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万劫开着汽车,穿过脏乱不堪、野兽丛生的城市,来到了本市的旧城区。
近些年城市建设飞速发展,旧城区早已经被抛弃,里面只有老旧的居民楼和落后的车间、工厂。在正常年份里,旧城区荒无人烟,成为野猫野狗的乐园。
然而在这个活尸遍地的年代里,旧城区因为地理优势,成为了所有人的避难所。大多数从灾难中生存下来的平民,都居住在旧城区。
此地鱼龙混杂,俨然成为一个微型的底层社会的缩影。
汽车驶过拥挤的人群,停留在一处看起来稍微上档次的中餐馆。陆万劫临下车之前,转过脸看了看无忧和无心,嘱咐他们不要把翅膀和尾巴随意显露出来。
无忧、无心和陆万劫头一次见识到外面世界的风光,大为惊异,他们以为这个世界里只有蝴蝶园、医院和军队呢。
四人走入餐馆,里面生意很冷清,店老板是识得陆万劫的,含笑迎上来,要把他们迎到楼上,陆万劫说不用,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几样饭菜。老板诺诺而去。
陆万劫趁此机会,交待了他们三个人的各自去处。无忧和自己一起住,白天去部队附近的中学做老师。林铁衣不必被锁起来了,可以带着无心在部队公寓的房间住下。房间原本是放杂物的仓库,勉强腾出来给他们居住。
三人自然是连连道谢。陆万劫对林铁衣其实是很有微词的,他随口说:“其实你本不必活得这么落魄,那么多机会摆在你面前。是你自己不去选。”
他说的是林铁衣获救之后,部队的人看重他的身体素质,希望他能加入救援队。林铁衣拒绝之后,有人嫌他不识时务,才故意把他丢进太平间锁起来。
林铁衣神情淡淡的,平平静静地说:“人各有志嘛。我就喜欢一个自由自在,杀人成仁、舍生取义那种事情,我做不来,也没兴趣。”
无忧听到这里,想起了中秋节那天的所见所闻,其实李将军及其麾下的那些人,虽然打着拯救和管理的旗号,其实也未见得有多么高尚。
饭菜端上来,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四碗鸡丝莼菜荷叶汤,汤盘刚刚落定,只觉清香扑鼻,三人抄起筷子,打仗似的在饭桌上冲锋陷阵。陆万劫微微一笑,只吃了一个春卷,见他们吃的香甜,就放下了筷子,又把自己面前的荷叶汤推给无忧。
三个人吃的春风满面,顷刻间眼前的碟子和碗就被扫荡干净,旁边的服务生端上来一壶碧螺春,茶香四溢。他们又恢复了斯文人的模样,望着巨大的玻璃窗外面,假装看风景。
街道上熙熙攘攘,既脏且乱,街边卖炸糕的、卖糖人的,卖衣服的,表演杂技的,还有很多乞讨的,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不多时,一个老年人牵着一个锁链,锁链后面跟着一个猴子模样的动物,站在饭店门口,也不多说话,只捧出了自己的饭碗。店里自然没人搭理他,老人无奈,扯了扯锁链,那头连着的动物微微扬起肮脏的脸,开口唱了一首优美动听的歌。
店里的人愕然,纷纷转身,见唱歌的并非动物,而是个人类,只是他的前肢退化成两个肉团,后肢被拉长扭曲,因此只能在地上爬行。
这也是一个遭受辐射而变异的人,他在门口唱了两首歌,始终是没人上前打赏,于是闭上嘴巴,在锁链的牵引下慢慢爬走。
无心忽然追上去,把手里的一把糖果交给了那个可怜人,那人没有手掌,自然是由前面牵着他的老人收了起来。无心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跑回去了。
这之后他们几个很少再说话,开车离开的时候,他们路过一条破旧的街道,道路两边是一排排整齐简陋的蓝色简易房子,门口三三两两地坐着年轻漂亮的女人,衣着暴露,眼神倦怠而冷漠。她们在灾难中存活了下来,但是却依旧无法在平民区谋生,只能靠出卖肉体生活。
旧城区人民生活的潦倒使人心里很不舒服,四人回去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汽车停在部队生活区的一处公寓,无心和林铁衣住在一楼,空间很狭窄,只有卧室和卫生间,但是比起医院和蝴蝶园的环境毕竟好太多了。
陆万劫告诉他们一日三餐到可以到自己家,毕竟他自己家还是有一个小厨房的。在一楼安顿妥当,无忧和陆万劫拎着行李去二十层楼。
走出电梯,两人正低声闲聊着,冷不丁抬起头,看见家门口站着程灵,且笑靥如花地抬手打招呼:“午安,无忧。”
无忧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他,猛然夺了自己的行李,转身跑向电梯间。
“无忧!”陆万劫在后面追他,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一霎,硬生生把他拽了出来,扳着他的肩膀不许他走,又转身冲程灵喊:“你来捣什么乱?”
程灵嘟着嘴巴,一脸无辜,笑嘻嘻地走到无忧面前,做弯腰赔礼状:“大嫂。”他敏锐地后退了几步,躲过无忧踹过来的一脚。嗨了一声,说:“其实我跟陆哥就是在做戏给你看嘛,这在兵法上叫做欲擒故纵……”
陆万劫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警告道:“行了,闭嘴。”
无忧大概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他并没有生气,拎着自己的行李箱,自顾自地进房间了。
当天晚上,林家三人和陆万劫在小客厅里吃了一顿简单而丰盛的晚餐,陆万劫开了一瓶红酒,无忧和无心两人不喝酒,陆万劫自己也轻易不碰酒杯,因此这一瓶酒全灌进了林铁衣的肚子里,幸亏他酒品还好,不胡乱发酒疯,很快就倒在小沙发上睡着了。
陆万劫在自己家里,俨然成了一个热情温和的男主人,他见饭菜吃的差不多了,起身去厨房切水果,无忧见状,给无心递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走进厨房,顺手锁了房门。
陆万劫把西瓜切成方块,转身见他们两个左右围堵在自己面前,还摆出了严肃的拷问模样。他放下了水果刀,用毛巾擦擦手,说:“怎么了?”
无忧沉着脸,把中秋节那晚的所见告诉给陆万劫,又和无心一起扬起手,晃了晃上面的手环,问他要怎么解释。
陆万劫并不打算隐瞒什么,很坦率地说,手环是专门给遭遇辐射后的变种人佩戴的,相当于身份凭证,手环内有追踪器、报警器,除了这个,还有一枚自毁装置,当佩戴者触犯了管理者的禁忌,手环内侧会射出一支装满氰化钾的针剂。足以使佩蒂者在三秒钟内死亡。
陆万劫解释说:“这些是我回到军队后才知道的,否则我绝对不会让你……”他有些歉疚地看了一眼无忧,想了想又宽慰道:“放心,手环的自毁装置是人工操作的,不到万不得已,毒针是不会射出的,中秋节那天的事情,是一个意外,蝴蝶园的园长太草率了。”
“这东西没长在你身上,你自然说风凉话咯。”无心不冷不热地说,转身出去了。
陆万劫脸上讪讪的,幸好无忧并没有怪他。
酒足饭饱之后,无心搀扶着林铁衣下楼回去。目送两人离开后,无忧折返回来,打算把饭桌收拾一下,陆万劫拦住他,笑着说:“你第一天来,不要做这种粗活。”说着把他推到卧室里,教他换衣服、洗澡。
无忧带来的行李中只有一件半旧的工作服,内衬还打了几个补丁。他并没有什么衣服可换。但当他打开床边的木质衣柜,却看见了一整排的新衣服,全都是当季的新款,虽然不见得有多么名贵,但款式和颜色恰好是他平时喜欢的。底层叠放着睡衣、内裤等私人用品。
无忧心中一动,心想陆万劫表面上平平淡淡,原来为了自己的到来花了这么多心思。他换上睡衣,笼着领口走进浴室,穿过客厅时,陆万劫正用拖把擦洗地板,随口说了一句:“地上滑,小心。”
无忧轻轻地嗯了一声,心想两人算是正式住在一起了呢。
他洗过澡回到卧室,独自坐在床上翻看一本半旧的诗集,耳朵却听着外面哗哗的流水声,心里埋怨怎么有这么多家务。
正在不耐烦的时候,忽然门被推开,陆万劫穿着宽松的衬衫长裤,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轻轻走过来。无忧马上放下了书本,微微欠身,看向他,后来又觉得此举未免太猴急,就尴尬地坐回去,手指还捏着书本的一角。
陆万劫随手把电灯关灭,又扭亮了桌旁的一盏昏黄的小台灯,他起外面端了两杯红酒,递给无忧一杯。无忧有点困惑,手里握着玻璃杯,支吾道:“我不会喝酒。”
“这个是……”陆万劫放轻了声音:“是交杯酒。”他凑近无忧,柔声说:“我们不能登记结婚了,就在这里举办一个仪式好了。”
无忧忙凑上来,环住他的胳膊,点头说:“好。”
第四十一章:两难
和外界接触了一段时间,无忧渐渐熟悉到了一个新的名词“变种人”,指的是在核辐射中受到放射线伤害,身体或者内脏受到损害,从而受伤或者变异的。
现在的社会并没有明确地划分等级,但是人们潜意识里形成了一个共识,军人是社会地位最高的,变种人则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可以被作为玩物或者奴隶来买卖,或者作为药物研究,和这些相比,蝴蝶园的病人简直幸福太多了——除了没有自由。
无忧不知道陆万劫为救他们两个出来,花费了多少心思,无论如何,把两个变种人养在身边,是要承受同僚和上司的非议的。
陆万劫不爱提这些,无忧要是问起来,他就毫不在意地说:“就当是在街上买了两个土狗回来养,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以为部队的人都像你们那样嘴碎!”
无忧的嘴可不碎,听了陆万劫的污蔑,心里很生气,也不再提这茬了。
李将军大名叫李深,出身将门,父亲原本就是军队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仕途坦荡平顺,在父亲的余荫下,一路从连长、团长做到了军区的军长。能走到那么高的位置,没有真本事自然不行,可惜别人提起他,总是“某某将军的长公子”,这让他很憋屈。想像父亲那样,或者像历朝历代的开国功臣那样,亲手打出一片江山。
彼时世界进入了相对和平的年代,除了局部的动荡之外,完全没有他发挥才能的空间。
然后就赶上了这么一场席卷全球的浩劫。李深的家眷在灾难中不知所踪,身边只有一个女儿,这足够让他悲痛了,但是天降大任、时势造英雄,这之后的发展又让他隐隐觉得兴奋。
如今全国陷入了灾难之中,他凭着手底下的不足十万的部队和一大批对抗SS病毒的针剂,竟然成为了国内上唯一的武装势力。
李深每次想到这里,内心总觉得有一点不安和惊恐,就像是一个守财奴睡在了亿万宝藏的入口处。不安之余,就是兴奋了。
此刻的李深在军部指挥大楼的圆形会议室里,他身形端正地站在投影仪面前,欣赏上面的图画。那是一张世界地图,但是和平时我们见到的不一样,这张地图的陆地区域,除了南极洲和海洋中的小岛还保留原来的样子,其余的已经成了赤红色,犹如被鲜血染红了似的。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投洒在他的身上,他黝黑严肃的脸上显出一抹不为人知的光彩。他喜欢乱世,越乱越好,糟糕的世道,才有他发挥的空间, 比如现在,别人还是叫他军长,可他真是军长吗?手下的部队已经不能算是PLA,而是李军。他算是统治中国的大军阀、或者说是皇帝。总之,他才是老大。
(我擦,写这段我好紧张。)
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整齐而稳重的脚步声,那是皮靴踏在深红色地毯上的声音。他的亲随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会议室开会。
李深收敛了笑容,恢复成往日平淡冷漠的神情,依旧挺直了腰板站在窗前。他不喜欢坐下,实际上很少有人看见他坐在椅子上。他展现给别人的,就是这么一副标枪一样挺直凌厉的形象。
高级军官们有秩序地走进会议室,走到各自的座位前,因为老板还没有就位,他们也不好提前坐下,只好像标枪似的杵在那里。
李深直接切入了正题,他给属下们看了目前SS病毒的蔓延形势,地图中标注红色的就是被感染的区域。颜色越深,标明被感染的人数和程度越严重。这张地图里红艳艳的,已经看不出深浅,唯有中国北方华北平原的区域,是原来的颜色,唯边缘区域有一些小红点。
这片核污染区因为隔离带的原因,奇迹般的躲过了这场忽如其来的灾难。
李深看中了这片还算干净的区域,想把他作为自己江山的根基。当然这些话说出来就成了:要给外面那些灾民们找一片干净安全的区域,让他们正常地繁衍生息,将人类文明薪火相传。
李深将手下的这些人分成了几个组:首先是狙击组,就是负责把核污染区用炮弹清扫一遍,确保里面不会有活尸、变异的动物、或者植物。军事用语就是焦土政策,将那片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区域炸成焦土。然后是救援组,救出核污染区的存活人类。最后是清扫组,清扫的是核废料和污染源,确保这片区域的放射值在人体可接受的范围内。余下的人负责后勤工作。
狙击组集中了李军的精锐人员,救援组和清扫组里则大部分是技术人员和老成的指挥人员。
李深要求在冬季到来之前所有人能迁移过去,这就意味着他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来调理那片地区,而那里至少还有一千多万的人类等待救援。其中有一大部分会死于饥饿、疾病甚至是轰炸中。
所有的军官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这个命令显然和人性相违背。
“狙击组和清扫组同时从东西两方向展开工作,清扫组可以推迟几天,具体的作战方略和小组人员名单,待会儿通讯员会发给你们的。”李深说完,干脆利落地说:“散会。”
众人各自神色复杂地离开,直到下了电梯后,才和自己要好的伙伴凑在一起,用极低的声音聊天。陆万劫是这些人里最年轻的,他的好伙伴是程灵,程灵还没有资格参加这种会议。所以他纵然有想法,也只好咽到肚子里。
这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过人群,含笑拍了拍陆万劫的肩膀:“怎么走那么快,伯伯叫你都没听见。”
陆万劫回头,立刻换上恭敬的表情,轻声说:“程教官。”
程教官名程蒙,面目慈祥,常年带着笑容,一看就是做政委出身。他年轻时曾经教陆万劫搏击,加上他儿子程灵和陆万劫关系亲密,因此两人常有来往。
两人并排而行,陆万劫在他面前并不评价会议上的是非,虽然有师徒之谊,但是程蒙如今是少将,又是李深身边最得意的人,陆万劫虽不懂权谋机变,也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
程蒙笑眯眯地问了陆万劫的近况,以及从蝴蝶园带回来的两个变种人。这件事情在全军都传的沸沸扬扬。程蒙之前一直很反对他这样做,虽然是小事,但是李将军对变种人深恶痛绝,这位老师爱徒心切,担心这件事情会影响陆万劫的仕途。
陆万劫极少在外人面前谈及无忧,所以微微一笑,含糊了过去。
程蒙说话做事向来留余地,当即收了话头,微笑道:“年轻人风流多情,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你是年轻一辈里最有前途的人,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李将军和我对你的器重啊。”
陆万劫点头称是,他知道程蒙很看好他,不过李将军就不好说了。李深这个人不苟言笑,城府很深,只偶尔和一些年轻士兵开一些小玩笑,却从来没有搭理过陆万劫。陆万劫虽然也不在乎这个,但有时候也会想,李将军是不是对自己很有成见。
两个人还没走进办公室,通讯员已经抱着一沓纸飞快地跑过来,停在陆万劫面前时,笑模笑样地敬了一个礼,递上一份材料说道:“陆上校,您哪天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提携在下。”
陆万劫和程蒙都觉得莫名其妙,待通讯员走了之后,陆万劫抖开手中的文件,第一页就是三个小组的成员名单和各自的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