送回家了，自己的围巾给球球围，自己的帽子给球球当坐垫，长得还仪表堂堂的，要不是年纪小了点，我都想给你姐招成女婿了。”
这话球球自然听得最开心，小脑袋点个不停，咯咯直笑：“嘻嘻嘻，程老师最好了！舅舅最讨厌！”
瞬间在自家失了地位的卫黎挑起眉睨着他们：“行啊行啊，你们这是都中了程泽的迷魂汤了，既然球球这么喜欢他，那就招进来呗，不然我凑合一下跟他凑一对得了？”
安女士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一巴掌打到他头上，命令道：“别醋了，麻利儿点赶紧去吃你的晚饭，都给你剩着呢！”
于是卫黎麻利地滚进了厨房。
第六章
程泽在九点半的时候终于如愿吃到了面条。
老板与他也是熟识的，一边下面一边与他闲聊：“程老师你难得吃宵夜呀！”
程泽点点头，也不说破这是他的晚饭。
“还剩了个荷包蛋，给你放进去吧？”老板看看他，不等他拒绝便道，“不收你钱，反正放着也是放着。”
程泽微窘，扯起嘴角笑了笑：“谢谢。”
老板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他面前，笑哈哈道：“吃吧，特地给你加了量。”
程泽捏着筷子顿了顿，又道：“谢谢。”
“嗨，谢什么啊。”老板豪爽地摆摆手，拖过一张凳子坐在他对面，“你是不是忘了之前你还给我家二丫讲过题啊？我一直都找不到机会谢你，想不收你面钱吧，你每次都是直接放桌上的，我白天太忙也来不及追你……这回总算能谢谢你了，你可千万别给钱啊！”
程泽皱眉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有一次吃面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板凳上苦思冥想地挠头订正卷子，他也就顺手讲了几道题。
“顺便而已，不用特意谢我。”
老板知道这个程老师寡言得很，但是听自家二丫说，虽然程老师冷冰冰的，但是给她讲题的时候却很细致耐心，是个很好的人。他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自然练就了一双透过外表看本质的火眼金睛，于是老板哈哈一笑道：“程老师你快别客气了，就一碗面的事，你收下了我也安心啊！”
程泽闻言终于点了头，再次露出一点笑容：“那就谢谢了。”
老板见他笑得不自在也见怪不怪，站起身道：“不客气不客气！那程老师慢慢吃，我去收拾收拾。”
程泽点头，目送他进了厨房才重又低下头慢慢吃起面来。
他在心里计算这个月的盈余。除去刚刚吃晚饭花去的四百块，还有即将给方雅琪买礼物的钱——大概不到两千的对方也不会要，这样算下来的话，这个月估计又买不成了。
程泽终于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他把面条吃光，然后喝了两口汤，再次对老板道谢后，慢慢踱步回了家。
回到家的时候虽然有些晚了，但他还是习惯性开电脑登陆了论坛。
小饼干的帖子只有固定的交流者回了他，都是类似于“放了一夜的面粉就该倒掉啦”、“楼主竟然还能入口真是非常人”之类的调侃吐槽。
所以当他点开私信，发现新消息的时候，其实是非常惊讶的。
于是他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把那句话看了三遍：
——万年青真的反响不错？你是吃完了丰盛的大餐然后拿小饼干漱漱口么？
By是阿黎不是阿狸
他确实如卫黎所料般没有觉出半分刺探的意味，反而有些触动。
程泽一个人独居了将近十年，说没有半分孤单自然是假的，而今居然有网络上的陌生人对他表示……关心？
他想了许久，终于开始打字：
——你的建议很好，万年青味道也好。但是我自己的问题比较大，所以我的晚餐就是小饼干。
By禾呈
他发过去之后，隐隐生了期待的心思，像是常年在角落不曾被人关注的小孩子，有了第一个潜在的玩伴。
好在对方的回复很快抵达：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摸清当代丈母娘的心理吧！送礼要送贵的懂？价格是万年青的十倍你大概就不会凄惨到吃小饼干了
By是阿黎不是阿狸
程泽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心里觉得这个阿黎很有意思。
——嗯，谢谢你的建议。事实上我是个穷人，送不起十倍的东西。
By禾呈
——所以今晚吃的又是小饼干？
By是阿黎不是阿狸
——小饼干难以入口，早上扔掉了。今晚吃了老板白送的面。
By禾呈
——竟然还能吃白食，这是穷人的特殊待遇么？那我也申请当穷人Orz
By是阿黎不是阿狸
——老板人好。很晚了，我去睡觉。
By禾呈
卫黎看着对方暗下去的头像，把打好的字删掉：
——这才十点就晚了？！
他想象了一下对方一脸认真地说“很晚了，我去睡觉”这句话，莫名就笑喷了。
——再见，穷人，祝你明天还有免费的面吃。
By是阿黎不是阿狸
刚点击发送，他的手机便叫唤起来。
——木头？
——你怎么样？
——什么我怎么样？你卫大爷挺好的啊。
——卫黎你今天被甩了。
——……我擦能别提醒我么？我还真忘了，刚在论坛上碰见一个挺好玩的人，逗他逗得挺欢就给忘了。
——……这是要网恋吗？
——是个男人好么。
——阿黎，我觉得虽然这是你第二次被甩，但还是不应该轻易放弃……
——请滚蛋好么？我爹我妈我姐我外甥都不喜欢Angel，分就分了呗。
——也是，当初也是她死缠烂打追得你……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吧，你这永远谁都比不上你爹你妈你姐你外甥的感情观是得治治了吧？
——为什么？我确实认为是我的家人比较重要不行？再说了，如果以后我能碰到一个人让我心甘情愿地把她摆到第一的位置，这才叫真爱好么。
——不是，我说卫黎，你还是……
——行了行了，俩大男人在这儿腻腻歪歪地讨论这个肉麻不肉麻，李木头你有啥正事儿么？
——我这不是关心关心你被甩的幼小心灵……
——劳您牵挂，爷好着呢！你赶紧趁着此刻母性大发多画点阳光明媚的图吧，别到了月底又交不了稿。
——……再见。
对方被戳中痛脚狠狠挂断电话的行为惹得卫黎哈哈大笑。
他想何止我爹我妈我姐我外甥，还得过我死党这关啊。
程泽第二天提前了一刻钟起床，才赶上早班的公交车。
今天正巧是他值班，七点一刻便早早地站在校门口检查学生们校服的穿着和胸卡及红领巾的佩戴。
程泽一向是星辰小学有名的黑面神，除了自己班上的学生同他处久了不怕他之外，其余的低年级小朋友看到他连脊背都会不由自主地挺直几分。
“老师好。”
“老师早上好。”
“程老师好。”
程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们的问好，偶尔遇到自己班上的学生才会冷冷淡淡地吐出一个“好”字。
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吊儿郎当地进了校门，开始切切私语起来：
“嘿，今天又是黑面神啊！”
“这星期都第三回了吧？”
“肯定是他得罪了王老虎，天天让他早起吹冷风呢！”
几个女生听着不乐意了，为首扎马尾的女孩抬高声音呛道：“你们别背地里瞎猜的！说不定就是程老师人好，自个儿揽的差事呢！
男生闻言顿时坏笑起来，抬头看向几个高个子的女孩：“切切切，你们不就觉得黑面神长得帅，像那个什么演电视剧的嘛！”
女孩子涨红了脸嘟了嘟嘴正要反驳之际，却见他们毫不顾忌着谈论的男人快步朝他们走过来，板着脸严肃无比：“几位同学，请不要在校园里吵闹。”
于是刚刚还趾高气昂的男生们马上偃旗息鼓，在女生们奚落的眼神中灰溜溜地回了班级。
程泽转过身，正要再说两句，余光却瞥见一个圆滚滚的肉球飞速接近自己，他弯了弯腰下意识地伸出手，刚好把对方抱了个满怀。
然后女孩子们你推我搡地趁机跑远了。
“程老师早上好！”卫子初小胖墩满足地窝在他最爱的程老师的怀抱里，小短手勉强至极地环在程泽腰上，扬着下巴蹭了蹭程老师硬硬的肚肚。
程泽推了推他没有推开，于是自己站直了身体，任由小朋友挂在自己腿上，一边往学校里走，一边摸了摸他的头问：“今天起晚了？”
七点四十五，已经是学生到校的最后时刻，他的值班任务自然也结束了。
球球喜滋滋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听到程老师关心自己，笑得更加灿烂，还带着点奶气的童音软糯糯道：“都是舅舅啦！他今天又起晚咯，人家只好等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