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大概也是习惯了这种目光，并没露出异常的神色，而是将话题转入到别的地方。而后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皇后区的这家中餐馆真的小得不起眼，布置却非常素雅，翠竹，假山，流水，就是名字很俗，叫做春湘楼，很有些风尘味道。主打湘菜，川菜，段奕客随主便地把menu递过去，小杨小邹另外坐了一桌，同时他发现海尼斯的四个跟班也坐了一桌。

虽然对那个圈子并没有多熟，但段奕也可以确认这种紧迫盯人的方式绝对不是常态。这令他对面前这个模特的神秘身份更加好奇。尽管这么想，表面却丝毫不露端倪，殷勤备至地介绍特色菜。

海尼斯冷淡的神色中有着掩不住的兴奋，把特色菜通通都点了一遍，什么苦味花菜臭豆腐水煮鱼满满摆了一桌，然后还点了一瓶红星二锅头。经纪人同志的眼神跟刀子似的甩过来好几次，也许是顾虑海尼斯的公众形象，又或者顾虑着段奕保镖们的强硬，最后还是没有过来。

青年不知道是被辣的还是喝酒的缘故，白皙的脸颊浮现一层水润的红，眼睛亮得像北极星，看着段奕笑，他跟中国小青年似的给段奕殷勤倒酒劝酒，眨着眼睛笑，“我今天真的很高兴，grazie.”

段奕无语看着满满一白瓷杯的52度二锅头，还是配合一饮而尽，“你是不是打算用所有语种跟我道一遍谢？”

“这个难度不小，求我的话我会考虑。”

这小子酒量太差，这是，醉了吧？

段奕眼角瞥到沈兆峰皱眉试图起身时，一阵熏香伴随人影停在桌边，当季定制的小礼服裙包裹着曼妙女体，金发的女强人乔治娜正用她漂亮的蓝色眼眸冷冷地盯着段大设计师。

于是花花公子段奕立刻换上了情圣表情：“What a surprise，darling.”

乔治娜迷人的红唇勾起讥诮的幅度，视线从段奕转移到海尼斯，再从海尼斯转移到段奕，两个俊男带着不同性质的笑容看着她，女人却无心欣赏，咬着牙一字一句：“What a B-I-G surprise，爱德华，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男人了。”

“额，”段奕摸了摸鼻翼，发现海尼斯靠在椅背上把玩酒杯，衬衣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露出形状精致的锁骨，媚眼横陈正对他的（前）女人放电，突然就有些不悦——于是他做了一件无比后悔的事，他回答说，“就从刚才。”

然后伸手越过餐桌扣住男模的后脑，俯身吻了下去。

接着天下大乱。

段奕觉得，他一定是被52度的二锅头给洗脑了。

清醒过来时，他正躺在龙骁的办公室沙发上，眨巴眼睛打量头顶的液晶屏幕。小邹尽职尽责地手举平板，让他看八卦头条。

简而言之，八卦的主题是：Ikaros最年轻设计师与女友因出柜而分手，并当众向男模告白。并且这位男模还是Ikaros预订的下任代言人。

他的名字与乔治娜的名字赫然在列，男模的名字却被隐去了。

小邹还很尽责地调出最大华人论坛的八卦标题给他看：惊爆！业界最后的良心也出柜了！

出柜你脑袋良心你妹啊，段奕暗自吐槽，觉得头和脸又开始疼了。头疼是酒精作祟，脸疼则是被乔治娜扇的。洋妞就是彪悍，扇耳光都特别疼。段奕摸着脸，决定以后再也不找洋妞下手了。

新闻的配图很是模糊，只能看出他吻的是个男人，却看不清脸。但这模糊的构图反而让他想起了嘴唇接触的感觉，比看上去更柔软，甘甜清冽温柔的触感，并不……讨厌。

海尼斯大概也被他吓到了，微张着嘴毫不反抗，生涩的反应简直让人欲罢不能。他当时甚至有冲动把舌头也伸进去，如果不是沈兆峰冲过来将海尼斯拖到身后，他大概真这么干了。而后海尼斯被形同牢头的经纪人带走，乔治娜甩了他两巴掌也扬长而去……

回过神时直男同志更加郁卒，抬手把碍眼的平板给挥开，坐起身喝水，龙骁也挂了电话，金丝眼镜后面闪烁著名为幸灾乐祸的目光：“这下玩脱了吧，伯母跟你哥都电话我了。”

段奕长腿往面前桌子上一搁，霸气十足：“多大点事儿，都是误会而已。跟我妈说别瞎操心，至于老大那儿……别理他。”

龙骁扶了下眼镜，忧心忡忡地看着跟自己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损友：“我也这么跟她老人家说的，不过，海尼斯的经纪人发邮件来，推掉了Ikaros代言人的合作，小段子，你不会真对那男人动心了吧？”

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段奕恶狠狠用手背擦嘴：“小段子你妹，叫段二哥！老子只喜欢女人！”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嘴唇触感，令他的吼声有点虚张声势。

或许男人也不是不可以……？

龙骁何许人，看他那色厉内荏的小样就知道这小子内心在动摇，绕过办公桌坐到段奕身边，使了个眼色，办公室里的闲杂人等就退了出去，于是哥俩好地推心置腹。

“小段子，刚才伯母跟我说，你都27了，是时候考虑了，到底打算留下来还是回去？定下来，伯母才好给你找合适的姑娘。咱们这种家庭，不管留下来还是回去，你结婚的对象都得是家里选的人，这之前随便你怎么玩，男人女人都……”

呯一声脆响打断龙骁的话，男人静静看着墙角砸得粉碎的茶杯没再开口。

段奕站在落地窗前，抽了张纸巾，擦拭手上溅到的茶水，一反花花公子的神态，脸色肃杀得山雨欲来。

良久，寂静的室内才响起龙骁的叹息：“段奕，有些事，不得不做。”

段奕冷笑：“老子爱干嘛干嘛，谁他妈都管不着。”

曼哈顿的大厦顶层落地窗倒映着熟悉的神色，段奕恍惚觉得，这句话他最近才在什么地方听过。

Highness Lee

出生于布鲁克林区，母亲李雪莉是个中国人，18岁时和一个73岁的美国老头结婚取得绿卡，可惜2年后老头就死了，英文都说不溜的姑娘被老头的亲戚家人夺走遗产，但那些亲戚还算有良心，留给她一间布鲁克林的破公寓，此后李雪莉靠在餐厅打工维生，25岁时生下海尼斯，父亲不详。

海尼斯出生9个月就被母亲抱回中国，交给外祖母抚养，12岁时，外祖母过世，海尼斯又回到美国，和母亲相依为命。14岁开始做平面模特，母子两人的生活才有了起色，18岁时，海尼斯跟现在的经济公司LongRiver.Ltd 正式签约，沈兆峰从那时候担任他的经纪人至今。

公司对海尼斯非常重视，到了贴身保护、严密监控的程度，不仅仔细过滤所有通告，甚至控制他所有的人际关系，所以海尼斯从来没有传出过任何绯闻，也没有任何密友。

19岁时海尼斯的母亲李雪莉因为精神抑郁症自杀，海尼斯在葬礼上宣称将和公司解约，引起小小风波，最后不了了之。

拍摄电视广告若干，平面广告若干，在几个当红·歌手的MV出演男主角若干。

段奕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单薄的资料。

海尼斯的经历说复杂确实复杂，说简单，又的确空白得像白纸。

没谈过恋爱，没逃过学，没吸过毒，没有亲密朋友，没有自己的生活。也不知道是讳莫如深还是乏善可陈。

唯有各种照片视频的存储量多得令人发指。线条端丽的脸庞，冷漠疏离的神色，一双狭长桃花眼，瞳孔不是东方人惯常的纯黑，而是泛着金的深棕，爱琴海一般深邃。恰到好处的匀称肌肉线条，该性感性感，该禁欲禁欲，该高贵高贵，该狂放狂放。

段奕有种感觉，这就像是一件精致的瓷器，所有者喜欢看它的美被万众瞩目，却不喜欢任何人染指肖想，所以严密隔离，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重点是，所有者。

谁是那个美貌青年的所有者？他是不是拥有与其他人不同的权利，可以将这绝世的瓷器放在手里肆意把玩，甚至，破坏？

虽然说圈子里这点破事司空见惯，认个金主又不犯法，但这个问题却很是让段奕感到不悦。因为那个青年仿佛与生俱来的骄傲，简直满得要从皮肤下溢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甘心舍弃自尊，依附某个脑满肠肥资本家过下去的花瓶。

段二爷一个响指，招来杨耀宗同志，把文件夹扔给他：“接着查那个经济公司。”

杨耀宗默默接住文件夹，露出苦恼表情：“老大，我们手上的资源就只能查这么多了，私家侦探也不肯接这活儿，说是以前就有人委托过，后来那个侦探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找到。”

二爷眉头一挑：“情报科吃闲饭的？科长不是你以前队长吗？”

杨耀宗的表情更苦恼了，眉清目秀一大好小伙儿脸皱得更苦瓜似的：“老大，公器私用这种事，被抓到就是个死。”

二爷继续挑眉：“你死我死？”

杨耀宗很没出息地低头：“我死。”

“那不就结了，”段奕满意挥手，“尽快啊。”

杨耀宗悲愤地站原地没挪步：“老大，你用咱们几十年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情报系统追男人，段老爷子要是知道了情何以堪啊。”

小伙子说得声情并茂，大义凛然，本来以为会被自家老大勃然大怒地削一顿，起码他能做的都做了，阻止不了也没那么心虚了。谁知紧张半天没迎来雷霆之怒，悄悄睁眼一看，段奕同志正一脸沉痛地在反省，这下小杨反而吓坏了。

段奕整个身子懒洋洋陷进大班椅中思考：“追男人？我对男人真没兴趣啊应该……”

而后精光一闪，落在小杨身上。

小伙子瞬间后背一寒。

段奕却是精神一振，抬手招了招，笑眯眯开口：“过来。”

“干干干干吗……”

“你不过来我可过去了啊。”

“你你你你别过来！”

“站着别动，我试试。”段奕捏住小杨下巴，后者触电般往后一跳躲开魔爪，吓得跟青蛙见了蛇似的瑟瑟发抖，声音都带了哭腔：“老大……我才26岁，俺娘还指望俺娶媳妇儿传宗接代呢……”

“想什么呢，”段奕笑骂，一巴掌糊小杨那板寸脑袋上，“我就试试跟男人接吻啥滋味。”

小杨差点嚎哭起来：“试不得啊老大！！要不，我去外边找个白净的给你试试？”

段奕冷下脸来：“这是命令，立正！”

杨耀宗啪地一声站得笔直，死死闭着眼睛，全身肌肉紧绷如临大敌。

段奕于是交叉双臂打量。这小子严格说来长得也不赖，作为红贵三代段二爷的保镖，在选择的时候除了个人能力、体能指标、品行外，长相也是重要指标，毕竟要以助理兼保镖的身份跟在他身边，而段二爷众所周知是个颜控……

所以杨耀宗个头挺拔，长相清秀，走出去绝对是我大共和国的面子。

只是段奕足足盯了小杨一刻钟，直到小伙子终于忍不住微微张开眼睛偷窥，才看见自家老大一脸嫌弃和纠结：“我擦，亲不下去。”

昔日悍不畏死的特种兵战士杨耀宗同志无论军人魂还是玻璃心在这一刻全都稀里哗啦碎成了渣。

第三章

查公司没动静，段奕先迎来了别的动静。

杰奎琳主持的设计师大赛终于决出冠军，尘埃落定，邀请所有曾经参与过的嘉宾们参加庆功宴。原本对这类活动兴趣缺缺的段奕，听说海尼斯也会出席，于是欣然前往。

自从春湘楼一别，段奕再也没跟海尼斯有过交集。沈兆峰以公司名义发邮件，推掉了海尼斯出任Ikaros代言人的合同，并且还推掉了另一个男装品牌的广告，理由是档期冲突。而后海尼斯沉寂了一段时间，直到前几天为卡地亚一款男香代言，那香水名字叫：绝望。果然香水界也穷途末路开始玩暗黑病娇了。

段奕光看香水海报就发现有问题。

俊美青年裸着上半身，两手紧握象征监狱的铁栏杆，宛若困兽的眼神从凌乱刘海的缝隙迸射，倔强紧抿的嘴角却流露出毫不退缩的坚强意志。松垮垮的牛仔裤腰挂在胯骨上，将褪未褪地露出线条优美的人鱼线，蜜色的肌肤上点缀着碎钻般的汗水和红宝石般的血水，全身布满触目惊心的凌乱狭长伤痕，有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凌虐美感。

就是这些狭长伤痕吸引了段奕的注意力。根据他的经验，这些伤痕并非特效化妆的产物，而是实打实抽出来的鞭痕。

于是段奕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再见海尼斯一面。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已，绝对没有别的目的。我才不是想见他了，爷怎么可能想见个男人。

发出如此傲娇宣言的段大设计师，一身合体西服，风度翩翩地进入宴会大厅。

首先和杰奎琳亲密拥抱，然后和乔治娜不咸不淡打了招呼，再恭贺冠军几句，挨个和同行对手们寒暄一圈，收获秋波飞吻若干后，段奕终于找到了目标。

海尼斯身穿烟灰色西装，手托香槟酒杯，正和一个银发男人交谈。青年身形依然瘦削而挺拔，黑色短发熨帖地垂在洁白而散发光泽的额角，眉眼清晰，冷冽如常。

段奕刚要动，小邹从身后凑了上来：“目标在11点钟方向，但是9点方向6米外那个胖子和12点方向4米外的红裙子女人会阻止你接近。”

……这种打真人版勇者斗恶龙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段奕简直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不是香槟酒杯而是终极屠龙武器勇者之剑，身处在恶龙巢穴中，眼前晃动着小boss中boss等着变成经验值，小邹的声音是多少有点作弊嫌疑的系统提示，而海尼斯身边那银发男人就是恶龙本体，正狞笑着喷火：小样！想救回公主除非打败我！

然后勇者段奕一路吃星星踩蘑菇斗恐龟打恶龙，披荆斩棘历经艰辛抱得美人归，当勇者激动地揭开公主的面纱时，看见一张满是络腮胡的面孔娇羞泛红：勇者啊，谢谢你救了我，奴家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或者我们可以先扔个烟雾弹引发火警……老大？”小邹正设计到第四个行动方案时，发现自家Boss已经蹲了下去，立刻紧张起来，“什么情况？”

段奕捂着脑袋叹息：“没什么，作者没控制住，又抽了。”

小邹：“……”

两人纠结的时候，海尼斯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然后径直走向段奕。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青年，一如既往地挂上淡雅笑容，对段奕伸出手：“Hey！爱德华，好久不见。”

段奕的视线落在男模身上，有些深沉莫名，但仍然露出惯常的绅士笑容，跟海尼斯的手握在一起，同时热络地拍拍青年肩膀，并且顺势一个大力拥抱。

海尼斯显然是没预料到男人的回应如此热情，被拥抱时瞳孔收缩，肌肉僵直，而后摄人心魄的金棕色眼眸里泛起不悦，手掌贴上段奕肩膀，缓慢却坚定地推开：“我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唔，从接吻的时候开始？”段奕笑得君子端方，说的话却有些无赖，看见海尼斯漆黑的剑眉皱起，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玻璃心也有点小小受伤，于是适时转移话题，“为什么拒绝为Ikaros代言？Oskar最欣赏的就是你，一直在说可惜。”

Oskar是Ikaros男装的掌舵人，现任首席设计师，七十高龄仍然精神饱满，才思如泉，算是时尚界一尊令人仰望的大神。得他青睐的模特和设计师前途都不可限量，所以海尼斯这样把机遇朝外推的举动，当真是暴殄天物，让围观者们羡慕嫉妒恨。

海尼斯脸色阴沉下来，对于面前这个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戳人伤疤的家伙感到恼火。机遇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谁不想抓住。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银发男人身上，终究是把那些不甘和浮躁压抑下去，却还是觉得意兴阑珊，话也不答就离开段奕身边，朝男人走去，中途和小邹撞了一下，那个胖子和红礼服女人果然立刻上前将两人隔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