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台之上,无一人说话。他们可以相信是甘三郎放火烧了白峦峰,但是却没人肯信,这甘三会犯下几十条人命的血案,因为他是笑无常甘三郎,虽然疯癫肆意,却从不滥杀无辜。天门张了张口,有些说不出话来,任他也没想到,自家山上的大火,居然会扯到几年前的悬案之上。可是也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家山上那场火有多可怕,水泼不熄,木石俱焚,若说没有助燃的东西,怕是连他都不信。可是这样神器的助燃之物,是谁都能寻来的吗?
这时站在一旁的溪山子嘴唇抖了一抖,犹自强撑着说了一句:“就算火不是甘三郎放的,他身上可染了藏在七禽剑诀中的追风丸,我家灵犬一问即知,哪里躲得过追踪。”
“追风丸?”沈雁似笑非笑的反问一句,“你可知道里面有何配料?”
溪山子顿时被噎了个够呛,就算他知道,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自家绝门配方,然而他不说,沈雁却笑着一弹手指,只见一枚药丸飞到了那人脚下,噗地一声炸裂开来。
溪山子悚然一惊,正待开骂,沈雁已经笑着摆了摆手:“去找你家灵犬来,让它嗅嗅是谁偷了剑诀。”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哪里还不知沈雁话里的意思,白峦峰并非已丹药著称,就算有独门配方,又有谁能保证不被人识破仿造呢?火既然都不是甘三郎放的,那书恐怕也并非此人所偷。只是谁能料到事情居然会如此之巧,被人赶在甘三郎上白峦峰之际,使出这样毒辣的构陷法门呢?
天门道人是确实未曾想到,这沈雁居然真能找来如此证据,然而他并不甘心,嘴唇轻轻一抽,冷声说道:“那我家徒儿溪松子呢?”
“溪松子害了云娘,死有余辜。”这次答话的是甘三郎,他的语声冷冽,里面含着说不出的怒意和杀意。
“你这……”听到甘三郎开口,天门道人忍不住又要发怒,沈雁却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锋。
“道长也无需动怒,你可知这些年来溪松子一共下山探亲了几回?”
沈雁问得轻巧,却让天门道人一愣。要知白峦峰不算是正经道派,下面的徒弟也非全部都是出世之人,他的爱徒溪松子也不例外。每年三月处理完宗门大典,这人就要下山探望父母,以全香火之情,正是这点纯孝之心,让天门格外看重这个徒弟。
然而这点,又跟此案有何关联?
对上天门疑惑的目光,沈雁面上泛出一丝异色:“他一共下山了七回,从满十八岁起,从未间断。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溪松子下山确实是为了父母,也的确跟‘香火’不无关系,每次下山,他都要强掳一位女子,逼她交合怀孕,留下自己的香火血脉。只是前几次,他遇到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民间女子,而那次,他遇上了身怀武功,不愿束手就擒的阮姑娘。”
“不愿”二字,说得尤其之重,天门嘴唇微颤,许久说不出话来,他能看出沈雁神色之重的认真,也能猜到这人必定寻到了线索,才会如此笃定的在众人面前说出,但是他不敢相信,自己视若亲子的爱徒,居然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白峦峰并不禁弟子婚娶,他又为何,为何会……
胸中郁气翻腾,天门差点要一口血喷将出来。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叹息,只见凌云公子也从座上站了起来:“沈公子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也不无道理,但是若真如此,何不由你二位亲上白峦峰,找天门道长寻一个公道?道长纵横江湖十数载,平生不知做了多少行侠仗义之事,难道见了真凭实据,会不放手清理门户吗?如今可好,非但没了人证,还闹出如此多事端,这真是……”
看了这么一场大戏,又有谁心底不是如此想来?凌云公子恰恰说道了众人心坎之处,若不是甘三郎贸然行事,又怎么闹出这么一场惊天大案,说到底,还是这笑无常太过莽撞……
石台之上,一时陷入了寂静,人人都在想心中之时,偏偏有一人打破了寂静,直直冲凌云公子走去。
那人,正是严漠。
第三十七章
迎仙台上众人皆静,唯有严漠身形一动,顿时引起了不少目光。刚才还有不人把他当做姚浪,可是跟天门道长对上的那几招却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再给那氵壬贼几十个寒暑,怕也练不成如此武功,一个人的长相可能相似,武功却决计不会相同。故而这人也绝不可能是那个玉面书生。
既然不是姚浪,放在他身上的注意自然少了许多。今天在这场案子里,光是惊世骇俗的消息就有一大把,这一桩桩一件件砸来,任谁都要冥思苦想些时候,又有谁会在意这个陌生人究竟姓甚名谁呢?
可是严漠这一动,却着实让人起了好奇,不为别的,只因他直直走到了凌云公子面前。
魏凌云自然也看到了严漠,脸上的神情不由肃然几分,微一拱手:“不知这位严公子有何见教?”
沈雁称他为“严兄”,在场不少人都未留意,魏凌云却不可能不上心。如今看到这人面无表情的上前,不由他一问。
然而严漠并未马上说话,而是上下打量了魏凌云一眼,突然笑道:“上次开封城里一别,还要谢谢凌云公子的盛情款待。”
看到严漠脸上的笑容,魏凌云眉间似乎微微一皱,脸上却也浮起了微笑:“哪里,严兄何必……”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那位灰衣白面的俊秀青年,已经拔出了手中长剑:“不过,你又是谁?”
伴随这声叱问,剑光直直刺出。
这句话来的突兀,严漠手中的长剑更是银光灿灿,如同奔雷一般向上首的凌云公子袭去。这一下可惊得台上一片哗然,不少人都面色大变,天门道人更是足下微动,似要上前帮忙。可是一个声音赶在了众人之前,沈雁踏前一步,朗声说道。
“为何甘三会私上白峦峰,因为有人冒充我的笔迹,告知他凶手正在峰上。为何苦圆大师死得不明不白,因为金刀王看到我行凶逃窜,落下了人证。可是我既没有告诉甘三什么消息,也未曾跟苦圆见面,这世间难不成有数个‘沈雁’不成?既然沈雁不止一个,那么凌云公子,未必就只有一个。”
这话说得既快又稳,声震石台,刚才还拔剑在手的诸人不由都是一顿。慧尘大师已经展开了袍袖,拦在天门道人面前,轻轻摇头。天门顿时踯躅起来,今日发生的种种实在太过诡异,由不得他不迟疑。
众人迟疑,严漠可不会,他的身法本就诡异,如今仗剑袭来,更是让人惊骇。那魏凌云似乎也吃了一惊,立时抽出长剑迎战,他的剑法名为“夺风”,江湖中见过他使剑的人可不少,深知这剑法姿态优美,但是招招犀利,是种先声夺人的快剑,如今使将起来,却似乎变了个模样。
天门道人却不由皱起了眉,低声对慧尘说道:“大师,你看这剑法……”
慧尘何等眼力,只说了两字:“不像。”
话音未落,场上局面剧变,只见严漠右手剑出,直刺“魏凌云”咽喉,那人身形却突然急旋,几道乌光从他袖中挥洒而出。
那乌光却并非都是向着严漠而去,反而大半都落在身后石台上,慧尘面色大变,急声喝道:“震天雷!”
没错,散出的几抹乌光,正是武林中凶名赫赫的杀人暗器。只是慧尘武功再高,身法再快,也不过拦下了两枚,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几枚雷丸同时炸碎,石屑飞溅,烟雾弥漫,迎仙台上顿时成了一片修罗火海。这还不算完,震耳爆裂声尚未散去,众人只觉脚下一晃,天门道人面上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失声叫道:“小心石台!”
迎仙台修筑在山崖之上的,为了彰显出尘气度,本来就半悬在空中,此时经震天雷这么一炸,居然像是要崩塌一般。此时天门道人也顾不上自身安危了,一身青袍化作玄影,就朝石台崩塌的方向冲去,那里还有几位受伤的白峦峰弟子,老道护短,哪里肯看着他们坠下山崖。
老道奋不顾身,和尚也没停下,天门、慧尘两位颠顶宗师都使出毕生修为,与千钧一发之际捞回了数条身形,然而巨石倾塌,又哪里是人力可以阻的,只听咯咯两声巨响,大半石台还是爆裂之声坠下了山崖。
白峦峰山势其实不算险峻,就算是不走山道,也未必会失了性命,但是跟巨石一起坠下山崖,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吧。看着毁了大半的石台,在场诸人哪里还有好看脸色。
“严兄!”烟幕刚一散去,沈雁就冲上前来。他如今武功并未恢复,适才还被甘三牢牢护在身后,可是自己的安危又如何比的严漠的性命,只是站稳了脚步,他就飞也似的冲了上来。
这次爆炸严漠也算首当其冲,然而心中既有防备,武功又恢复了大半,他并未受到爆炸波及,反而把一颗霹雳炮挡了回去。能否击中暂且不提,却实在帮了身后不少人的大忙。如今看到沈雁飞奔而来,他面上的寒霜也似消融了几分,从剑尖上摘下一物,递给了沈雁。
“从那人面皮上得来的。”
没有多想,沈雁伸手去接,指尖正正擦过了对方的掌心,刚刚受了一惊,他的指尖尚且冰凉,对方的掌心却滚烫灼人,便似那日……沈雁心中一荡,立刻收敛心神低下头去,让目光凝在接过的东西上。那是一截不知何物制成的面具,轻柔光滑,就似真人的脸皮,恐怕刚才那人就是靠这个伪装成了魏凌云。
看着沈雁低头沉思的模样,严漠随口问道:“你是如何看出那个魏凌云不对的?”
沈雁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我没看出,但是信你能够分辨。”
这话说得无比坦荡,严漠眼中似乎也闪过了一抹笑意:“幸好并未辩错。”
辩错又如何,不过是陪你一力担下罢了。然而沈雁并未把这话说出口,而是扭过头看向满面灰尘的天门、慧尘二位。
“阿弥陀佛,这次多亏两位施主出手,才能让我们识清那贼子面目。”看到两人,慧尘大师双手合十,真诚谢道。
适才为了多救几条性命,老和尚险些也栽下崖去,腿上划出了一道长长伤口,灰色的僧衣也染上了斑驳血痕,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十足欣慰。
沈雁摇了摇头:“不过是因缘际会,大师不必放在心上,只可惜未尽全功。”
说着他把手里的人皮面具递了过去,慧尘捏着手中摸了一摸,长叹一声:“难关如此之近也辨不出真伪,老衲尚且如此,莫说只见了一个背影的金刀门主了。”
这说的,正是苦圆大师那一案,金刀门主亲眼看到沈雁杀了和尚,才引出智信寻浪子归案的,身死途中的后事。如今看来,亲眼所见,也未必属实了。
“这次摘星楼所图甚大,还要找个机会跟大师,天门道长共同参议。”沈雁并不怕被冤枉,比起自家声誉,显然这针对武林诸派的阴谋更让人心惊。
“老衲也有此意,只可惜让那贼子走脱了,否则怕是能问出些事情。”
刚才又是救人又是避险,哪里还顾得上抓那伪装之人,现在他怕是已经逃下了山,再想去抓也难了。这时天门道长也正了正自家衣冠,满脸愧色的走上前来:“未曾想到被人坐下了这么个陷阱,贫道真是愧对几位……”
长长吸了口气,他躬身向沈雁等人做了个长揖:“还请各位随我下山,待回到鄙派殿中,再做商议。”
这样一桩惊天阴谋,怎能不让人心怀忐忑,天门为人虽然桀骜护短,但是并非冥顽不灵之辈,此事如今已经不是白峦峰一家的事情了,当然还是要跟武林同道一起,共度难关。
沈雁扭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甘三郎,只见那人轻轻冲他摇了下头,浪子顿时露出了笑容:“道长严重了,只要白峦峰有心,我等自当尽力才是。”
这个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天门的目光,心底轻轻一叹,他也明白还是要给甘三郎一个交代:“至于我那孽徒犯下的罪责,改日我必将通告武林,已慰阮姑娘在天之灵。”
天门道人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甘三郎的眼神不由闪出几分柔光,不再看向众人,而是低头拍了拍身边红衣女子的肩膀,钱芊芊此时已经妙目含泪,还了他半个微小笑容。
此时石台之上已经安定了下来,天门道人清了清嗓子,向众人说道:“此处还有二次崩塌的可能,不如诸位随我下山,待到鄙派稍事休息,再做商讨。”
经历了这么场生死考验,哪个还有不说好的,众人也纷纷影响,大家一起随着白峦峰弟子向山下走去。然而还未下山,就见下面急匆匆奔来一队人马,远远看去,为首的正是一位雪衣银剑的年轻侠客,看到这群人的身形,那人不由面上一喜,大声问道:“前面可是白峦峰诸人?我在山下听到一声巨响,可是发生了什么?”
随着这句清朗声音,那白衣男子如同一道乘风之云,极为潇洒的飘上了台阶,站在众人面前。然而看到这人,在场之人无一不神色古怪,刚刚还站在假魏凌云身后的宋少侠张了张嘴,磕磕巴巴问出了一句。
“你是……魏凌云?”
第三十八章
这一问像是出乎了来人的预料,只见那人微微皱了下眉:“宋兄何处此言,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我还想问问,凌云公子是因何来迟了呢。”别人或是惊讶或是疑惑,钱芊芊这心直口快的姑娘可不会客气,直接出口诘问。
此刻才终于发觉面前众人神色不对,那个魏凌云看起来虽然有些惊讶,却依旧保持着绝佳风度,缓缓答道:“路上遇到行刺,正巧池姑娘也遭袭,击退敌人耽误了些时间。”
他的声音平稳,语气坦然,听不出半丝异样。这时跟着后面的几人也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劲装、腰胯七尺长剑,颇显英气的年轻女子,正是江湖中名气斐然的池凤娇池姑娘。
按理说这位池姑娘系出名门,武功高强,本该是受人追捧的武林女侠,却偏偏被池家养出了几分痴气,于习武一道太过上心。因而平时既不打扮也不刻意去学女儿家的姿态,反而多出几分武痴的执拗和不通人事。如此性情放在少侠之中可能还不算什么,但是作为一位侠女,就未免有些扎眼。
不过此刻池姑娘形貌也有些狼狈,衣摆、袖口多有擦痕,脸上更是浮现一层淡淡红晕,听到魏凌云所说,有些不自在的接口道:“走到半路就碰上七、八个黑衣歹人,若不是凌云公子相助,怕是有些麻烦。”
不是遇到危险,而是有些“麻烦”,就算来十几个杀手凤娇姑娘也绝不会放在心上,偏偏碰上了她心仪的凌云公子,为了摆出“获救”姿态,她就偷偷放了些水,拖延了片刻时间,谁曾想白鸾峰上居然会出这样的祸事,怎能不让她面带愧色。
然而这点小女儿心思,那群江湖莽汉是绝对体会不到,慧尘大师皱了皱眉,率先开口:“这么说来,池姑娘始终都跟凌云公子在一起了?”
“咳,只是路上遇到……”池姑娘面上尴尬神色越发浓重,都快称得上羞赧了。
钱芊芊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一把拉住池凤娇的衣袖,把她拖到一边:“还什么一起两起,魏公子不是马上就要娶苏府千金,那位名满天下的苏倚楼苏姑娘,你还跟他搀和什么!”
“芊芊!”这事情池凤娇怎会不知,只不过情难自禁罢了,被人当面揭破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
钱芊芊却没有理会她的嗔怪,直接瞪向魏凌云:“既然遇上了敌人,你们就没抓几个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