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真是完完整整的一生啊,他遇见过的,路过他的人都已经不再了,唯有他,还在和他纠缠着。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却看见提灯的少年气喘吁吁的跑回来,笑眯眯,“爷爷,钟先生,我在那边看到了一件顶稀奇的事咧,那边有个人,看着不傻也不疯,偏要逮住一个人便问他家的娘子是不是刚生了娃娃,你说,好不好笑?”
“那都是真有几分有趣。”
少年兴高采烈继续说,“还有一桩呢,与那个疯男人不同,这个男人倒是精神正常,只不过有些娘娘腔,也是到处寻人,喏?可不是那个人。”
钟檐穿越人群,望见那个人确实朝他而来,虽然披着裘衣,可是仍旧能看出这个男人却有几分阴柔,像是宫中人。
他果真是冲着自己而来,他说,“我家夫人请先生一叙。”
他心中了然,跟着宫人走了。
已经深夜,宫中的酒宴却未散,他路过正殿的时候,仍旧能听见喧闹歌舞之声,他在那人的带领下,却走进了一个幽僻的宫门。
他见到妍妃的时候,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才要开口却有觉得不妥,最后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她屏退了宫人,柔声道,“哥哥还要同我生分吗?”
钟檐一愣,终究伸出手去牵妍妃的手。女子的指节分明,是玉石般的冷腻触觉,他分明记得小妍的手常年温软而潮湿。
“小妍你……可是有什么不快乐?”钟檐与女子坐在一处,忽然滞了音,“现在……哥哥在这里,你以前总是要讲个哥哥听的……”
他仍旧记得以前满眼泪哗哗步履蹒跚的女童总是很娇气,受了委屈到她的哥哥面前告状,他的哥哥也总是纵容着,他想着太傅家的女儿总是有资格骄纵的,娇宠一些又何妨,她的小妍要一帆风顺的长大,再也不必面对那些挫折和失败。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脸色苍白,神态淡漠而疏离,终究是笑了,她握着钟檐的手,笑容如同过夜的凉风一般,“没有什么不快乐的,宫门里的人,要是把快乐悲伤都写在了脸上,那他也活不过了,所以,哥哥,你来这里,我不知道有多欢喜……”
杜素妍没有告诉他一个字,他才难过,他知道,宫里面的日子,怎么会像表面那样风光,多少明枪暗箭,可是她却抬头,继续笑,“哥哥,来看看雪来吧。”
钟檐此刻才知道小公主叫做雪来,“雪来,倒是一个好名字。”
“可不是,她生在雪天,生出来的时候又瘦又小,天气这样冷,将她冻得浑身发紫,连太医都说她命薄,可是她定然是可怜她的阿娘,硬是活了下来,这样健康,这样勇敢。”
钟檐也感叹,“真是好勇敢。”
这时乳娘将孩子抱了上来,他望着睡熟的孩子,十足十像他的父皇,没有半分像小妍,隐约是失落的,可是想到这个孩子是小妍生命的延续,甚至可以说是他们杜钟一脉最后的香火,又忍不住喜不自禁。
“我可以抱抱她吗?”
妍妃点点头,到底是男人,笨手笨脚的也不会抱孩子,最后小公主以一声响亮的哭声抗议,他们手忙脚乱了许久,才将小公主安抚下来。
“哥哥,瞧你,真笨!”她嗔怪着。
“是笨。”钟檐点头。
皇城外的热闹似乎还在继续,火树银花不夜天,这份团圆似乎要永无止息下去了,可是,谁也都知道,它终究止于日出。
95.第十二支伞骨·合(上)
申屠衍来到京城的那一天,是元宵。
举国欢腾,街上都是涌动着的人潮,从街角到街尾,他牵着马走过喧闹的街头,一时间天地旋转,茫茫然的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街上有这么多的人,找到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实在是比他想象中的要难得多,后来,他也只能一个个的问,后来想起来也实在是啥,他除了钟檐叫做钟檐,其他的一无所知,这样都能找到人,才奇怪呢。
原来寻人这件事除了努力,还是要靠运气。
他一路走,一路问,后来他果真遇到了一个宣称知道他要找的人的下落的人,他的眼睛忽倏一亮,“真的吗?是云宣钟檐?”
那人支吾回答,“是啊,是啊,是钟檐,他妹子最近生了孩子的那个。”
申屠衍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是我还没有想好见到他说什么呢……”
那人“……”
最后申屠衍还是跟着那个人走了,可是他到达了地点之后,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对,那个人带着他停在了一间瓦房前,位于角巷蜗角之间,散发着一股幽然之气。
“你确实他真的在这里?”申屠衍反问,已经觉察出了不对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忽然扑将过来,从屋子里面窜出好几个大汉来,将申屠衍团团围住,狞笑着,“此人身形样貌倒是与王爷相近,正好替王爷抵了债。”
申屠衍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似乎有什么东西积郁在心口,终于喷涌而出,喉头一阵腥甜……
后来,他被人调换了衣服,易了容,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待了足足三天,期间,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待遇,到了第三天,一个相貌与他酷似的人忽然被偷偷送进牢来,他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是你?你倒是比我有福气。”
申屠衍默然,然后被送出了牢里,丢到了大街上。
几日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已经暴风骤雨般的结束,很多年后,他把这件事情将给钟檐听,钟檐似乎是了解其中内情的,横眉道,“你怎么不打过去,他居然对你这样嚣张,真是没天良了。”
申屠衍也只是苦笑,他那样的气度,必然是有来头的,怎么好打过去?钟檐无奈,却不肯说。
可是,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的情况是,他不仅找不到钟檐,而且原来的衣服被那群人扒光了,什么铜板都没有,恐怕连温饱问题都堪忧。
他摸了摸肚子,腹中空空,觉得更加忧愁了。
而钟檐却不知道申屠衍来了东阙。一心只想着早些回去。听申屠衍的答案呢。可是郭管家实在是太热情,一留再留,说着怎么着也要出了正月才好回去。
郭管家的孙子也分外黏他,觉得他是有大学问的人,整日的让他给他温习功课。钟檐推脱不过,只得应承下来,心里却苦笑,笔底文章,身后功名,好像已经是好几辈子前的事了,他现在,不过是一个糊伞匠,又哪里拿得起这个笔杆子啦。
小孩却固执道,“先生就是糊伞匠,也是糊伞匠中的状元,一定是与众不同的,哪里像巷口摆的那个摊子,那伞呀,简直丑死啦,真不知道怎么有勇气拿出来卖的……”
钟檐笑笑,当做是童言无忌。
每一日,钟檐都带着小孩上街遛弯,战乱后的京都呈现出一派复苏的景象,茶馆酒肆,教坊画阁,他一步一步的走过,小孩儿走在他的前面,哄着脸介绍着,那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吃的,哪里可以抄近道,他笑着看着他嚣张跋扈的小模样,却不忍心说破。
他自小在这座城里长大,哪里有什么,他还不清楚吗?
他们晃晃悠悠的走过东阙的老城,正月还没有过,街上还很热闹,各种祭祀活动都还没有结束,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的,祈祷天下太平的,祈祷功名及第的,祈祷子孙满堂……天下的愿望这么多,人们却都把他们这些愿望寄托在一尊小小的泥塑菩萨身上,那么,送子观音也好,玉皇大帝呀,还是释迦牟尼,该是多么有压力呀。
有一日,钟檐也这样稀里糊涂的被小鬼头拉到了檀山的寺庙里。
檀山历年来香火不断,即使在战乱的时候,也成为了不少游民的避风港,正月里香火尤其旺盛。
小孩儿站在宝相庄严的殿里,弯腰跪在蒲团上,少了方才的活泼,多了少年的沉稳,他郑重的朝着那始终拈花微笑的佛像磕了三个头。
他说,愿我在今年的春闱中,能够谋些功名,也好让爷爷宽心。
钟檐一愣,忍不住看向小孩儿,想着莫约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吧,从少不更事的小孩儿,因为大人的期待,虽然有些挣扎,有过叛逆,甚至走错了,最后都会找到自己的路,然后长成参天模样。
他思索的一瞬间,少年已经变回了嬉皮笑脸的模样,“钟先生,你不求些什么么?”
钟檐认真的想了想,现在这个世上,求平安吗?现在没有战乱,百废待兴,嗯,大概是不用求了;求富贵吗?他虽然没有怎么富贵,倒是小康果腹;求长寿吗?他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他想了想,最终弯腰,鞠躬,磕头。
他来到这个人间,见过很多的姻缘,他父亲和他母亲的,杜荀正和他的姑姑的,小妍和当今圣上的,有良缘也有孽缘,似乎每一个人都不容易……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想要为自己求一求。
金色的光线从窗户里洒进来,照的他的脸上,他终于开了口。
他微笑着,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佛祖——最平凡也最奢侈。
“愿我同那一个人白首如新。”
96.第十二支伞骨·合(下)大结局
小孩同那东巷口的买伞摊子吵起来,实在是毫无征兆的。
其实钟檐早就听小孩说起过这一家摊子,小孩儿咬牙切齿说,“他家一点生意都没有,偏偏还要摆那些丑不隆冬的伞,那真是丑毙了,难看死了!”
可是钟檐却没有见识过那伞到底能丑成什么样,其实他们每一天都会经过那条巷子,可是那个摊子摆在巷子的末尾,需要拐弯才会看到,可是他们却没有一次将巷子走到低。
那一天,其实钟檐甚至已经向郭管家辞行,他离开伞铺实在是太久了他一方面牵挂着伞铺里的生意,另一方面,他不确定申屠衍怎么样,他这样一个手脚不灵便又没有任何记忆的人,如果想不通离开怎么办?这一次他又该向说要,要他的瓦片呢。
所以他归心似箭,可是在关键时候,他却听说了这件事,他的爷爷不在,这样少年打架斗殴的事情他自然是要管一管的。沐春之日,游人如织,击蹴鞠的,耍猴戏的,捏泥人的,喧闹不止,钟檐沿着长街一直走,终于在长街的拐角处找到了小孩儿。
小孩儿叉着腰瞪着眼,气鼓鼓的就像扑棱着翅膀的小公鸡,看见钟檐朝他的方向走来,更加有底气,一下子拽住了钟檐的衣角,战斗力越发旺盛,“先生先生,这个大块头居然说自己做的伞不丑,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傅教的……你说他是不是丢人现眼?”
钟檐斜眼打量了一番这眼前的一堆伞,又看了眼眼前忐忑不安的伞,含了笑意,“哦?是够丢人现眼的。”
这话音刚落,那站在墙角的七尺男儿竟然涨红了脸,低着头,局促不安的如同被书堂里挨了先生批评的娃娃一般。
“我……我……”申屠衍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面对申屠衍,起初的几天他漫天漫地的寻找钟檐,差点没有把整个东阙翻过来,可是始终遇不到,后来,他无端遭遇了牢狱之灾,钱财尽失,只想着筹足盘缠好回云宣,却没有想到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钟檐却自己寻上门来,于是,他的满腔话语都说不出了。
话到左边,无论是 “不管我有没有记忆,我都是申屠衍,我都想跟你过。”,还是“让我们白头到老吧。”,或者是“我们是那种关系,我觉得很好。”……都统统说不出口了,只剩下最笨拙的单音节。
钟檐看着他发不出声音来的模样,觉得很好笑,手中把玩着他糟糕透顶的伞,决定逗逗他,“兄台,你这技术可真不怎么样,不如把这个送给我,跟我回去好好学几年,再回来摆摊?”
申屠衍一楞,没想到钟檐在这个事情跟他杠上了,旁边的小孩也跟着起哄,“技不如人,再学几年再出来吧。”他鬼斧神差的点点头。
钟檐似乎很满意,横眉道,“还愣着干什么,你现在丢的可是我的人!”他说完,拿起那把其丑无比的伞,什么也没说就转头走了。
申屠衍也马上收拾着跟着他的后面,可是他面前的人走得这样快,似乎要与东阙的春天赛跑,似乎怕一停下来,时间就会空出一个洞来,似乎怕一停下来,就会惊扰沿途的大好春光。
他和他都只顾着走,没有交谈,也不需要交谈。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两条线,不停的交织,分离,却总是会通向同一个方向去。
与他们接踵擦肩不断倒退的是两旁的树木矮屋,风呼呼的逆着方向吹,耳畔,他们似乎听到了时光倒退的声音,哪一年沿着护城河落下漫天漫地的大雪,哪一年杜鹃忽然哔剥一声就开了,哪一年熏风吹绿了宫苑门前的杨柳枝,哪一年秋雨如浇,白色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原来时间真的有声音,过去的二十多年一直都以这种姿态保留下来。
他一路走,他一路跟,走到东阙城门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钟檐忽然停下来,转过头去,他拧了眉,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出了东阙这个是非之地,要不要回云宣,前面的路,你总是可以自己选的?”
申屠衍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会知道,我都追到了这里,你难道还不明白?还要问我这个。”
钟檐嘴角不可察觉的抽动了一下,忽然觉得胸口跳进了一只猫,打翻了陈年老醋,酸楚翻江倒海起来。
“申屠衍,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我们……这个样子,是不会有孩子的。”
——你,要同我断子绝孙吗?
——你怕,老无所依?
申屠衍反问,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以后的事,廖仲和说他活不过十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陪他多久,他可能甚至活不到他们口中计划的岁数,就要离开,所以他能从来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那些美好的愿望就会碎去。
钟檐却摇头,“不怕不怕,等老了,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还像现在这样,我扎纸伞,你来卖,等到老得动不了了,就以为在一起听听雨,看看夕阳,等到死了,我们要埋在一块儿,然后找一个有学问的,给我们立一块碑,不必写你的那些军功,也不必写我的那些沉浮,只挑那些我们计划做的,却没有来得及做的,都记下来,下辈子再一起做,好不好……”
——好。
申屠衍忽然觉得全天底下的欢喜都比不了这一刻,他知道以前的聚散沉浮都已经他们再也不会分开,即使是死亡,他喜欢了一辈子的男人,甚至把下一辈子都交给了他,而他,也答应了他。
钟檐居然真的认真的计划起来他们要做的事,他把玩着手里的伞,“这把伞,虽然难看,但是比起你以前做的,还是有进步……”
“我以前也做过伞?”申屠衍奇道。
“可不是?整整糟蹋了十一伞骨呢,哦,不,加上这一支,是十二支,我都放在房梁上,卖不出去勒……”
“……”申屠衍冒了一阵冷汗,那时,他不知道,他这个死穴,是注定要被钟檐说一辈子了……
可是,又有什么要紧呢,以后,山高水长,日子还长着呢。
“都离开了吗?”站在东阙宫墙里最高处的丽人望着远方,忽然问。虽然下起了小雨,将整座城池都笼罩在烟雨中,根本看不到城门。
“是,钟先生已经离开了。”宫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