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自是好一番奉承,又有小童奉上笔墨纸砚,袁似蓬亲自润了笔,送到清微道长面前。清微道长也不推辞,将那十六个门派写在纸上,投入匣中,随后众人一一抽签。
张知妄坐在末位,自是轮不到他抽签,听闻崆峒派的越照影抽到鹤鸣也不过眉头一挑,并未多言。
一番客套之后,众掌门自是起身告辞,各回住处商讨对策。
张知妄刚要下得台去,就听素禅方丈低声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举心动念,无不是罪。”
张知妄脚步不停,掠过他身侧,“贫道不才,以无厚入有间耳。”
是夜,曲池坊鹤鸣派住所内。
张知妄端坐堂上,不辨喜怒。沈秋暝、林知非与四位明字辈师叔分坐两侧,其余知字辈、云字辈弟子肃立正中。
正明子叹气,“诸位可有应敌之策?”
崆峒派地处西北边陲,与中原武林向来不甚亲善,纵是见多识广的玄明子、行走江湖的沈秋暝也不曾与之交手。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从何入手。
“崆峒派……”张知妄沉吟道,“不知玄明子师叔可还记得,元嘉四年那次武林盟会,先师委派我二人前去九华,碰巧当时崆峒派与泰山派的弟子曾有过争执……”
“不错,”他这么一说,玄明子也有了印象,“泰山派剑法开阔雄浑,那崆峒弟子并非敌手,不曾想那却是个小人,竟使暗器重创那泰山弟子,那回可把孔如松气得够呛。”
张知妄笑笑,“那时候孔如松与我一般,尚未继任掌门。一晃七八年过去了,虽说是物是人非,但他倒是一点未变。”
沈秋暝嘀咕道,“能入您青眼,这孔掌门实乃人杰。”
“师弟可是吃味了?”张知妄懒懒散散地声音似是贴着耳畔,把沈秋暝吓了一跳,可左右看看周围人并无异样神情,这才放下心来,亦是传音过去,“师兄多心了,孔掌门虽也算得上英姿勃发,却尚不值得我师兄弟二人争风吃醋。”
张知妄依然正襟危坐,只有沈秋暝留意到他竟往自己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当真是斯文扫地。
“崆峒派功夫阴毒,尤其爱用暗器,”玄明子如临大敌,“而我派的功夫修的是养身养性,正人正心,又要派上年轻弟子,我怕他们鲜少行走江湖,碰上崆峒难免要吃些亏啊。”
张知妄抬眼,如墨玉般的眼眸似空无一物,然而沈秋暝却深知,若是盯着那双眼看久了,怕是连精魂都要被吸进去。下首站着的弟子们仿佛也有同感,他目光所及之处纷纷垂首不语,唯有一人依旧昂首挺立。
沈秋暝认得他,似乎是知悔师兄的徒弟,比裴钦宴入门还要早些,似乎是叫张云流。
不过张知妄却是跳过了他,反而点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小道士的名,“江云山,你第二个上。”
江云山嗫嚅道,“弟子年幼,恐怕难当重任……”
张知妄抬手,“谦虚推诿,我向来不喜,鹤鸣派中都省了吧。”
“是。”
正明子等人面露诧异之色,张知妄环顾一周,连点了三个人的名字,“周云海、孙云亭,还有张通衢。”
那三人还未及上前领命,却见那张云流大声道,“掌门!弟子自请出战!”
张知妄不动声色,语气却是凌厉,“下去!”
“不说张通衢是小辈,我的功夫比周云海、孙云亭都不知强上多少,掌门你为何一再打压,就因为我是钱知悔的弟子么?”张云流竟是个横的,梗着脖子对着张知妄吼了起来。
“闭嘴!”正明子怒道,“你还懂不懂规矩礼法?”
第六章:是非曲直苦难辩
沈秋暝离派日久,对张知妄接任后的曲曲折折更是一无所知,此刻也只好装聋作哑。不过其他人神情并不见惊异,看来这张云流发难也非首次。
“规矩,呵,咱们鹤鸣派哪里还有什么王法什么规矩?”张云流脸上竟有些几分怨愤之色,“掌门可不就是规矩?金口玉言,生杀予夺,谁敢忤逆掌门?”
派中其余年轻弟子都吓白了脸,噤若寒蝉地垂首肃立,胆小如江云山的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俨然已有些站不稳了。
张知妄瞥都未瞥他一眼,自顾自道,“明日的比试,不求全胜,但求过关,你们可要把握住度,切莫为了一时意气中了他人的圈套。”
“掌门,我不服!”张云流双眉倒竖,“反正今日已然开罪了掌门,日后我在派中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索性把话说开了。几位师叔祖均在,不如给大家说个清楚,论起德行年龄资历,哪里就轮到他张知妄了?就算不是明字辈的师叔祖们继任,论资排辈也该是我师父钱知悔!”
他这话简直狂妄至极,沈秋暝一时心头火起,勃然起身正欲责骂,张知妄却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轻笑道,“竖子年幼无知,又不得良师言周教,自然不分好歹,难成大器。师弟维护之心知妄领了,却也不需与之一般见识。”
沈秋暝按下心头怒气,坐回座上,凉凉道,“还未来得及与他派一较高下,今日自家却有以下犯上、不死不休之事,若是传了出去,还不知他派会如何看我鹤鸣。也罢,且不说这等丧气之事,掌门师兄此番邀我一道北上长安,总不会单让我看这出好戏的罢?”
张知妄笑了笑,眼中寒霜却顷刻融去,“师弟与我同辈,自然算得派中长老,第二场请师弟为鹤鸣助拳,师弟总不会推托吧?”
沈秋暝夸张一揖,“敢不从命!”
张知妄起身,对沈秋暝伸出手,“今夜月色正好,愚兄那儿有蒙山的新茶1,师弟可愿一道品茗赏月,抵足而眠?”
沈秋暝挽住他,笑道,“荣幸之至。”
他二人已走,其余人也无甚大事商议,众人行礼之后便纷纷散去,只余张云流一人站在堂正中,好不凄凉。
残烛将尽,是谁在廊下怅然低吟……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盍亦勿思!”
张沈二人携手入了后院,沈秋暝甩开手,蹙眉道,“知悔师兄是怎么回事?与钦宴有关么?”
裴钦宴下山之后并未闯荡江湖,而是另辟蹊径投了行伍。须知彼时士族最鄙夷的,除去见利忘义的商贾,便是粗俗不堪的军卒了。甫一得到消息,河东裴氏便将裴钦宴从宗谱上除名,逐出族内。裴钦宴生性谨慎却不陈腐,对此也不过豁然一笑,将母亲安置好便建功立业去了。有了鹤鸣派的功夫,又通文墨,他在军中也算是如鱼得水,据闻已做到了游骑将军。
“他既已学成下山,他师傅在鹤鸣派的荣辱起伏便与他毫无干系了,”不知为何,每次沈秋暝提及裴钦宴或是忘尘叟,张知妄总会面露不悦之色,“更何况他已是朝廷的人,鹤鸣派如何也不关他事。”
极想知道此间内情,但苦于不好开口,沈秋暝一时有些踌躇,自己虽是鹤鸣弟子,但毕竟只是俗家弟子,不比常驻派内的道士们。很多秘辛若不该他知晓,贸然问了,恐有干涉派务之嫌。
张知妄见他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忍不住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衫,低声道,“钱知悔生父便是西蜀王府的管事。”
沈秋暝有些诧异,毕竟钱知悔是唐照临所收的第一个徒弟,竟连他都是这般来头,可见西蜀王在剑南道钻营之深。
“朝廷禁止藩王募养私军,他们便将主意打到武林的头上,”沈秋暝压低声音,“真是狼子野心。”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到曲江之畔,只见冷月高悬、野草离离,除去他二人走动声响,便只有蛙鸣鸟啼,让人心生凄切。
“本朝极盛之时,皇帝常在此宴饮新科进士,”张知妄不无感慨,“当年之人,定想不到此时萧瑟。”
他有意转开话题,沈秋暝却不想遂了他意,仍是追问道,“知悔师兄后来呢?”
张知妄看他,眼里有着不明的情绪,“元嘉十年,知悔师兄突然抱恙,不过一月功夫便药石无医,随师父去了。”
将前因后果梳理一遍,沈秋暝不甚赞同地望向张知妄,“逞一时快意,可他身后之人又如何能揪出来?”
“你道我当真一无所知么?”张知妄自嘲地笑笑,“如今派内的情形你也见了,连张云流这样的第三代弟子都可以当众忤逆我,这个掌门不过徒有其表罢了。”
沈秋暝满脸狐疑,“是么,为何我竟觉得你在派中威望比起师傅当年都是不遑多让?”
张知妄信步向前走去,“因为你蠢。”
沈秋暝愣愣地看着他如玉树般背影,不知是该趁机偷袭以下犯上还是该扯着他的衣领问个明白。自幼时起,张知妄于他便是不同的,他自认机敏、尤擅揣摩人心,可每每碰上张知妄,他那玲珑心窍、九曲回肠便统统无用,只能一头雾水地生闷气。
见他并未跟上来,张知妄回头,苍白面容在月下几近透明,“很多事情不可对人言,而瞒着你……”
“瞒着你并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万劫不复时,你是我最后一招棋。”
第七章:排空剑气逼人寒
沈秋暝闯荡江湖已有十年,可来武林大会尚是头一遭。
专为此次盟会而垒的高台直入云霄,各派高手在上面腾挪起跃,台下均看的一清二楚,让人大呼过瘾。原先那二十六张席位已撤去大半,只余素禅方丈与清微道长二席。借着张知妄的光,沈秋暝也算是一派长老,便跟着明字辈的师叔们在前排就座,过足了眼瘾。
鏖战三日,峨眉赢了青城,华山赢了黄河帮,九华赢了八卦门,泰山赢了大理,丐帮赢了衡山,唐门赢了苗谷,接下来这场便是鹤鸣对崆峒。
崆峒掌门越照影在武林中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身上有诸多谜团,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年纪。素禅方丈刚刚受戒时,他便已经是崆峒的长老,时过境迁,素禅方丈已成了个发须俱白的老和尚,他却依旧当年模样。甚至有人传言越照影习得一门邪功,故而不老不死。
日子过于太平,闲来无事,人便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他人评头论足,一传百、百传千,你润饰一点,他臆造一些,传到最后往往是面目全非。
越照影就坐在张知妄边上,沈秋暝偷偷瞥上几眼,不禁大失所望。也不过是肤色比常人稍白,身形有些发福看不出皱纹,说穿了不过保养得宜,仅此而已。由此可见所谓江湖豪杰,嚼舌起来与那市井溪边的洗衣妇人也无甚差别。
不知是否是他的目光过于放肆,越照影终是开口了,“秋暝公子有何指教?”
沈秋暝一时尴尬,求助地看向张知妄,可惜后者视若无睹,唯有嘴角可疑的弧度昭示着此人的幸灾乐祸。
“越掌门威震江湖,无人不晓,”沈秋暝硬着头皮,“小辈钦慕已久,今日方才得见掌门真颜,一时激荡,故而不能回神,还请掌门宽宥。”
越照影不再多问,却指向台上,“这孙云亭功夫确实不错,这场我崆峒输得不冤。”
孙云亭一个漂亮的侧翻,手中剑尖指向那崆峒弟子下盘破绽,霎时胜负已分。
“唉!”崆峒弟子均垂头丧气,看向那首战弟子的眼神已很是不善。
鹤鸣派到底道士居多,首战告捷,纵使诸弟子均喜形于色却也不见轻狂,端的是大派风度。
张知妄对孙云亭微微颔首,又对越照影客套道,“小徒赢的侥幸,令高徒不过一时大意了。”
越照影刚欲回话,却在看到江云山时坐直了身子,甚至隐隐可见兴奋之色,“不知这位是派中哪位长老的弟子?”
张知妄微微欠身,“劣徒上不得台面,让越掌门见笑了。”
“好筋骨。”越照影长叹一声,“鹤鸣派果然人才辈出,前景无量。”
沈秋暝到底未到宗师之境,盯着怯怯懦懦、眼看着就快哭出来的江云山看了许久,也未看出什么与众不同。
“师弟当年学梯云纵用了多久?”张知妄忽而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强自压抑着近来常有的心猿意马,沈秋暝亦是轻声答道,“约莫一个月吧。”
“江云山只用了三天,”见沈秋暝瞪大一双美目,张知妄禁不住勾起嘴角,“纵是我当年也用了足足二十日才可飞身而起,用了半年才能踏波而行。”
沈秋暝见不得他那张狂模样,见越照影不曾留意,偷偷在袍下掐了张知妄一把,嘴上却道,“这我可不信,掌门师兄是百年难遇的天纵之才,那江云山看着呆头呆脑,怎可能胜得过掌门去?”
“师弟谬赞了,”张知妄稍稍欠身答谢,掩去眼中笑意,“不过这江云山的难得之处却不在悟性,而在骨骼。”
“今日见到他,老夫方知何为身轻如乳燕、柔韧如柳丝。”越照影轻叹。
沈秋暝定睛看去,只见江云山与那崆峒弟子已然缠斗在一处。那崆峒弟子动作老辣,想来也是派中翘楚,只见他剑气如虹对着江云山面门击去,他动作恍若电光疾迅,若是常人想要避开绝无可能。江云山脸色吓得煞白,身形却不停顿,而以一种极其刁钻的姿态向后仰去,身子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态,后脑勺几乎碰到脚跟。对手怕也是被惊到,竟忘了追击,而江云山却抓住时机,手腕一翻借着弹身而起的力度向崆峒弟子腹部刺去。
那弟子大惊之下跌下台去,胜者江云山却愣愣地站在台上,神情恍惚。
越照影大笑,“都道张掌门少年英雄,罕有敌手,今日见你座下爱徒,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日只有一派胜出,第三场你我二人无法交手,否则老夫真想好好讨教几招。”
张知妄打了个稽首,“劣徒赢得讨巧,论剑法比起方才那崆峒弟子更是远远不及。越掌门谬赞,贫道实不敢当。”
连输两场,涵养再好越照影脸上亦有些挂不住了,忍不住扬声道,“高嵩、薛孟尝,你二人若再给我崆峒丢脸,便给我爬回去。”
沈秋暝心中暗暗惊奇,前些日子他从鹤鸣诸人口中听闻的崆峒派诸人均是阴险毒辣、下作卑劣,可今日见到的越照影却正常的很,虽不能说一定就是个正人君子,可也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不知是他藏的太深,还是江湖传言不可尽信?
许是掌门的威吓起了效果,那高嵩不过百招便赢了周云海,好歹为崆峒挽回了些许面子。
张通衢与那薛孟尝上台时,不仅是鹤鸣崆峒二派,就连其他门派都屏气凝神,生怕错过一招一式。
若是张通衢输了,两派则打个平手,必须再出一人比过,崆峒就还有一线生机。因此崆峒派上下灼灼目光似乎要将薛孟尝戳出一个洞来。
张通衢此人,沈秋暝倒是听张知妄提过,仿佛是弃婴出身,原先曾是知休师兄的弟子,而五年前知休师兄仙游之后,张知妄见他纯孝便将其纳入门下,亲自教导。
此人和张知妄有些相类,都不苟言笑,极重规矩,所以颇得老古板正明子的青眼。
两人方过了几招,张知妄便摇了摇头,对沈秋暝低声道,“这薛孟尝心思不正。”
第八章:无止小人难姑息
越照影在武林中的资历,比起清微道长来只高不浅,崆峒又是数一数二的大派,耳力自也不弱。张知妄之言,他自然听的清清楚楚,面上却还波澜不惊。
沈秋暝暗暗叫苦,心道张知妄此人光顾着卖弄他那飘然出尘的仙人气度,倒是把人得罪的干净,就算他预备此次武林大会后就率全派窝回鹤鸣山,再不问江湖事,也得看这一路结下的仇家甘不甘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