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暗暗地在想,兴许洗墨阁那边也听说这件事了。
他只要取回了命牌,路上解决了体内那山魂地脉的事情,便可以回去了。
这一路历练多波折,倒让唐时对招摇山洗墨阁,越发地想念了。
他与是非一路走过来,周围都是消息,人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慷慨地说出来,以寻求旁人的注目。
“你们是不知道,那尹楼主的剑,排了漫天,刷拉拉地全部下来,插满了整个山头!吓,那个厉害的,一下就死了不少人啊!”
“这这算是什么,后面还有个厉害的,心狠的!直接布了大阵将整个浩然山烧了个光秃秃的,紧接着便是大水漫来,跟把整个东海的水都倒过来了一样,顷刻之间便让整个浩然山崩解!”
“谁人这么厉害?”
“嘿,这人你还别说,是个跟正气宗有大仇的——几年前不是有小荒十八境之会吗?那天海山派出去一名练气期的弟子,跟正气宗是有仇的,没有想到那正气宗进去的筑基期的弟子全部被这人杀了,出来之后那弟子便已经是筑基期了,这一回正气宗丢脸丢大了,这才有了通缉令的。”
“他岂止杀了正气宗那些人啊,不是还说他杀了他本门之中的那个师姐吗?”
“这我倒是给忘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啊?”
“似乎是叫唐时,这名字也怪得很。”
“便是这人一手毁了正气宗?那他现在哪儿去了?”
“之前听说灭了正气宗之后,尹楼主似乎要对他动手,不想有个白僧衣的和尚出来将他救走了。”
“白僧衣的和尚?咦——”
唐时与是非便这样从那群人身边走过去,他倒不是最令人瞩目的一个,会让人一眼看到的只有穿僧袍的是非,毕竟是个和尚,在一群普通人之中太过突兀了,更何况还是个光华耀目的和尚呢?
东山大会将在后日举行,因为正气宗已经没了,所以举办的地点定在了吹雪楼所在的曹夕山,可以想见,吹雪楼已经是隐隐之中的东山第一流第一门了,天海山与点苍门紧随其后。只是短短的几年,就已经有了这样大的改变,一眨眼,便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了。
是非一直沉默地与唐时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穿过,唐时走着走着,便站在最热闹的那一处地方,抬眼环视自己身周,便道:“修真界与凡人俗世,不曾有任何的区别,若是得幸飞升,怕是仙界也不过如此。这尘俗也很美,超脱尘俗,又是何必?”
是非依旧不曾说话,只看着唐时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又迈开了脚步,向着天海山而去。
秦溪此刻坐在大殿之中,与清虚道人说大战之后的安排,申屠长老照旧不在这里,只有那唐家老祖唐方坐在一旁,也听着。
只是如今的秦溪已经是个金丹中期,唐方不过金丹初期,也无法与之相比,后生可畏,体现在秦溪的身上,便尤其可怕了。
清虚道人的修为,也不过是高了秦溪一线,如今秦溪已经肯定是下一任掌门的人选了,便是很多门中的事情也放手给秦溪处理,至于他自己却是时不时地闭关,追求突破金丹期到达元婴期了。
这边秦溪刚刚说完了话,便感觉到了了下面的两道很具有威胁感的气息,似乎是通过了护山大阵,他将自己的灵识散开去,便感觉到了下面来人。
竟然是唐时与是非……
秦溪一怔,感觉清虚道人也知道了,便没说话。
清虚道人的眉头一下便皱紧了,同时震怒的还有唐家老祖唐方。只是他现在可称得上是老祖,在唐时的面前其实也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而已。
“有客来了。”
说得再露骨一点,有煞神来了。
现在唐时在东山跟魔头真没什么区别,手中沾着无数的人命,下手狠辣,性情阴毒,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处处都怕着他,见到他来了,所有人的第一个感觉是害怕。
是非也曾经造访天海山,如今是故地重游,却别有一番感受。
唐时将手掌从那守门弟子的脖子上挪开了,朝着他一笑:“别害怕,吓你的。”
这里的人,说不定都是认识他的,毕竟当年唐时的事情在天海山闹得也不小。
从前山的山道上去,便到了牌楼前面,而后走进去,一路没有遇到阻拦,想必是已经有人通知过了。
过了那山下水潭,很快,就到了那长长的白玉阶前。
唐时一指这台阶,便道:“当初你便站在这上面,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可我那是便觉得你是个烦人的,若有一日横剑相向,第一个便要将你那烦人的舌头割下来。”
他那手指,指向的尽头,便是那台阶的中央。
是非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当初的事情,却想起事后他等在水潭边大树下,说他多管闲事。是非眼底划过几分恍惚,转眼又隐没了。
唐时回眸看他,转瞬便甩了甩那宽大的袖袍,像是要将什么东西挥去一样,道:“走吧。”
上面还有人等着呢。
一步一步踏上这台阶,再没有了当初的那种忐忑不安,那是一种因为实力带来的沉稳与自信。即便是整个天海山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唐时已经是今非昔比。
当日被天海山当做弃子扔出去的旁人眼中的废物,如今其实已经是光环满身。
他从小荒十八境之中突围而出,又大战天隼浮岛众妖修于小自在天,如今更有崩毁正气宗浩然山的大手笔,他已然是别人眼底的一座煞神了。
秦溪便站在那台阶的尽头等着唐时,看唐时上来了,站在广场的边缘,他才道:“唐师弟来天海山,不知有何贵干?”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不会是回归天海山这样的话。
秦溪与唐时还有几分的交情,却是被清虚道人派出来办事儿的。
他们都很清楚当初的天海山是怎么对待唐时的,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也是要看情况的,天海山显然不在此列。
唐时现在灵识受限,也只有境界看上去还是金丹期,他猜测那唐方和清虚道人都在前面那座大殿里,只是不想出来而已,他们出来了也尴尬。
毕竟一个是曾经高高在上的掌门,一个是他唐家老祖,如今修为也不过是金丹期,他们老都老了才到这个境界,唐时还年轻,如今整个天海山有资格与唐时说话的人,不过只有秦溪一个而已。
至于雪环的死,便这样不明不白了。
修真界,实力为尊,即便是现在唐时站在唐方的面前,要他低头喊自己一声“前辈”,也并无不可。
唐时一拱手,便道:“我已经在南山加入洗墨阁,来此取回命牌。”
秦溪知道这事情已经成为了定局,虽然很想将唐时招揽到自己的麾下,可是一看他还有他身边站着的是非,便知道唐时早已经是今非昔比,脱胎换骨一样,又涅盘重生了。说什么都已经是成为过去了,发生了的事情无法挽回,唐时不过是来取回命牌,兴许原本还是有些困难的,可是在浩然山一战成名之后,谁还敢拦他?
当下秦溪便爽快道:“掌门派我来接待唐师弟,取命牌这等小事,还是请随我来吧。”
“多谢秦溪师兄了。”唐时跟上了秦溪的脚步,便到了那存放命牌的香炉殿中。
无数出身天海山的弟子的命牌都在这里,到了后殿便能够看到那台阶一样的供香桌上,密密麻麻地排着无数玉简模样的命牌。
毕竟是当初留了一缕精血心魂的东西,唐时只一走进去,便已经感觉到了那微弱的联系,手一抬,便轻轻一招,一枚苍青色的命牌于是从那供香桌上飞起来,轻轻地落入了唐时的掌中。
那一瞬间,便有一种心神合一的感觉。
唐时眼帘一垂,终于勾了唇。
秦溪有些感叹,便道:“如今算是了结了。”
“了结了。”唐时一笑,握住那命牌。
这命牌无法控制修士的生死,却可以感应修士的生死,他死,命牌便碎裂。
转身走出殿门,便有耀眼的阳光从那天际撒下,唐时看到站在广场边上的是非,竟然有一种时光倒流,一切推翻重来的感觉。
然而风云激荡变幻之后,一切烟雨弥散,终究又清晰起来。
唐时对秦溪一拱手,便道:“告辞。”
秦溪还礼,也道一声“保重”。
于是唐时从这广场的这头走到那头,又到了是非的身边,便说:“好了。”
是非点头,却向着远处的秦溪打了个稽首,算是有礼了,而后便跟着唐时走了。
这一路上,唐时没有用灵力,他只是一路从最高的峰顶上走下来,顺着盘山路到中间的时候,便瞧见了后山的菜园。
下面那青青的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午后的阳光似乎格外曼妙。
他忽然停住,便望着那地方很久,竹林之间掩映着一座已经有些破败的草庐,还依稀是当年的模样。里面没有人住,当初仲庆也死了,邱艾乾恐怕也不在那里了……
只这样看了很久,站在他身后的是非也看着许久,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
唐时一弹指,便有一点紫色的火焰在他指尖跳跃起来,而后飞出去从这半山腰上,化作了一星弱火,坠落而去,将那草庐点燃,不到片刻,便已经灰飞烟灭了。
那草庐消失在原地,徒留满地的灰烬。
他将属于自己的一切痕迹都消除了,却是要彻彻底底地离开这里了。
这是开始的地方,却不会成为他出发的地方。
唐时转过身,云淡风轻,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是非发现了他身体的异样,那脚步隐约有些蹒跚,他身体之中的灵力已经再次消耗一空,并非是因为方才那灵术,而是山魂地脉又悄悄地缠紧了一些,只只因为他方才动用了灵力——似乎只要唐时一动,那东西便要收紧一些。
这山道漫长,唐时却一步步走下去,一直到了山脚下,才用回头看那高耸入云的山峰。
他想到当初的少年,站在那广阔的菜园田野里,甚至是嘴里叼着一根草芯子,用那种隐含着憧憬的目光,仰望苍穹。
他还记得当年,便是在这个地方,怀着无法压抑的忐忑,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那时候的他,只觉得天海山神秘悠远,如今看来,心境却已然完全改换。
唐时忽然觉得自己很苍老了。
收回目光,唐时下一步迈出了天海山的地界,却一下跪在了地上,走不动了。
是非走到了他身前,却弯身下去,让他爬到自己背上去,将唐时背起来,唐时手指从他僧袍的一角划过,没拒绝,脸微微地贴着他的僧袍,也触到了他脖子后面挂珠的青色细穗,便将眼睛闭上了,“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
第十二章:后会无期
千佛香有疗伤圣效,但这还是唐时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千佛香。
当初唐时也曾在天海山因为一些事情意外地得到百年的千佛香,可是与此刻是非手中的这一支相比,却是天差地别。
他这一支千佛香,看着却如黑玉一样莹润饱满,只有三寸长的一节,唐时没忍住问道:“这是多少年的?”
“一千三百年。”约莫是够用了的吧?是非只是要给唐时疗伤而已。
他已经脱了上身的衣服,只坐在那里,便由是非燃了千佛香,而后将这香的灵效逼入他身体之中,立时就感觉到再次被山魂地脉冷冻的经脉,像是融化开了一般,紧接着这莹润之气便缓缓地渗入了那识海之中的一枚茧中。
待到是非手指之中夹着的那一支香燃尽时,唐时便已经睡着了。
是非一晃自己的手指,感觉到那森白的香灰从自己的指尖上落下来,在地上却似乎成了一片影子一样的痕迹。他看了看已经闭上眼的唐时,再回头打量这一间草庐——将唐时从天海山脚下背下来之后,便随意地找了这样的一间草庐,先为唐时解决了伤的问题才准备走了。
他回转身,重新为唐时穿衣服,只是在为他披上外袍的时候,手指一触到他背后脊骨的最上端,与颈子相连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印记——像是晕染在水中的墨气一样,似乎是被人随手一笔勾了个半圆。这黑色是浅浅的,只像是一片影子这样攀附在唐时的脊骨上。
是非试着用手指按了一下,却发现这印记会随着自己的按动而变浅,却始终不曾消失,只要他手指一离开,这印记也就恢复了原样。
很奇怪的印记,以前是没有的。
是非想了想,似乎在山魂地脉进入唐时的身体之后也没有看到——也可能是这印记太浅,所以他没有注意到。
看着这一枚印记,是非沉默了许久,最终却没什么头绪,只能将衣服给他披上,却在这屋里留了个阵法,自己出去了。
草庐不远处便有一泓山泉,清晨的雾气刚刚起来,是非便坐在了水边,手指拨动着念珠,念一段经文,便抬眼起来看着巍峨群山,心底的沉重却不曾散开。
只待唐时好了,便能够离开这个地方,他也要去蓬莱那边查问一些事情。
只是唐时好得不如预想之中的快,他又做梦了。
还是那一片海,还是那一叶小舟,唐时又变成了那一只蚂蚁,站在舟上,看着无边的茫茫大海,遥远的天边似乎有岸。
他问:你们是谁。
海底掀起惊涛骇浪,有声音答他:我们是诗人。
他似乎不信,于是又问:你们是谁?
惊涛骇浪平息,海上有许多的小船,换了一个声音答他:我们是诗魂。
唐时还是不信,大声喊道:你们是谁?
于是所有的小船到了他的身后,组成一只巨大的船队:我们是诗。
结束了吗?
不——他偏还要问……
答案,兴许永无止境。
于是——你们是谁——
终于,灭世的浪头打过来,翻了他后面无数的小船,唐时两手狠狠地扒船舷,在被淹入海水之中的那一刻,听到了最后的回答:我们是你。
他被埋进了水里,眼耳口鼻里都是水,被这海水簇拥着,奄奄一息地向着岸边而去。
岸,岸是什么呢?
唐时偶尔地从海里冒出来呼一口气,便瞧见那一座孤岛了——孤岛算不算是岸呢?
无数的无字碑林立岛上,唐时拍着水,很努力地往外面张望,想要透气,而后便看到了那些东西,他湿漉漉地爬上了岸,可是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迎面而来的刚猛力道击飞出去。
于是他醒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浑身的经脉似乎都被重塑过一遍,站起来的时候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一般。
好一会儿才适应了,他皱着眉推开门,便瞧见清晨的日光洒落了一地,这草庐前面有一块空地,水边的大石头一个个地堆起来,是非便坐在最大的那一块石头上,盘腿念经。
唐时走过去,打了个呵欠,也坐下来,随意地一盘腿,便问道:“和尚一大早便念经,没意思。”
是非没搭理他,搭理他了,反而都是祸患。
“我想一路早点回南山去……”
唐时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便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非道:“你伤未痊愈。”
“一路治,一路走吧。”唐时就是想要回去了而已,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现在有一种在外面漂了太久,很想要安定下来的错觉。只不过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唐时下意识地想要缩短跟是非之间的相处时间。
是非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唐时与他在此处坐了许久,过了中午,重新检查了一遍唐时识海之中的情况,那山魂地脉似乎已经变小了一些,裹在外面的茧似乎也变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