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了客栈里的掌柜,果不其然,在他离开客栈的前后脚,秦了了就退房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他们所有的家底。
莫非他和钟檐这样两个大男人,竟是被一个小姑娘给卷包了?申屠衍不由得好笑,却也无可奈何。他想着想着,那姑娘自己走了也算一件好事,起码再也不会围着钟檐团团转了,这样想着,他的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申屠衍的心情十分好,因此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看见那拴在麻绳上的大鱼头,便愉快的买下了,提着便往城外赶。
申屠衍站在小楼的台阶上时,钟檐还没有醒,他在半梦半醒,忽然闻到了鱼的腥臭,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他的口鼻之间充斥着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反射性的皱皱鼻子,还没有完全清醒,懒懒的睁开一只眼瞄向来人,“哦,你回来了?”
申屠衍也笑,“是啊,我回来了。”
空中忽的飘下一片枯叶,擦过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脚边,他才彻底清醒了,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你又回来干我什么事。”
申屠衍却假装没有听到,依然是笑着的,“我们今天做水煮鱼头吃。”他提着鱼头走进厨房,把鱼头挂在灶前的铁钩子上,往灶上舀满了水,烧起火来。
干柴噼里啪啦的响着,火光勾勒出男人坚毅的面庞,钟檐并没有搭把手,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申屠衍将围裙套在自己身上,做完这一切之后,才转过头去,“说吧。”
厨房里边十分的暗,光线从气窗里透进来,映衬着男子的清俊轮廓也是昏暗不明,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钟檐那双沾染了秋露冷意的眼睛。从重逢开始,就有太多疑问在他的心里堆积,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许久他才抬起眼,吐出这样一句话来,“你还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申屠将军?”
“我是去做将军了,不过不是北靖的,而是大晁的。”申屠衍双手在砧板上不停剁着红辣椒,“我从来都没有放弃找过你,十一年了。”
绵长的呼吸似乎瞬间停滞了,可是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仍然记得他在犯人塔中的时,如果还有愿望,便是希望他再来看他一面,可是时间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钟檐苦笑,“你找我做什么呢?”是要来看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要告诉我虫蚁亦能化龙,脱了锦袍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好吧,说说你是怎么找我的?”钟檐低声的叹气。
锅里的鱼头还在咕噜咕噜的煮着,伴随着辣椒的香味扑鼻而来,申屠衍舀了了一盆热水,将黄橙橙的姜片洒在水里,又放了几味不具名的草药,端到他的面前,弯腰去解钟檐的靴子。
“你……”钟檐眉头一皱,腿僵住了,按住他动作的手。
“你的脚常年暖不过来,加上牢里生冷,血气不畅。这样泡泡脚对脚好,”他将热水撩到他的脚踝上,因为残疾,他的一只脚要比正常人小些,却死死的钉在了地面上,任凭那人拉拽,也死活不下水。
“你……你放松些……”
钟檐的那只脚却绷得更加紧了,死活也不愿意下水,仿佛把一生的气节都用在这桩事里了。可眼前便是火盆,便是刀山,可是终究敌不过申屠衍手腕力道大,死拉硬拽,终于将那人的两只脚浸入了温水之中。
申屠衍满意地笑了笑,“这样才好。你想要知道我这十一年的见闻,其实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的,可是我更想要知道你的腿是怎么跛的?”钟檐看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人正弯腰摩挲着自己的脚,两颊不知觉红得发烫,不知是恼的还是被这蒸气熏红的。
老半天,他才咬着唇,开口。
“……我的腿是被狼咬断的。”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往事呢。
与东阙的歌舞酒盏无关,也与云宣的梅雨黛瓦无关,只与寒冷和死亡有关。
宣德二年开春的时候,天气没有因此回暖,反而下了几场骤雪,一冷一热之间,病倒了一片,而杜素妍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了病。
起初也是咳嗽得厉害,以为过几日就好了,可是这病拖了一日就是一日,那看管犯人的老头怎么会让她不出工,她的病,便在这风雪和拖延中越来越严重,到了有一日,竟然咳出血来。
那一日小妍的脸苍白如纸,好久才挤出一丝笑来,她说,“哥哥,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吧。”
钟檐黯然,不愿意伤了小姑娘的心,口中总是说,“快了,快了。”
于是每一日小妍都会问一句,花儿开了吗?钟檐又说快了。小妍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满意的笑来,而是使劲的摇头,泪水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般,“你真的不会撒谎……这里常年化不开冰,根本不会开花,你又骗谁呢?”
钟檐知道小妍只是为了让他安心才装糊涂的,其实她比谁都要明白,她扬起头,眼里包着泪水,“哥哥,我再也不能看到花开了吧?”
钟檐的拳头紧了紧,忍住酸楚,“傻丫头,说什么混话呢!表哥这就带你去看花,我们回东阙看花。”
屋外的风雪吹刮着并不能挡风遮雨的贫窑,漏瓦下青年与少女紧紧相拥着,他们在冥想着一个只有他们才看得到的春天。
姹紫嫣红,花妍柳翠。
35.第五支伞骨·承(上)
钟檐的计划准备在一个三月的最后一天里实行。
那一日是月末,好多守卫都会回乡,即使坚守在石料场的守卫也是心猿意马,心儿早飘到哪里去了,因此这一天,守卫最是松懈。
他高兴的逗着小妍,“小妍,小妍,我们马上就能回到东阙,马上就能看到东阙的花……怎么办,到时候花面相映,我们小妍又要打回丑丫头的原型。”他小时候就时常逗她,明明生在花团锦簇的五月,却无法和名讳相映衬,柴火毛丫头。
小妍虚弱的倚在墙边,也笑,“是呢是呢。”
他们心照不宣,却都知道这样一次逃亡机会的渺茫,他们一半的机会是逃不出去的,还有一半,就算逃出去,又有多少几率能活出回到东阙。
可是小妍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即使没有什么把握,他也要赌一赌。
那天一切都很顺利,按照计划,他们顺利的引开了看守,他捞起病得无力的小妍,小妍那一天眼睛亮亮的,脸红红的,精神很不错,她说,“哥哥,我们就要回家了吗?”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说“是呀是呀。”
这犯人场的路径,他之前演习着走了很多遍,所以出去的时候也很顺利,只不过在铁门前遇到了巡逻的守卫,他们忐忑着,心勒到了嗓子眼,几乎快要跳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后面忽然响起了一阵狗的狂吠,将守卫们的注意里都引过去了。
呀,小妍,你看,连老天爷都帮我们呢。
他这样想着,越过了最后一道城墙,他们终于站在了这重重城墙的外面,钟檐的脸上很兴奋,比第一次拿到想了很久的玩具都还要快乐。
“看,小妍,我们出来了呢。”他转过去看裹在破布棉袄里的小妍的脸,“我说行的,就是行的!”
小妍咳了两声,“嗯,哥哥的话,我都信的。”
他们在风雪里走了不知道几天几夜,风雪仿佛无穷无尽,只记得天黑了,天亮起来了,然后天又黑了。
小妍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原本扶着走路到了他的背上,他觉得小姑娘一日一日变小,时光倒退,她又回到之前娇滴滴的小姑娘。
可是此时那个小姑娘却冷静地说,“哥哥,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是走不回京城的。”
那是小妍,他的小妍,总是问哥哥为什么呀,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为什么我买回来的小姐姐会变成大木头哥哥呢?总是娇气走两步就走不动的小姑娘,却像甩不开的鼻涕跟在他的后面。本朝太傅的女儿,即使是资质平庸,也是应该有娇宠的资格的。
小时候她走不动的时候,她总是说,“哥哥,我走不到,你可不可以背我一下?”
而现在她的面容如此平静,仿佛早已经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却再也不让他背她了,钟檐的心里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小姑娘甚至还是笑着的面容。“可是我想你能走出去。”
钟檐忽然觉得她的表妹并不像表面那样驽钝,她只不过一直在用这样的方法支撑着他,不让他倒下去。
他的心头酸涩,说,“我们就快要到了,你先不要睡。”
小妍乖巧的点头。
他背着逐渐冰冷的身体又走过一段路,到了傍晚,雪粒子忽然又平缓了许多,形似柳絮的雪花慢悠悠的在空中浮动。
“哥哥,我们到了吗?”斗篷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遥不可及的天际。
“到了……”他嗓音有些涩,却不愿意弗了她的意了。
她失去血色的唇张了张,吐露出一句话来,“哥,我看见东阙的花了,好美……好美……”
“嗯,很美……”他才要告诉她,她和花儿一样美,没有被比下去,可是她的手早已无声的垂下。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巨大的鹖鸟在空中盘旋着,他抱着表妹的身体慢慢跪在雪地上,他的目光慢慢沿着雪落的方向,望向那琼崖碎渊,望向那无边天际,他知道,虽然悄无声息,毫无征兆,有些东西终究随这场鹅毛大雪在人间湮灭无踪。
“表小姐她……是这样走的?”申屠衍的手滞了滞,小心翼翼的道。
“是啊。”钟檐笑着,眼圈没有任何征兆的布满了血丝,“我是个没有用的人啊,连自己的妹妹都没有办法保护……也没有带她回去看花。”
“不,表小姐她一定是欢喜有你这样一个表哥的……”他还没有说完,眼前的男子已经面目苍白,嘴唇不住的颤抖。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亲眼看着小妍的身体被狼群撕碎的……”他的脊背不住的抖动,仿佛那个夜晚还在眼前。
他抱着小妍的身体披星戴月地走了一个晚上,等到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她终于看山坳中的城镇,若隐若现。
他抱着小妍终究不方便,就把小妍交给了茶亭里的守门人照看,“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妹妹,我很快就回来。”
那人连声答应,钟檐才离去。
镇里不大,他用仅有的几个铜板换了干粮,又打听了一些事情,才返回茶亭。可是,当他回到茶亭的时候,小妍已经不见了。
“我妹妹呢?”
“哎,小兄弟,不是我说你,这姑娘早就断气了很久了,你把她放在这里,不是找晦气吗,指不定有什么传染病呢,哎,现在兵荒马乱的,好几个村子都犯瘟疫,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我叫人同村里其他犯了瘟疫的人一起放到乱葬林中了。”
钟檐心中一沉,等他赶到的时候,那枯木林已经只剩下一摊血迹和几段残肢了。
——还有密林之中发着绿光的豺狼眼睛。
“还疼么?”申屠衍轻轻拂过钟檐的脚踝上的伤疤,“你还疼不疼?”
钟檐笑了笑,笑恢复了疏离,“说你傻还真傻上了,这么久了,怎么会还疼?”
“也是……”
可是,小檐儿,如果那时候我陪在你身边就好了,他这样想着。
可是终究错过……他想,他这半辈子,做过无数次选择,唯一让他后悔终生的也不过两次,第一次,是钟檐被拒婚的那一个雨天,他没有告诉他后半句话。第二次,是钟檐被带到犯人他的时候,他没有及时找到他……
——前两次已经错过,他不想一错再错。
“那个啥……其实我一直都……”吱拉一声,门推开了,厨房里骤然亮堂,钟檐和申屠衍转过头,只看到穆大有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模样。
于是三个人一齐呆住了。
半刻,还是穆大有活动了活动快要掉下来的下巴,语无伦次,“那啥,你们继续,泡脚我绝对没有看见,我发誓!”
36.第五支伞骨·承(下)
穆大有哪里见过申屠衍这样的光景,以前在军中的时候,申屠衍通常只有两种表情,一种便是比前年寒冰要要厚的面瘫冰块脸,另一种就是比着灶台黑锅底还要厚的阴沉黑脸,可是……穆大有使劲揉了揉眼,怀疑是他眼花,可是刚才,将军他嘴角微翘,面染桃花,这样的表情是应该被叫做“笑”吗?
穆大有使劲的摇摇头,信誓旦旦,以示清白。
“噗通——”一声,木盆里的水撒了半桶,说巧不巧的扣在申屠衍的腿边,钟檐低头看着自己一不小心踹出去的腿,正凌空对着男人的胯部……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境地。
“那个啥……”钟檐清了清嗓子,竟然想不出解释的理由,可是他为什么要解释。他想,看见了又怎么样,又不是在床上抓到了,他又躲了个什么劲。
就在他纠结万分的时候,申屠衍站起身来,淡淡道,“嗯,鱼头好像焦了。”
将军,那锅里的汤汁明明快要溢出来了,好么?穆大有心中暗道,却听见一个声音更加淡定道,“嗯,好像是焦了。”
由于穆大有的媳妇依然在照看着生意,因此,一桌子上只坐了三个男人。
“你不是进城去了,对了,秦姑娘怎么样?”钟檐忽然放下筷子问。
申屠衍想了想,舔了舔唇皮说,“跑了。”
“跑了是什么意思,被你气跑了,还是被你赶跑了,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家,总是为难人家小姑娘,好意思么你!”钟檐一听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火气腾腾的上来了。
“她自己走的,还卷走了你所有的盘缠。”申屠衍的声音大了一些,竟然是难得的在他面前发了火,“口口声声要给你做媳妇的人,最后留下来了吗?”
钟檐猛的站起来,脸涨了个通红,干笑了两声,眼中敛了冷意,“是!我就是这样一个病骨孤鸾的破落命,你申屠将军看不惯,也可以走!”
穆大有刨着饭,刚想感叹这鱼头可真入味,一抬头却发现饭桌上已经吵起来了,还有越吵越凶的形势,申屠衍的架也想必是劝不下来的,也是不敢劝的,便借着去给媳妇送饭的由头,开溜了。
于是饭桌上便只剩下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空气之中只剩下吞咽和喘息的声音。
申屠衍率先吃完了饭,掷了碗筷,就往屋外走。
“你去哪里?”
申屠衍脊背滞住了,没有回头,“城里头的那场闹剧,总是要解决的。”
“等下。”他忽然叫住了他,“赵世桓他没有死。”
“我知道了。”申屠衍没有惊讶,便转身离开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追出去到那片枯井的时候,就看见了那群死士中的赵世恒,他看到的第一眼的确是惊讶的,仔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了。
钟檐这样想着,自己这个案子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早该想到,这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从引他来兖州,到以后的一切,再到后面的牢狱之灾,都好像是刻意安排好的。
而他在其中,不过是一枚棋子吧。
他还是没有办法想通这些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晁不会再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