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苍陵深吸了一口气,将印在脑海深处的回忆,残酷地抽出:“她遇害之地,是在城外的一间草庙中……”
“你说什么!”“中”字还未落音,江凤来便先扬声切入,双瞳惊愕大睁,“你说……她在哪儿遇害……的……”
看对方情绪如此不对,晏苍陵即刻将晴波逃亡之事,草草说了一遍,也将那草庙所在详细描述,当话尽时,当过去随风而逝时,江凤来踉跄了数步,不敢置信地盯着晏苍陵的唇,一遍一遍地,带着零星半点的希望问着晏苍陵,“你确信么,你确信么?”
晏苍陵也一遍一遍地点头,残忍地告诉他:“我确信。”
“你确信……你确信……哈哈哈,哈哈哈……”毫无征兆,江凤来就这么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掩着面颊,放声大哭。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悬在天边的红日跟着隐去了光芒,藏在云中看不见了,暗无天日,吹拂的风,飒飒落落,树叶也跟着泣了。
你道他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你道他为何跪下双膝……你道他为何同晴波情难再续……
一切恩怨纠葛不过是浮梦一场,错过一场。满腹经纶的才子扬鞭跃马,长街尽头,对着心上女子扬手高笑,许下金榜题名定归来成亲的诺言,带着满腔的热情,行路而去。道路半途,看天悬红日,黯然失色,听雨打风声,无边寂寥,看山水,失去了颜色,看百花,没有了妖娆,他想起了那一个惊才艳艳的女子,那人会在雨天打着一把伞,笑着向他走来。于是毅然回首,赶马往他们熟悉的长街而去,他要带着她一块上京,金榜题名皆是虚名,洞房花烛方是真意。
天黯了,月隐了,前不见路,后不见途,唯有草庙一间,可以躲避。点起火堆,架好草料,看夜色茫茫,正是狩猎时机,遗落了匕首一把,带着那把家传长弓,往夜幕而去。猎物难追,羽箭难中,当身负猎物归来时,只见大火一场,将草庙吞噬,燃起不灭的天。无处可去,只叹恨一声,转身驾马而离,却不知,他在外头潇洒转身,她在里头痛苦思忆,他和她,今夜俩俩永分离,此生擦肩情难续……
方知世上最苦痛的,不是阴阳相隔,而是擦身而过……
“如果,如果我当时进去看一眼,看一眼……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啊……”泪如雨下,如流水落花,天地不灭,便无止休。
晏苍陵错开了眼,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交给了江凤来:“这是晴波用以护身的匕首,这是你的……”
“匕首……”江凤来迟滞地抬眼,映入匕首轮廓时,倏尔将手一扇,打开了匕首,“拿开!匕首有何用,救不回她,救不回她!啊啊啊啊啊!”他仰首咆哮,泪如洪流奔流决堤,“是我害死了晴波,是我害死了她!”猛地站起,竟如一只猛豹突地窜出,撒开双足,风驰电掣间已在眼中凝成了一个黑点,连一直盯着他的晏苍陵都反应不及。
“江凤来,你要去何处!”
“快追!”季临川先一步拉住了晏苍陵的手,跟着江凤来的方向追去。
没有了书生的清和之气,江凤来此刻便如一匹狂躁的雄狮,四处乱冲乱撞,逢人便撞,逢物便冲,晏苍陵看江凤来已经癫狂,又不敢上前去制止他发泄苦痛,只能一边追着,一边唤人将周围的行人驱散。
一路狂奔,泪水如线悬在眼角,飞一般地顺着江凤来的面庞朝后而飞,洒落泪珠点点。
晏苍陵时而停下照顾季临川,时而跟上,险险便要跟丢时,便见江凤来的步伐便止在了城门边上,他发狂地朝守卫大吼“开门开门”,守卫却只坚毅地支起手中枪,将他前路阻挡。
晏苍陵带着气喘吁吁的季临川走至,悲痛莫名地看着那红透眼的江凤来:“挥了挥手,让他出去罢,不然他会疯的。”
他已猜到了江凤来要去向何处——城门外,只有草庙才是他心头的归宿。
他收到了江凤来感激的一眼,一口叹息漫入云端,拉着季临川,慢慢地踏着麻乱的步子,朝城外而去。
安静的小道,只能闻两人的声音,太过安静,太过寂寥,让人禁不住落下泪来。
没人说上一句话,没人道出一个字,直到一声痛苦咆哮穿透云空,刺入耳膜,两人方惊然跳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声而入。
“不好!”两人相互对视,心头猛地一跳,急忙拉着手朝前方奔去。
第一一零章:阴婚
江凤来,你可切莫想不开!晏苍陵心头一紧,加快了步伐朝前而去,季临川气喘吁吁地跟上,跑不得几步一个踉跄,险险摔倒,搀扶在晏苍陵的胳膊上,方能稳住身子站好。
“慕卿,你快去,我……我稍后再追上你。”
“不!晴波同江凤来的教训还不够么,我不论去向何处,都不会丢下你。来,璟涵,上来……”晏苍陵一弯身,将自己宽厚的背呈在季临川面前。季临川一咬牙,赶忙上了晏苍陵的背,方一稳身,晏苍陵便化作离弦的箭,朝草庙之处冲了过去。
冲到之时,本以为会见到江凤来殉情一幕,却意外地只见到他埋首在草庙的灰烬中,翻身寻找着不知什么东西。
季临川同晏苍陵对视一眼,疑惑挑眉后,双双紧紧握住彼此的手,走上前询问:“你在找什么?”
“我曾送给晴波一块小金锁,可是找不着了,找不着了……”江凤来急得脸色热汗直流。晏苍陵抿了抿唇,拉着季临川远离草庙后,行至江凤来的身边,帮他翻找。
在他的梦中,并未见过那一块小金锁,若晴波将其放在身上,当是会在临死前将其拿出来看的,显然在梦中时,此物并不在晴波的身上。但晏苍陵也难同江凤来道出自己那诡异的梦,是以只能帮他寻了。
翻遍了整个草庙,都未能寻到那一块金锁,晏苍陵拍了拍江凤来的肩头道:“兴许她将其锁在了什么地方,你切莫灰心。”
“呵,我该想到,也许这烈火早将那块金给融成灰烬了。”江凤来脸色苦痛,无尽的悲伤将他压得难以喘息,“我不该指望还能留着一点儿属于我们的东西的……呵呵呵,哈哈哈,晴波啊晴波!”
季临川走上前去,苦涩化在了唇角:“将她葬了罢,让她入土为安,由你而葬,她会很欣慰的。”
“是的,葬了她,她不该再受这世间纷扰,再受污浊玷污。”江凤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拖着寂寞的背影,抱着晴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远处而去了,往孤独的尽头去了。
季临川问他要去哪儿,他答出了一个让人心酸的地名,落霞山,潇湘亭。
未免江凤来会心生悲痛而寻死,晏苍陵一刻不停地跟在他的身后,季临川苦涩地相随,拉着晏苍陵的手,愈来愈紧,紧到连心都揪痛起来。
潇湘亭下,来往人依旧,每一个人皆是拉着心上人的手,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但却是第一次,在这神圣之地,见到一对阴阳相隔的有情人,拜天地,行阴婚,许下死后黄泉同聚的诺言。
那一刻,季临川掩面泪流,那一刻,晏苍陵仰首望天,止住涌出的泪。
直至多年后,潇湘亭已成为登基为帝的晏苍陵,再难踏足之地,但那一日,潇湘亭下下残酷的红日,仍永远盘桓他的心头。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红烛红灯,只有天与地,见证着他们的情爱,一个青楼女子,一个普通书生,一段擦肩而过的爱情……
江凤来抱着晴波,往落霞山顶而去了,这一次,晏苍陵没有再往前跟,他想,江凤来也有自己的选择,是同晴波而去,或是活着替晴波复仇,都由江凤来自己而定。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内心祝愿,若有来世,让他们再续前缘。
晴波的死,没有让季临川落下一滴泪,却在看到两人错过的爱情时,泪流满面,当夜,他抱着晏苍陵说,慕卿,我们不要再分开,哪怕海角天涯,生死都要相随。
晏苍陵吻着他的泪,他说好,好,好……他不知说了多少个好,说得不厌其烦,说得心都碎成一片一片。他说,晴波当初没能说出那一句“好”,便同江凤来永生错过,他不要再走他们的路子,他要同季临川,好好地过,好好地道尽所有的情话。
当第二日,崭新的一日到来,红日捎来暖色时,他们便在客堂上,看到了那容颜焕发的男子。
太过难以置信,不过经过一夜,青渣已去,乱发已扎,书生之气骤敛,宽大的袍袖被窄袖之衣取代,该执笔作画的手,竟挽着一把巨弓,谁敢相信,这还是昨夜那落魄的江凤来。
“你……”晏苍陵也怔愕了半晌,眨眨眼回神而来,“你寻我?”
“不错,”江凤来从坐上站起,有力地一手抱拳,利落地回道:“我无人可信,只能信你了。我要寻到害晴波之人,亲手替她报仇。”
季临川浅浅地抿唇,欣慰一笑:“你能振作,我由衷地替你高兴。”
江凤来目中含光,手上巨弓倏尔一紧,沉声问道:“那些人在何处!”
“至今还未查明,”晏苍陵摇首,“毕竟我赶来时,已经耽误了不少时刻。”且,由于他将部分的探子带到了南相之故,这儿的探子人手不足,而晴波离世也断了他消息最广的来路……品芳阁现今于他而言,已成了一处普通的摆设。
“且住!”晏苍陵猛然抬首,“我记得你昨日说过,你先前回到品芳阁时,一直未见晴波,便在门前等候,直待昨日才有人出面,道晴波已走,品芳阁归于那人所管?”
“不错,有何问题么?”江凤来好奇问道。
季临川声音略带急促,也发现了其中问题所在:“那在此之前呢,你去往品芳阁无人阻拦你么。”
“这倒没有,”江凤来稍稍蹙眉,“因我以前便常来往品芳阁,是以随意进入,但我问及晴波何在,每人都说不知,我当时以为晴波只是出外游玩,遂未放在心上,哪曾想……”
晏苍陵敛下了双目,在江凤来等候晴波时,晴波的尸首已被乐梓由俩人带到了晏王府的冰窖内——两人当真是一直错过。
“亦即是说,”季临川摸着下颔,沉吟道,“你昨日方被那人所拦。那你可知晓,拦你的女子是何人?”
“我不知,我去品芳阁,只是去找晴波,其余人并不接触。”
“梦容可有寻着?”季临川倏尔问了一个毫不着边的话。
晏苍陵顿了一顿,摇首道:“不知所踪。”
“那我们便去问品芳阁的现任老鸨罢,她定是知晓的。”
“你们寻梦容?”新老鸨——花颜见到晏苍陵,听他们如此一问,禁不住讶了一讶。
“你知晓梦容姑娘在何处?”小悦被晏苍陵等人带来,听出花颜并无惊讶,立马追问道,“你可是知晓她在何处,快说快说!”
花颜到底不比晴波从容与镇定,被问了这么几声,便稍稍露了口风:“你们怎知奴知晓梦容在何处?”
季临川轻抿薄唇,摇首解释,原来晴波已走,品芳阁当是交予梦容之手,可如今却越过了梦容,交到花颜手中,可见梦容已来寻过花颜,把品芳阁交给了她。
花颜双唇微张,讶了一讶,莞尔笑道:“不错,梦容曾来寻过我,将品芳阁交予了我手。怎地,莫非你们有何异议么?”
“异议不敢,”晏苍陵一掷千金,将一大沓银票丢在了桌上,“我要买下品芳阁,此后品芳阁归我。你可以拒绝,但我却有能力,让品芳阁所有人都不认你为主。”
“你……”花颜顿时花容失色,纤纤玉指横指向晏苍陵的鼻头,“你简直是仗势欺人!”
“我以除了你们所有人的奴籍交换。”
青白交错的脸上,瞬间被喜色取代,花颜大喜过望,扬声问道:“当真?!你当真能除了我们的奴籍!”
不过是一句还未兑现的誓言,便能让花颜喜色连连,晏苍陵心中一涩,忽而想起同晴波初识时,应承她的除奴籍之事,岂料,承诺尚未兑现,晴波便用她的生命,兑现了她绝不背叛的誓言……
“是,我会除了你们的奴籍。且只要你们有相中之人,我尚可替你们找人说媒,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算是我回报晴波的罢……末了的话,吞在了腹中,留在了愧疚的心底。
他能拿到这笔钱买品芳阁,也是征得季临川主意的。晴波在这儿生活大半辈子,如今连死,也不愿连累品芳阁,可见对此处感情已深,他晏苍陵做不了什么,但替晴波照应好这些可怜人,还是可以的。
有了晏苍陵的保证,花颜眉开眼笑,立马答应将品芳阁交出,晏苍陵此刻却无心接管品芳阁,只问她道:“梦容究竟在何处?”
然,花颜的答案,却让众人大失所望。
“奴不知,前夜夜里,梦容忽而出现在奴的房内,将所有的东西都交予了奴手,让奴定要替她姐姐守好品芳阁,接着,她便离去了。她打从被晴波姑娘藏起来后,阁内都无人知晓她在何处,前夜忽而出现,也是吓了奴一吓。”
“那你看她气色或是面色如何?”
花颜微蹙起柳叶眉,尽力回忆道:“奴瞧她气色还算不错,便是心情不大好,眼睛红红的,似乎方哭过。”
晏苍陵眉头一皱,看向乐梓由一眼,他记得,原先他曾让梦容服食过梦魇,若是如此,梦容当是精神有些恍惚才是。但这想法方在心头一转,他转瞬又悟了,晴波是个好姐姐,又怎会真正对梦容见死不救,怪道她将梦容藏得如此地好,藏得无人知晓。
梦容出现时,眼中带泪,且能做主将品芳阁交由花颜,那她定是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晴波的死讯。如此一来,那梦容为何要交出品芳阁,她交出后,又将去向何处?
莫非……晏苍陵倏尔拍案惊起,他想到了!
第一一一章:地道
“呀!”季临川被晏苍陵吓了一吓,木着眼就问:“什么?”
晏苍陵扫了众人一眼,话不多说一拉季临川,朝晴波的房间方向奔了出去:“跟上!”
众人不明所以,也疑惑地跟着冲向了晴波的房。
一闻熟悉的味道,小悦立时激动上了心头,掩面嘶声哭泣,晏苍陵脚步在门前一顿,看房内摆设未变,仿佛还见到晴波单手撑桌,从容地挂着笑容,斟着茶,等着他的到来。
心瞬间空了,伊人已逝,只余暗香,留存心间。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涩,晏苍陵稍稍松开了季临川的手,只下了一个字的令:“找。”他人就埋头找了起来。
“找?找何物?”众人疑窦丛生,唰唰唰地将目光放至了季临川的身上。
“寻密室,或是地道。”季临川一点便通,身子一弯,也在周围所有可疑之物处找起来,“梦容一直被晴波藏在某处,试问她又如何知晓晴波的死讯?且晴波经由同慕卿初识之事后,会生怕梦容再因自己的失策而出事,因此定会让梦容躲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