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您救得一个,却救不得天下人。”
季拂心因这话顿了一顿,转而又是莞尔道:“能帮一个便是一个罢。兴许此人今日落魄,但他人却能成大器,拜将封侯呢。”
“嗤,”小僮不屑嗤鼻,将包子抱得紧了紧,“今日您赏了他一餐饱饭,兴许第二日人家便将你的恩德忘了干净!少爷,您莫忘了,上一次您救济了一群糙汉子,结果未过几日,这些个人便抄着一把大刀来抢出外上香的我们,若非侍卫保护得利,我们只怕都……”
“够了,”季拂心语调扬了一扬,目中孕有几许愠色,“此事切莫再提,他们后头不也道了歉么。世事因果循环,总有回报之日。娘亲身子不好,我行善事亦是为她积德。成了,将包子给他罢。”
小僮嘀咕嗔怨几声,终是不敢拂逆少爷之意,将伞撑高了一些,小心地将那袋包子递给倚墙之人。
“我们少爷赏你的,吃罢。”
啪!
白花的包子如若被打翻的白棋,洒落于地,污水一溅,立时被染上一层泥垢。
蒸腾的热气被雨水打散,静默的时刻中,包子被大雨浸烂成一滩。
好心相赠的包子被人打翻,小僮怒意即刻被点燃,不顾礼仪对着季拂心嗔怨:“少爷,方才我说了,恩施不得,施不得!你瞧瞧,这人什么态度。”
“我不用你怜悯。”一道男音穿透雨声,声音沙哑,如同钝锯磨着朽木,咿呀难听。
季拂心方发现这声出自倚墙之人,一时疑惑心起,怀着深意细细打量那人。那人年纪不大,似同自己年龄相仿,不到弱冠之龄,虽形容落魄,但他的声音却是中气十足,其中铮铮傲骨清晰可闻,季拂心敢肯定,这人若是洗净一身污垢,定是器宇不凡之人。
小僮却不似季拂心那般心细,他皱着眉迈前一步,厉声质问:“我们少爷一番好意相赠,你不接受便罢,将其打落是何回事!”
“呵,一番好意?”倚墙之人——沈慕卿忽而仰首大笑,带着难以化开的沉痛,声声嘲讽,“当今天下,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谁人会无端施舍。今日你施恩予我,谁知你他日可是要我以命相报,呸!”
季拂心眉峰不易察觉地一蹙,但语调却一如平素的平和,反驳道:“若你性命能换百姓无饥,天下无忧,我断不犹豫取你首级,但万万不幸,你的命一无是处。当今天下,多少百姓四处奔波,只为一餐果腹,而你碌碌无为,我一时心软施恩于你,你却还硬留一张薄面,自命清高。”他微一摇头,不知惋惜或是可怜,“你若当真不愿折下清高傲骨,倒不如投身仕途,谋得一官半职,受百人敬仰,而非在此窝囊无用,途途惹人怜悯。”
“你懂什么!”沈慕卿蓦地抬首,乱发下的一双眼竟是犀利非常,如若利刃出鞘犀利非常,“我习武十数载,自幼以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为夙志。怎料世道险恶,天子昏庸官场腐朽,一腔抱负无处可施,还落至如斯田地!投身仕途又能如何,抵不过贿赂公行爬至高位,比不过天子一道拔擢小人圣意!”
赫然绽出的气势与目光,竟让季拂心无端生出了一股惧意,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他低估了这男子,这男子好似一把深埋在地底的青锋,乍看毫不起眼落满尘埃,但若将其洗净,拔剑出鞘,其中锋芒定能震慑四方。
季拂心呐呐失了言语。此人短短几句,已将当今桓朝的局势分析透彻,如他所言,官场腐败派系倾轧,天子亲佞远贤,拔擢官员不以能力为量,而以喜好定夺,以致朝廷内一众阿谀奉承小人。真正骨鲠之臣,或看破世道心凉辞官,或是被女干人所害,已是所剩无几。
“什么心怀天下,兼济苍生,那是狗屁!空有济世之怀,却无用武之地,有何用!不若弃之,弃之!”沈慕卿说到激动处,紧握的拳头爆出条条青筋,猛敲雨地发出阵阵的嗒嗒嗒声——季拂心仿佛看到,一颗自比天高的心在不甘地同冷雨斗争,试图脱离那寒冷的桎梏,保持一腔朝气蓬勃的热血。
季拂心眉心一皱,重重迈前一步,震声辩驳:“你此言差矣。夫大丈夫者,当志贯天地,目极万里,而非止于当下。纵无重权在握,纵无万贯家财,亦当不坠青云之志,修身养性,待时而发!”
他字字如惊雷,炸开于沈慕卿心间:“人生匆匆数十载,焉能世事遂心如愿,若因一时颓败而丧志,又凭何以建功立业报效朝廷,治国平天下!你今日之败,不过是人生历练一场,若你胆气尽失,日后唯能碌碌无为,如若游魂行于街道,或乞讨为生,或食嗟来之食。但若你忍辱负重,心怀高志,步步为营,他日定能拜将封侯,建不世之功!”
沈慕卿震身惊愕,竟难出一辩驳之言。
“心之所志,当贯于行而非止于说。若真有济世之心,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前路难行,则另辟蹊径,前有阻碍,则披荆斩棘!”季拂心愈发激动,迎着对方惊愕双瞳,字字吐清,“而今你不过空口大话,纵你弃志,天子不会痛心少一良才,百姓不会惋惜无你相济。但若他日你得登高位,凌于天下,何惧无人不识君之高义,何惧小人当道阻你兼济天下!”
霎那,沈慕卿心潮迭起,万千澎湃,如被热流涌过,如被重石击落心底,激起滔天骇浪,朝旷远开阔之地汹涌奔去!
积郁不发的苦闷与痛恨,于这短短数句箴言中得到释怀,沈慕卿对着雨幕喃喃自语,无法抑制地忆起了过往。他乃一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流浪,后得一将帅世家收养,受养父所染,年少喜兵,得承父恩习武十数年,纵览百千兵书,运筹帷幄不在话下。
他此生不甘碌碌而无为,心怀鸿鹄之志,愿凭靠己身之力投效朝廷,驰骋沙场扫平敌寇,遂辞父离家,前往皇城参加武举,只望平步青云,拜将封侯。怎料武举之时,不过一时错手误伤他人,便被小人诬陷冠以杀人之名,百官在场无人出面以证清白,天子轻信谗言亦不细查,当即令下取他首级,众人当场化身饿虎扑身而上,幸而他身怀武艺,险险逃生。
数月的逃亡,让他认清了人性的凉薄与贪婪,看清了世道黑暗——重利。若无显赫家世背景抑或是金钱相诱,纵你身含冤屈,亦无人替你鸣冤。可他一铮骨男儿,焉能屈身折节替人拾屐,故而所谓的抱负,在这荒诞的世道面前俱是空谈!
他命悬颈上,无颜归家,亦不知去向何处,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皇城,倚在可窥皇宫的墙下,对着远目皇宫,心生向往。他多想能进入庙堂,解百姓之忧,但世风日下,他又如何保其身谋百姓之利,内心挣扎不知作何抉择,恰在欲放弃之时,意外得遇面前之人,那人不过寥寥几语,便在他心底掀起浪潮,使他重燃决意。
他要入仕,哪怕气力微弱,哪怕志大才疏!但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他必建功立事,匡扶社稷,救世济民!
“你……”他一抬首,方发现眼前男子已毫无影踪,唯有落雨轻飘,将那人的足迹打碎。失落轻叹,他低望那已烂成泥状的包子,毫不犹豫将其捡起,搓在衣衫擦了又擦,就着雨水慢慢咽下——他需要补充气力,重新站起。春雨冰凉,包子失温,却浇不灭他的心头之火!
“这包子已受了污,你为何还食用。”
一声清脆之音切入雨声,让沈慕卿心神一震,他方一抬首,便见一热腾的食盒送至面前,饭香飘飘荡荡,溢满鼻尖,方用包子匆匆果腹的肚子,又饿了起来。
“我敬重你的志气,这一饭是我请你,他日你若能高位厚禄,勿忘昨日之耻,勿忘今日之志。”季拂心安然地拉起沈慕卿的手腕,将食盒放入他的掌心,会心一笑,不给沈慕卿婉拒之机,拉着小僮朝雨幕而去。
萧萧风雨落无声,溅落水滴难细数。沈慕卿猛然抬首,恰时清风徐过,撩起了季拂心面前轻薄黑纱,一张昳丽容颜印入眼眶,霎那,他痴了。
当他回神之时,只见远方一袭青衫,与雨相融,那人姓甚名谁,他自始至终都未能问出口,只记得那张绝色容颜与如水溅玉之声。
他看向手里的食盒,热气腾腾,仍留有那人手的余温。不假思索将其打开,香味馥郁飘出,雨丝万千,无伞遮挡的他唯有双手怀抱,将首低垂,护着这难得的一餐饱饭。他好似用了平生气力,方缓缓举箸,一饭入口,烫得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方觉人生十数载,最美味的不过是落魄时的一餐饱饭。
笃。
落下的竹箸似戳中了什么硬物,他狐疑翻搅,竟从饭食里搜出一锭银子来!
哐啷——
竹箸落地,溅起银花朵朵,擂入心间。
那一刻,这志高气昂的少年抱着食盒失声痛哭。
名词解释:
过所:就是一个用来出城去外地搅基的凭证,嫌弃城内的小受不够身娇体软吗?嫌弃城内的小攻不够威武雄壮吗?不要紧,只要过所在手,出城到外,人兽兽人样样都有,还在等什么,来办一份吧!
第三章:七年
七年后。
“王爷到——”
随着一声精气十足的通报,晏苍陵跨入正堂,一见厅内闲适饮茶之人,便笑着朝那人点了点:“堂堂刺史之子,来本王王府倒真是自来熟,本王还未到,你便先饮上茶了。”
“啧啧啧,大热天的,我这不是口渴么,谁晓得咱们王爷可会睡到日上三竿,方起身谒见我这凡夫俗子呢。”乐梓由粲然一笑,放下茶盏站了起身,迎上前去。嘴上说着两人地位有别,他却毫无低身下拜之势。自打引晏苍陵为知己以来,他便放开了胆子,放肆妄为,调侃打趣不在话下。
“谒见?你倒真是会给自己长脸啊。”晏苍陵啪啪啪地拍着乐梓由胸脯,这“啊”声吊了一个音又给落下,十足的鄙夷味道。但乐梓由一张脸皮堪比墙厚,还将胸脯挺了一挺,怡然自得地接受“谒见”二字。
晏苍陵笑着锤了乐梓由一拳,甩开他谄媚的虚扶,流星大步走到椅上翘脚而坐,接过侍女递上的香茶,闲闲地啜饮一口:“今日怎地有空来见我,不去寻你莺莺燕燕了么。”
“我倒想去寻呐,”乐梓由亦随之坐回原位,一手烦闷地按上自己的额头,“可惜啊,我给遇上了一个人,这人总在我耳边喊着冤啊冤啊,我听得聒噪,便带着他来骚扰你了。”
听罢这话,晏苍陵没来由地眼皮一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斜斜瞟向周身的侍女,挥手将其屏退,苦笑道:“便知你来寻我没个好事。说罢,是哪家的姑娘又缠上你,要我出手替你赶走。”
“说得我好似夜夜寻欢似的,这一次是说正事。”乐梓由眼底的笑意渐敛,指腹在茶盏上细细摩挲,声音沉下:“你可还记得数月前的兵部尚书一事。”
晏苍陵掀盖的手一抖,翘起的脚亦随之慢慢放下,望着茶水的眼低垂,瞧不出喜怒:“记得。一个月前兵部尚书无端被人诬告贪污受贿,举家被流放苦寒之地,至今再无下文。”
“诬告?你怎知是诬告。”将他的颤抖放入眼底,乐梓由眉眼舒展露出笑意,脸上却毫无讶色。
“呵,”晏苍陵冷笑一声将茶盏放下,直直对上乐梓由促狭的眼:“兵部尚书乃是我所见之人中难得的耿直之辈,若他真会贪污受贿,呵,我不妨放大话说,这太阳都可从西边升起。”
“是啊,连你这身处官场之人都不信,百姓又怎会相信。”
“你此话何意。”晏苍陵眉尾一挑,总觉得乐梓由话中有话,“莫非在这几月内,发生了何事。”他因常年身处封地之故,消息相当闭塞,以致每每听到消息时,早过了新鲜的时候。
“不错,是发生了一件事,你想不到的事。”乐梓由淡淡一笑,将茶盏放下,以指叩击茶几,在规律的敲打声中朗朗出口,“京城有一户富贵人家,名姓王,当年似受过兵部尚书的恩惠,对其一家是感激涕零,恨不得日日能衔环结草以报恩德。你说,兵部尚书出了这档子事,他们王家会如何。”
晏苍陵一顿,单手支在扶手上,笑着敲着掌心道:“能如何,他们一要么击鼓鸣冤,做些无用之举,二要么忍辱负重,伺机而发。”
“若是第二者,会是如何。”
“那多了去了,”晏苍陵挥了挥手,侧首笑得毫不在意,“要么是打点押解兵部尚书之人,要么是寻可倚仗之辈,让其替兵部尚书鸣冤。”
“不错,你猜猜他们做了何种选择。”
“哈哈哈,”晏苍陵朗笑三声,吊着眼梢,拿着一副洞穿乐梓由心思的眼看他:“我还不知你么,你既然来寻上了我,定是这王家人已到了我府外,寻我做靠山了。”
“哈哈哈,你果真识我,不枉我交友一场。”乐梓由霍地一拍茶几,猛地直起身来,笑着指道,“这个人你得见,非但得见,尚得好好地见。”
“哦?拭目以待。”
晏苍陵同乐梓由会心一笑。
王姓的男子被侍从带进了正堂,一见晏苍陵,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咚咚咚磕首数下,那磕头的劲大得让晏苍陵在心底都啧啧几声,生怕这地都被他的头凿出了洞。
再三磕首后,那男子直起了身,一身腰板如枪般挺得笔直,四十岁上下年纪,虽似因奔波之故,容色疲惫,但一双眼却是精神十足,熠熠生辉,有如夜间苍狼,让晏苍陵都禁不住赞一声好。
“草民王斌参见王爷。”
“王斌?文武双全方为斌,本王听闻你却是一介商人,谈何为斌。”晏苍陵并未唤人起身,反而玩味地问道。王斌进府的空隙,他听乐梓由不住地赞叹王斌之能,一时有趣,便起了刁难之心。
王斌未料想晏苍陵竟给他出了如此难题,但只将想法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便不卑不亢地道:“斌,形如‘彬’。古人云: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若为文者,污言秽语,为武者,欺凌弱小,文武双全者,恃才傲物,那要文武双全又有何用。草民虽是一介商人,不文不武,但这名讳取的是文质彬彬之意,意在警戒草民不论文武,均要以礼为上。”
“好!”晏苍陵掩不住拊掌高呼,笑得眼角都翘了起来,走去将人拉起,不顾王斌的推拒便将人往椅上一按,唤侍女上茶。
“此话深得本王之心,”晏苍陵将人按牢了,方走回自己位置端坐,“诶,坐着坐着,你若起来,本王也不坐了。”眼看对方又站,他便要跟着站起,王斌立时又躬身答谢,局促不安地坐下了。
乐梓由一直在静默地喝茶不发一言,到这时,方缓缓放下茶盏,打趣道:“王爷,我便说这人是个人才,你偏生不信,这下可见着了罢。”
晏苍陵横了他一眼,继而将目光放至王斌身上:“你若有何话,不妨直言,无需如此局促。”
“是,”王斌将唇一抿,赫然抬首直视晏苍陵,“不知王爷可曾听闻兵部尚书举家被流放之事。”不待晏苍陵接话,他便续道,“草民在多年前得承尚书大人之恩,一直念念不忘,以期能有一日报其恩德,可惜尚书大人为人廉洁,不愿收受草民送去的粗鄙之物,亦不肯见草民,以致多年来草民此愿未了。而数月前尚书大人却忽而被查出贪污受贿,流放苦寒之地。草民听闻后如遭雷击,尚书大人公正不阿,素来不愿同小人为伍,两袖清风,其高节之义在我们百姓中广为流传,因而草民肯定他定是被小人所害。但可叹草民一人势单力薄,想救下尚书大人一家还恩,却无可行之路,故而几经波折,打听到王爷您大仁大义,爱民如子,亦在朝廷上说得上话,因而便提着脑袋来寻您,祈求您能替尚书大人鸣冤。”说罢,站起身一揖到地,恭敬之色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