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仇一愣。
“那时我的消息不全,只靠着只言片语胡思乱想。后来调查了许久,才知道丹姬很早就过世了,比我出生还早好些年。”
“纵是如此,我那时却忍不住去想,若丹姬才是我的母亲……那有多好。哪怕她早逝,哪怕我连一眼都不曾见过她……也好过知晓我其实真
的是从莲姬肚子里生出来的。”
“孤是不是太过心狠?”
陈文珝再一次如是问道,然后伸出手,似乎想要捻起阿仇的一簇头发。
阿仇却猛然后退一步,避过了他伸出的那只手,然后开口说道:“……臣并无此感。”
至少,若说心狠,陈文珝的心狠也不是对于莲姬而言。
他的表情十分认真而坦诚,陈文珝望了他半晌,却开口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离孤这样远?”
阿仇顿了一下。
陈文珝却又开口说道:“阿仇,孤以后如同兄弟一般待你,可好?”
阿仇惊愕之下,表情是说不出的震动与惊惧。
这句话……陈文珝曾经对他说过。
年轻的帝王眼中是一片的暖意,似曾相识,却又完全不同。阿仇眼神朦胧,感情如同沉入了那一篇幽黑的深潭,让人难以探明他内心的波动
。
然后他半跪了下来,朗声说道:“臣不敢!”
陈文珝顿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把他扶起,却不料青年猛然整个身子往旁边一倾,避过了他的搀扶。
别过一旁的脸,日光下显出幽幽的月白色,只两片唇抿得紧紧的,固执而坚定,仿佛表明了青年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陈文珝见他这个态度,眼神猛然阴郁了下来,神色也显得恹恹,说道:“卿何必如此?莫不是孤诚心待你,还是折辱了卿不成?”
这话里可以说已经带了几分恼意。
阿仇顿时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刚硬,可此时想要亡羊补牢,却也已经有些晚了,于是只放低了声音,再一次说道:“……臣不敢。”
陈文珝怒道:“……不敢?孤看你……却是敢得很!”
阿仇顿时声音有些许干涩,极为勉强地试图扭转局面,回答道:“臣有心效忠陛下,只盼此生能以所学报效故国。臣功绩未到此等位置,故
不能受陛下这般恩宠。”
陈文珝听他如是一字一句说道,气倒是慢慢消了,放柔了声音,说道:“孤亦有私心。”
这句话令阿仇两难的程度,几乎不下那一夜的“孤心悦你”。
阿仇好生艰难,才回答了一句:“臣……亦有私心。”
四十二、图穷匕见
阿仇一句亦有私心,说得含糊不明模棱两可,却令陈文珝在他告退之后还琢磨了许久。
这位年轻的君王难得手中拿着奏折,却整整一炷香时间连一个字都未曾看进去,尽在琢磨青年那句“亦有私心”的意思了。
而后裴将军旗开得胜,东越一夜之间倾败,越王多年来残暴无道,好起战端,最后却是死在了龙椅之上,最后在皇宫之中还负隅顽抗了半宿
,最后甚至还亲手拿了刀剑,与人拼杀。
就算是近百年的宿敌,大燕的军士说起这位君王,也免不了露出几分敬意。
越王的妻儿却没有这样刚烈,越都失陷时逃的逃降的降,只有年方十五的十九公主在燕军抓人时出其不意地杀掉了好几个姐妹,最后见无法
顽抗,却是拔剑自杀了。
本来还是可以救下的,但是前去搜宫的副将见其刚烈,心生敬意,最后竟然没让人去把她救起来,而是补了一刀,让她不受折磨,干脆地死
去了。
阿仇听到这事,却是心有戚戚,却又复杂非常,忍不住想若他是越国王孙……这时会不会苟活?
他不是越国王孙,所以自己也不敢确定最后的答案……但是若只凭假设,他觉得自己大约还是会忍辱活下来吧。
就如同那夜莲姬对着陈文珝吼叫着的那一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接下来是燕韩划分地盘,这其中燕国自是占了大头,而韩国不过是跟在身后喝了点残羹。虽则如此,但是韩王也没敢发出什么怨言。韩国国
内虽有些许争论,却终究传不到燕人耳边。
此后韩燕正式结盟,而楚国亦是如临大敌,忧心忡忡。
虽说如此,随后数年,天下还是暂归了平静。南楚也依旧是笙歌艳舞,而韩国则始终紧紧跟住了燕国的脚步。
次年,点英省改名为劝学省,正式开始管理国内教学育人之事,点英试也由不定期地举行,改成了一年一度在秋收之后进行。而陈文珝另外
拨了一笔银子给劝学省,在国内南北都各自建了一座书院,不同于世家的家学,这是朝廷所立下的公学。
劝学省正式进入轨道之后,阿仇被调出了劝学省,而开始换了武职,负责京中练兵之事。陈文珝对他宠信有加,多次到军中探望,如今整个
京城都知道这位混血异人深得帝心。禁军比起边军人数自然差得远,但是其重要性与地位却绝对不遑多让。阿仇当初本来是武职出身,又一
直学得是御人之术,管理起这群兵伢子却是毫无压力。
禁军的素质比边军必然是有所不如。倒不是说京中的士兵武技不行,而是燕京毕竟是一国之都,一般除非亡国,仗是打不到这里来的。而没
怎么见过血,或者遇见过生死搏斗的士兵,比起见过的总归是差上这么一筹。
明正三年秋,异人向燕王进言,改边军为轮换制。
此后两年,燕国风调雨顺,偶有小灾,亦救治及时,未有伤及根本的。加上农事上施行了新法令,倒是一时粮仓饱满,百姓欢愉。
明正五年秋,亦是陈文珝在位的第五年。
这一年,陈文珝才真正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制,不但加强了军备,农事,还改变了封官制度,一度致使朝中异议无数。但是此时他的威势
已经到达一个顶点,便是一些素有名望的老臣,也难以站出来与其直接抗争。
这样的争执一直持续到了秋末,然后燕宫之内发生了一场震惊天下的刺杀。
每年的秋末是点英试选官结束的时间,而这时的燕宫会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群英宴,算是君王对于新官员的一次礼迎。而这一年的群英宴中
,献舞的女舞者和琴师却是一同发难,从扇中和琴中取出多样兵刃,直接开始刺杀燕国君臣。
这一场宴席上燕朝损失惨重,亡故了多位两朝老臣,陈文珝亦中了一刀,重伤在身。而未及半月,阿仇受命领兵,点兵于燕楚边境。
这一仗一打就是两年。
楚国节节败退,燕国步步紧逼。
燕楚交战之时,西韩却撕破盟约,与南楚结盟,反而对燕军发难。但是燕朝大势已成,南楚内笙歌醉舞,奢华糜烂已成风气,自是抵挡不住
大燕百战之军。韩王虽有心抗衡,终究无力回天。
最后燕国先灭韩,再灭楚,终是在九百年间,第一次一统天下。
阿仇伏首殿前,直到陈文珝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他扶起来,说道:“卿功在社稷千秋,孤必不会亏待爱卿。来人!”
陈文珝在大殿之上,朗声召来中书令,便要令其起草诏书,为一众将士封赏。而其中,阿仇封赏最厚,直封王侯,而另外两位主将,却都只
是公侯而已。
这一次阿仇没有推却,却是同一众将士一同屈身跪拜,谢了封赏。
而此次受封的,并不止领军的将士,还有一些主持变革十分起效的寒门官员。如今的燕国,寒门出身的士子虽然还处于劣势,但多数人却已
经有所预感,不出十年寒门出生的官吏就会有能力同世家分庭抗礼了。
然而野心勃勃,刚刚一统天下的君王是否还愿意等上十年,而家世庞大的世族又是否就愿意这样束手就擒……谁也不得而知。
阿仇心事重重之际,却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苏听风要南下一趟。
阿仇惊愕异常,问道:“师父南下为何事?”
苏听风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为我该做之事。”
阿仇便没有再问。他这许多年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苏听风的来历,然而更多的却是对于苏听风那“神仙”身份本身的怀疑。可是若不是神仙,
又怎么解释他那面具之下仿佛永不老去的容颜?
苏听风南下,是为多情痕上的剩下两个印痕之一。
陈文珝身上,有多情结,而这结关联的人无数,却只有四个印记才连接到这多情结本身的存在与气运。其中,五皇子失去的是真龙气运,是
为最重;阿仇失去的是阖家性命,是为最深。而这两人之外,那位曾经出入七皇子府,名叫“李先生”的女子,其实是密侦司的情报头子之
一,也是一代名女支白沉月。她在四个月前“据说”死于判断,但是其实却是在陈文珝命人动手杀她之前,逃了。
这里面却也有苏听风通过丛华当年的手笔,暗中援手的缘故。
白沉月目前逃窜的正是楚国旧地,这也是苏听风需要南下的原因。
四个印痕之中,白沉月的印痕却是如同翻滚的红色血迹一般浓艳,因为她付出的是一生的痴情和自身的全部。
白沉月逃得仓皇,而且可以说是拼尽了全力。所以哪怕苏听风多少有着一些线索,但是面对诺大一个江南,也并没有很快地找到她。
寻找白沉月花了苏听风漫长的时间。
而这一头,阿仇封官加爵,本应是十分喜悦的。以往嫌弃他一头金发,如同异类的大小官员们,也不再计较他的容貌异于常人,而开始热情
地向他提起自家的女儿侄女等等。
其中甚至还有世家女。
然而即便如此,阿仇也无意应允。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可能会拖累所有同他有关联的人。
随着时间过去,世家的处境这时已经变得越发尴尬,阿仇默默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自己如果能够拉拢余下的三大世家,对他的计划只会有利
无害。
但是,有一些手段他始终不想去用。
即便明知道即使不受到他的拖累,世族女子的命运对上陈文珝最后的计划也不会更好一些,但是在他心里始终有那么些许的坚持……那样的
手段,终究不应该用到像那样无辜的女子身上,因为陈文珝曾经用在他身上的那些手段,终究已经是一种近乎卑劣的残忍,那是哪怕有用,
却依旧连阿仇自己都无法原谅的。
师父说:人心中应当自有一杆秤,可知善恶,明是非。人生就一颗偏心,故而称偶尔也会有所偏斜,这并不要紧。但是若偏斜到秤砣也压不
下去……就应当放手了。
阿仇捂住心,谨听教诲。
那之后均无大事,只是有一日阿仇入宫商议政事,待要告退之时,陈文珝突然说道:“爱卿今夜留下,与孤秉烛夜谈如何?”
阿仇如何能够愿意,但是直接拒绝却又太着痕迹。他与陈文珝都知晓彼此要的是什么,而陈文珝显然已经不愿意继续含糊下去了。
抗拒几次之后,陈文珝信誓旦旦只是君臣夜谈,阿仇也终不好再拒绝。
那夜里确实只是夜谈,陈文珝说了自个儿的许多事情——也许这一辈子他都没有对什么人这样坦诚过。虽然他的言谈中并未提到丛华之死,
也未提到柳家的覆灭,但是却第一次在阿仇面前提到了故去的柳梦诲,柳梦常和柳梦常的两子。
他说道:“柳氏长子愚钝,幼子自傲,嫡支又因多种缘由散落四方,四大世家之中,便是最好入手的一位。然而柳梦诲有胆识与葵姬氵壬奔
,却是孤也没能预料到的意外之事。世家于国,占田千顷,自建坞堡,奢靡斗富,聚集门客……已不是疥癣之疾,而是啃噬我骨血的蚂蝗。
世族不除,国亦难安。”
阿仇听他一字一句说道,心头却复杂莫名。
他经历这许多事情,早已不是当年的柳青衡,自然知晓陈文珝的话并不算错。
可是即便如此,你还记得当年柳希童那天真而愚昧的仰慕吗?
四十三、兵刃相见
——除世家。
这个除,未必是刀枪相见的除,但是阿仇又如何会不明白,既然是除,就不可能笑语欢颜,平和顺畅。
然而对阿仇来说,这也无所谓了。
陈文珝有他的理由,而世家也有他们抵死挣扎的权力。
从柳氏满门灭绝的时候开始,阿仇就已经不再在乎世家的名声或者势力一类。对于他来说终究只有为了父兄报仇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何况陈
文珝也并没有真的说错。
世族未必无辜。
对他来说,只有利用这其中的双方角力来达成自己的最终目的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对错,得失,利害……却已经都不需要再去过于计较
。
阿仇想:师父现在在哪里呢?
他想着师父一身灰袍,风尘仆仆,又不知从何人那里借来一张脸,要去解那人间恩怨,索因果报应。
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这一路晴岚和风雨,师父我能否跟随?在这一切都结局之后?
然后阿仇关上了公文。
他出了房间,扫了一眼院中无人,就几下攀爬,爬上了南面的围墙。
自此南望,屋檐层层叠叠,也不知道云山之外,师父正何处流浪。
然后阿仇听见了一声轻笑:“孤的爱卿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还会攀墙爬树?”
阿仇仿佛一下子被从梦境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动作一滞,随后就从墙上跳了下来,在陈文珝面前行了一个跪礼:“陛下!”
他还未跪得结实,陈文珝已经伸出手来,急急地扶住他说道:“卿何至如此?以后你我之间,私底下孤许你不跪。”
阿仇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的手臂还被陈文珝抓在手中,顿时退后两步,才开口说道:“谢陛下。”
陈文珝听他如是回复,却是突然地露出了一个克制不住的笑容,虽然随后便收敛了,却让阿仇猛然愣了一下。
阿仇忍不住想,陈文珝看到的是谁?
莲姬看到的一直是当年那个丹姬,而陈文珝看到的是谁?
然而这个时候,陈文珝就那样一脸专注地看着阿仇,如此专注就像眼中只看着他一人一样。对于阿仇来说,尽管对于陈文珝当年的模样也已
经慢慢淡却,留下的却是对方那盈盈含笑却永远映不出任何东西的眼神。
这样的专注,就像是一个假象。
……可是,太迟了。
……现在说什么也都终究已经太迟了。
阿仇看着陈文珝半晌,却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说道:“陛下,您乃九五之尊,还是多保重自己吧。”
日后到了黄泉,转世投胎,再也不要投至皇家了。
……要睁大了眼睛,找对投胎的对象,再不要为谁强忍着眼泪,为谁违背本心。权是穿心剑,财乃锯骨刀。遑论情深时,夺命不见血。
青年虽然笑着,陈文珝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的眼里好像隐隐含着悲意。他忍不住拉住了阿仇的手,张了张口,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
是想说什么。
许久,他只是握紧了青年的手腕,说道:“……卿的心……忠心,孤必不会辜负。”
然后他就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阿仇的手。
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文珝就不再对阿仇做出轻佻的举动,而言行慢慢就开始慎重起来,多了几分尊重,而少了几分自在。
阿仇其实有种想要猛然推开对方,然后远离的冲动。
……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