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贺兰霸单手勾着凯墨陇的白色毛线开衫甩在肩上,凯墨陇单肩挎着他的黑色邮差包,他们正穿过长长的林荫道,彼此都没有说话,但是气氛很奇怪地一点都没有尴尬局促,金黄的落叶在脚下嚓嚓作响,整条林荫道仿佛被阳光融掉了,软软的,好像一脚踏下去就会黏上满脚的金色。蹬着自行车的少年意气风发,身后扬起纷扬的金色,打完篮球的男生们勾肩搭背,吹着口哨彼此打招呼,女孩边走边看着友人的,唇角满是笑意……
贺兰霸觉得自己就像随着一条发光的长河无意识地向前漂流,河流两岸是青春的片影,如飞絮飘花一般地闪过,慢慢的前方视野开阔,这条河汇入了大海。林荫道的尽头是学养广场,每天傍晚都有老教授杵着拐杖来喂成群的鸽子,这会儿也不例外,贺兰霸看着眼前的一幕,停下了脚步,凯墨陇走到他身旁问:“怎么不走了?”
“走过去,鸽子就都飞了。”贺兰霸拿下那件白色毛衣,双手交叉抱在怀里,生怕惊扰了惬意的老人和咕咕叫着的肥鸽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天格外的美好,眼前的一切都很美好,有时候太美好,你反而会觉得伤感,因为美好的往往都是瞬间。
凯墨陇只是笑了笑:“还会飞回来的。”
贺兰霸目视凯墨陇就这么走过去,灰色的鸽子们在他身边展翅高飞,哗啦啦挤满了视野,老教授杵着拐杖仰起头,似乎并没有被打扰,反而露出了开怀的笑脸。
凯墨陇的背影在那一刻看起来有点熟悉,贺兰霸虚起眼眸,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即视感,好像很久以前发生过同样的事,一样的黄昏,一样的鸽子,一样杵着拐杖的老人,一样高挑的长腿混血美男。但他明白这样的即视感只是大脑同你开的玩笑,把并没有经历过的事误贴上了回忆的标签。可是这样的玩笑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像宿命一样神奇,贺兰霸心道真可惜我是知情者啊。凯墨陇忽然停在广场那头,朝他回过头,抬手比了个五,宅男编剧歪着头不解,心说这么远你要我和你玩GIVE ME FIVE?凯墨陇插着腰肩膀无奈地沉了一下,又抬手指了指彼此之间的距离,贺兰霸这才恍然大悟,骂了声卧槽赶紧跑过去。
广场的鸽子又哗啦飞起,有一只鸽子振翅时翅膀挂到了他手中凯墨陇的针织衫,贺兰霸一不小心撒了手,纯白的外套被鸽子带得呼啦飞起,宅男编剧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在衣服落地前准确地捞住了它。凯墨陇在那头抱着手臂笑得开心极了:“真是奋不顾身啊。”
贺兰霸正提着那件衣服看有没有蹭上鸽子屎,本想随口还一句“那当然这是老婆的衣服”,抬头看见那张可以当暖男教科书的笑脸,心说算了,卖酒窝一个面子,又将衣服潇洒地甩过肩头。
离开学校时天色已晚,贺兰霸指了指二号门的方向:“走这边方便叫出租车。”
“为什么要坐出租车?”凯墨陇边走边掏出车钥匙,前方传来“嘀”的一声开锁声。
贺兰霸瞪大眼看着路边那辆白色宝马X5,这时路灯还没亮,他却觉得有追灯打在那辆SUV上。新买的?可是不对啊,宝马X5漆黑光泽的挡风玻璃上正鄙视地映着他惊诧的脸,这车一副恃宠而骄的嘴脸,绝对就是庚AGV999啊!
他绕到车头看车牌,车牌果然还是庚AGV999,当然新车上老车牌也不稀奇。
贺兰霸上上下下打量着这辆铮亮得一尘不染的X5君,竟然看不出一丝车祸的痕迹,他扶了扶眼镜,心说难道度数又加深了?这么想着不禁蹲下来凑近了去看,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当时翻车的情形,这车的右下侧应该撞得特别严重……
然后听到头顶凯墨陇的叹气声:“我的衣服……”
贺兰霸才发现他只顾着蹲下来查看车祸的痕迹,把凯墨陇先生苏得一比的白色针织衫掉地上了,赶紧捡起来拍了拍,起身问:“新车?”你买的车也不至于全是这副欠抽的德性吧?
“旧车。”凯墨陇拉开车门,把邮差包和毛衣扔到后座。
“这怎么可能?”贺兰霸又狐疑地看了看车顶,“上面不都塌了吗?”
凯墨陇手扶着车顶:“送4S店大修,换了两百多个部件。”
贺兰霸根本不信:“哪个4S店能修成这个样子?你介绍一下啊,那修车师傅会白魔法吧?”
“好吧,”凯墨陇点点头,“这辆车在国内已经不可能修复了,要修成这样维修费用都可以买一部新车了,所以我送到国外修理,修理流程和标准请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工程师特别设计,不但如此我还要求他们做加强版,发动机换成了W16引擎,所有窗户安装64mm防弹玻璃,塌陷变形的部分都加装防爆装甲。”
贺兰霸张口结舌。
“你就是想听我这么说吧。”凯墨陇说罢宠溺地笑一笑侧身上了车,车门噗一声关上后车窗降下来,混血美男胳膊搭在车窗上,冲呆愣在车外的人粲然道,“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厉害?”
贺兰霸看着凯墨陇一来劲就舔嘴唇的样子,好吧……小两个月……
“最近好像很少看见你写剧本?”在车上凯墨陇问。
贺兰霸无意识地叹了口气,是啊,许穆那家伙已经封杀了他三个月了,不知道啥时候他才能刑满释放呢?“在写,就是写得慢。”和凯墨陇说了也没用,再说他还是要点面子的。
“又没灵感了?”车子停在红灯处,凯墨陇瞄了一眼副驾驶的窗外,雪佛兰科鲁兹的年轻司机正朝这边悄悄看过来。
“灵感多的是……”就是不让我写啊。贺兰霸有气无力地说,没意识到右侧的车窗一下就摇了起来。
凯墨陇沉吟了一会儿:“当编剧是不是很难?”
“是不容易,就算做到最一流的编剧,也不是你想写什么就能写什么。”贺兰霸颇感慨地道。一部片子的诞生,首先要有制片人,这个制片人一觉醒来忽然想拍这么个片子,当然这个制片人可能是个人可能是工作室也可能是娱乐公司,制片人或许没啥灵感,但是有钱有人脉,能拉到赞助商找到导演,然后才有编剧的事。所以可以说几乎所有的编剧都不是在写自己想写的故事,只是在替他人做嫁衣。当然也有编剧自己写完一个本子拿给导演或者大牌的演员看希望能入人家法眼的,不过这样被看上的几率比写一部小说拿去出版还低。
于是这般编剧接到一个剧本,还没开始着手编故事就要面对这样那样苛刻的要求,制片人说你要给我这样一个爱情故事,要纯得像岩井俊二,要苏得像花样男子,导演说我最爱吕克贝松你看着办,经纪公司说这是我们某某某欧巴,他不能露点,一点都不行,赞助商跑来跟你说哈哈大家都开北京现代吧,全片必须出现至少三次喝加多宝的镜头,每次镜头不得少于五秒,影片中要插入男主用吉列电动剃须刀的剧情,又因为吉列长得不那么明显,角色台词中必须提到吉列两个字并列举至少一项吉列的优越性能,所有女性角色都要穿ANNY WOOD……”
“这么麻烦?”凯墨陇愕然地眨了下眼,“那你怎么对付的?”
“我就写女主角从小家庭不幸,在学校备受欺凌,然后她认识了长得像柏原崇,每天骑单车的美少年学长,这个美少年学长不巧是个杀手,有一次他为了保护女主角单车坠崖了,于是开上了北京现代,从此再也没有坠过崖。”贺兰霸滔滔不绝地道,“长大以后柏原崇变成了李敏镐,他杀人的手法越来越高超,每次杀完人现场都会留下一只王老吉啧加多宝的易拉罐皮,另一方面女主角成了ANNY WOOD的设计师,穿着自己设计的长裙再次偶遇男主角,男主角正在被警方通缉,已经几天没刮胡子了所以女主角没认出来,女主角送了男主角一只吉列电动剃须刀,并无意间告诉他这是自己一直想送未来男友的第一份礼物,因为吉列很安全,永远不会伤到他,男主角用完吉列电动剃须刀,又变回了英俊无敌李敏镐,女主角一下就认出来了……”
凯墨陇听得咋舌,好半晌没说出话来,车厢里静了良久,最后他说:“这和花样男子有什么关系?”
“哦对,”贺兰霸又道,“后来男主角的身世被揭穿,原来他是很多年前失踪的帝国集团继承人。”说完车厢里又安静下来,贺兰霸自嘲地笑了笑,“看吧,翻来覆去就是这些东西。”
“我以为编剧可以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凯墨陇沉声道。
“倒也有这样的编剧。自编自导自己当制片人。”贺兰霸耸耸肩,“但是我没有办法成为导演,更没有办法成为制片人。就算某些名导演能做到这个地步,插入广告也是不可避免的。”
“自编自导自己制片自己赞助怎么样?”
贺兰霸被逗笑了,点点头:“你说的这种也有,不过那叫微视频。”而且这年头想拍个好点的微视频,不拉赞助也是不可能的。
凯墨陇淡淡地笑了笑不予置评,扶着方向盘看向前方:“演艺圈的事我不懂,不过我觉得你有好的创意就应该写下来,万一有一天它真的能拍出来呢?”
贺兰霸看着凯墨陇的笑脸,走了神,凯墨陇像是察觉到他在看他,转过头来将那抹笑意又冲着他加深了几分。那感觉就像往咖啡里又洒了两包糖。贺兰霸不得不承认本来是一杯意式特浓,现在变卡布奇诺了。
他降下车窗望着窗外的车流,万一两个字,从凯墨陇口中说出来,再配上这个笑,好像就变成了第二天一早睁开眼就能抓住的东西。
贺兰霸回到公寓,难得没有上楼去找凯墨陇凑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编剧人生正走到一个死胡同。死胡同其实并不是死的,只是人没有翅膀,才觉得它是死的。他又想起庞丽参加的那个微视频大赛,在网上查了一下邓小胖说的“腐女”,边看边笑,什么攻啊受啊,强攻强受,互攻反攻,看得他乐不可支。这个腐女的圈子比他想象中还大,有写小说的,有画漫画的,有做广播剧的……明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不可能得到主流文化圈的认同的,还是有那么多人熬着夜写着画着编排着。
贺兰霸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视线落在茶几下,将那本笔记本翻出来,静静地看着那张潦草的关系图。
我最初写那些故事的时候,也不是因为它们总有一天会被搬上荧幕,我只是喜欢而已。
他看见自己站在死胡同的高墙下,既然一时半会儿飞不过那座高墙,那么不如往回跑吧……
他站在阳台上,迎着晚霞的风闭上眼,竖起耳朵竭力捕捉着那抹风,直到耳畔车水马龙的声音如潮水褪下,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它们从被驯服的状态变得狂野起来,他在这时睁开眼,看见自己站在黑夜之中,远方的炮火映亮了天空,一片猩红。
他正站在远离炮火的山崖上,那在炮火中闪烁的像是一座城市,又像是用沙子砌出来的玩具。他听见身后传来说话声,转过身去,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山崖上,面向炮火中的城市,他们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皮肤苍白,一个肤色黝黑,看上去毫无共同点的两个人,但眼睛里都像是闪着无声的雷电。
高个子的男人在说话,个字略矮的男人在倾听。
“城里有一棵桉树,我和孩子们说再过一年它就能有五层楼高了,那比城里所有房屋的高度都高。只需要一年,昆特。”高个子男人看向身边肤色黝黑,面容刚毅的男子,神情里流露着忧伤,仿佛映着那株在炮火下夭折的树,却也有着更强烈的使命感,“我希望有一天,所有的树都能在我的祖国枝繁叶茂,候鸟会从城市的天空飞过,外面世界的人们有一天会收到印着珊瑚海滩风景的明信片。”高个子的男人最后说,“我留下来。”
矮个字的男人点头说:“好,等我回来。”
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他们握了手,就此约定。略矮的男子戴上帽子,趁着夜色转身离开。
两个友人一别三十多年。三十年后的岛国依然炮火连天,武装分子的武器从AK47升级到单兵导弹,城市却还是那座用沙堆出来的矮城,坦克在大街小巷穿行,城市的天空每天都蒙着灰蒙蒙的灰。但是高个子男人坚守着自己的承诺,始终不离不弃,他有了自己的支持者,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他知道要平息这个国家的内乱光有影响力和武装力量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强大的助力,这个国家太穷,人穷了就容易屈服,国家穷了也会轰然跪下。
贺兰霸趴在阳台上,全然没意识到天已经黑了,全身心地沉浸在故事里,这个故事关于两个男人跨越半个世纪的友谊,关于承诺,关于理想,关于祖国二字。他简直等不及将它们写出来。但他还需要一个很好的讲述故事的视角,他意识这些主题并不讨好,它们离得太远,他需要一只强心针,将人们抓进故事中。
高个子男人六十八岁了,被人们称呼为法贾尔将军。东西方阵营都意识到,他不会跟任何一方妥协,他现在正变得越来越有影响力,他是颗硬钉子,必须及早拔掉。
头发花白的法贾尔将军站在市政大楼的阳台上,在大雨中向他的人民发表着演说,他称呼他们为“我的兄弟姐妹”。殊不知三名狙击手已经在各处待命,所有准星的中央都是法贾尔的身影。
第一名狙击手得到命令开枪的一刹那,法贾尔将军的私人护卫忽然冲上阳台将将军扑倒,广场上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呼声,陷入一片混乱。年轻护卫的鲜血染红了法贾尔将军的军服,这位年迈的将军扶起以身为自己挡下子弹的护卫官,年轻的护卫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但临死前的眼神仿佛又说了许许多多,法贾尔将军手下一男一女两名护卫冲上阳台掩护将军,第二名狙击手射出的子弹没入女护卫的背心。
连续两枪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为了避免暴露目标,按既定计划,每名狙击手都只开一枪,刺杀法贾尔将军的任务便落在了最后一名狙击手身上,可就在他预备扣动扳机时,忽然听到“噗”一声枪响。
随着那声微不可闻的枪响,有人影从左侧建筑物的窗口摔下来,落入本就混乱的人群中,激起更大的愤怒和骚乱,那正是开第二枪的他的狙击手搭档。敌人的狙击手?!他下意识朝另一名同伴所在的位置看去,天台上架着那柄黑色的德拉贡诺夫狙击步枪,枪口却正瞄准自己。
双方几乎同时开枪,在人们的呼号声和暴雨雷电中,这两声枪响细得犹如蚊呐。三号狙击手不甘心地盯着对面建筑物的天台,他的对手是一位一身迷彩服,脸孔隐藏在头罩中的神秘男子,他看着那身份成疑的男子收好枪站起来,毫不畏惧地提着那柄SVD狙击步枪矗立在天台上,他注意到他甚至没有打开瞄准镜。
鲜红的血从三号狙击手的眉心流淌下来,他瞪大眼向后倒了下去。
“三名狙击手,击毙两名,活口一名。”神秘男子通过无线电耳机说道,他的声音带着低沉悦耳的膛音,面对骚动的场面,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请与法贾尔将军的人取得联系。”他最后说完,抬手拉开了面罩。
贺兰霸构思到这里,手心都兴奋出了汗,仿佛亲眼看见那名神秘特工在大雨的天台上拉开面罩,露出年轻英俊的混血面孔,他的眼睛很漂亮,在大雨中那瞳孔如同嵌着蓝宝石的外壳,反射着一层暗蓝色的光,在那外壳下精密的虹膜好似苏黎士产的机械表的机芯,只是这一次,他的唇边彻底不会有一丝酒窝。
混血特工先生拉开迷彩外套,里面赫然是一套考究的黑色手工西服,没过一分钟,他已经从一名狙击手变成一位明星特工,他抬着下巴整理了一下黑色的领带,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伞兵包里拿出一柄伞,“噗”地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