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背对着他侧躺在碎石岸边，将上半身微微支起的手肘中环着一个酒坛，另一只手抬起，指尖上停着一只青蓝色的蝶。

许是酒气，青石的脸上微微泛红。他看着那只停留在指尖的蝶，微微翘起嘴角。

虽然远处草丛中的小狐狸只能看见青石的侧脸，但他还是觉得，那时候的青石的笑容简直美得如梦似幻。

倘若有朝一日，青石能如此对他一笑，那便值了。

06.饮酒

小狐狸悄无声息地靠过来，蝶受了惊，挥挥翅膀飞走了。

青石余光瞟见小狐狸，便坐起来，将另一坛酒倒进自己的酒坛，估摸着酒水匀的差不多了，递给小狐狸一坛，“过来陪我喝酒。”

于是阿狸化作人形坐下来，抱起酒坛凑在鼻子边嗅了嗅，立马被那刺鼻的气味熏的差点扔了酒坛。

青石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

阿狸放下酒坛，将手指伸进坛中沾了一点酒水，手指凑到嘴巴，犹疑了一下，伸出舌尖舔了舔，立马“呸呸呸”地冲到河边喝了好几口水。

青石笑得更大声了。

阿狸蹲在河边回头幽怨地望向青石，青石单手拎着酒坛，仰头又是一口。酒水顺着他白皙的脖颈流下来，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亮。

阿狸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他挪回青石的身边，坐下来，想了想，问到，“你不开心？”

青石眯着眼望着逐渐没入山峦下的夕阳，“何出此言？”

阿狸垂眼看了看酒坛，“不然你为什么要喝这么难喝的东西来虐待自己？”

青石将视线移到阿狸身上，高深莫测地一笑，却没有说话。

阿狸巴巴地凑过去，贴近青石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呀~”

青石浅笑摇头，只是喝酒。

阿狸便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陪着他。

夜幕降临的时候，阿狸拾来一些枯木，点燃了权当篝火。

灿烂的星映在河水中，神秘而瑰丽。小河对面稀疏的林子中，有星星点点的莹绿色光芒，那是萤火虫在起舞。阿狸觉得他在这绿萝山北麓生活了千余年，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这里的景色如此的美丽。

心旷神怡的阿狸没发现自己已经露出了原形——头上冒出两只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屁股后也搭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

他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看青石，跳跃的火光映在青石的脸上，看得阿狸的心里柔柔的、暖暖的。大尾巴也跟随着阿狸旖旎的心情左左右右地甩来甩去。

就在这时候，青石开口说话了。

“阿狸。”

阿狸的耳朵抖了抖，迅速地竖起来，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喜欢我吗？”青石问这话的时候，笑的斯文而且温柔。

于是小阿狸眨巴着迸出热烈目光的眼睛，“喜欢喜欢呀~！阿狸最喜欢青石了~！”

青石看着阿狸笑得弯弯的眼睛，微微垂下头，额前的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阿狸只看见青石嘴角勾起一个寂寞的弧度。

“你喜欢有什么用，他不喜欢。”青石说完，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阿狸的心中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火气和失落。许是因为青石用他的喜欢和别人的喜欢做了比较，而他的喜欢还被别人给比下去了。不只是比下去了，他的喜欢，对青石来讲毫无价值。

阿狸别扭地扭过身，撅着嘴巴道，“你的六师兄到底有什么好，他对你分明不理不睬，你为什么还这么喜欢他。”

“许是我欠他的吧。”

阿狸闻言，转头去看青石。青石将空了的酒坛往身后一放，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头枕在酒坛上，黑色的眼凝视着璀璨星空，缓缓道：“他痴恋了我三世，而我却心如磐石，无情无爱。第三世的时候，许是他伤透了心，便选择了忘记之前每一世的种种，每一世都重新来过。可笑我却在他忘记我之后才喜欢上他，所以后来，就变成了我追了他三世，而他每一世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青石转过头看向阿狸，“我是不是很可笑？”

阿狸懵懂地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青石笑了，“小傻瓜。”

07.人渣

阿狸不晓得有一个词叫做“宠溺”，不然他一定会用它来形容刚刚青石的表情。他只是觉得，青石刚刚那一笑，便一扫他之前所有的不快。所以阿狸抖着萌萌的耳朵，甩着蓬松的大尾巴，嘿嘿笑起来。

“这已经是我们纠缠的第六世了……我原本以为，他恋我三世，我都还给他了，等到这一世尽了，许是他也会喜欢我了……哪怕他还是不喜欢我，我还可以再追他一世……”青石闭着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是他要成仙了，他会不老不死……只留下我一个人带着六世的记忆陷入无尽的轮回……”

阿狸没有死过，也未曾经历过这些生生死死、生生世世的恋情。但是他听了青石那语气平淡的话就是莫名其妙的想哭。

青石没有再说话。仿佛是枕着酒坛睡过去了。

篝火迸出最后一颗火星，发出噼啪一声，然后熄灭了。

阿狸仰头望着无尽的夜空，想起千年前太子死去时他的伤心；想起隔了千年他又闻到了太子味道时候的兴奋；想起他每日偷偷跟着那个小道士，看着他每日跟在他的六师兄屁股后边转，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直到眉宇间隐约可见当年太子的模样；想起自己鼓起勇气和他正式见面后的每一天……

阿狸小心翼翼地凑到青石身边，轻轻地扶起他将他抱在怀里，卷过蓬松的大尾巴盖在他的身上，低声说，“你的六师兄不喜欢你，那我喜欢你好不好？……他不过喜欢你三世，我却从你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喜欢你，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了~我对你的喜欢并不比他少，你为什么只在意他呢？……青石，青石，你不要喜欢他，喜欢我好不好？我可以把我的修为渡给你，你还是我的太子，我还是你的小狐狸，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相守一世，好不好……”

这一夜，阿狸睡得很甜。因为他做了一个美滋滋的梦——他梦见他和青石在这里搭了一座茅屋。他去捉野味，青石在院子里种菜。他生火，青石煮饭。吃了饭，青石坐在门坎上看门前流水、山边斜阳，他倚在青石身边，看着被夕阳映红的青石的侧脸，嘿嘿地傻笑。于是青石低下头，像太子当年一样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轻轻地唤“阿狸”，唤了一声又一声……

但是当第二天的朝阳晒醒阿狸的时候，他的身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很难再见到青石。

即便千辛万苦找到了，要么是被无视，要么是被甩一身冷言冷语。

阿狸一头雾水，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青石，更加变着法的想要吸引青石的注意力，想要逗他开心。

他不知道的是，那一夜，虽然青石醉了，却并未曾睡着。

青石知道阿狸对他的依赖，他看得透这种依赖最深层的东西。只是对六师兄的求而不得，让他有了一种病态的心理——他想看着别人的求而不得，就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

最初听到阿狸说喜欢他，他未曾在意，也不想在意，他在潜意识里将这种喜欢归结为就像小孩子喜欢拨浪鼓。

然而当他听到阿狸后来的那些话，每一句都像一根钉子，疼得他心里直发颤。

他有着六世的记忆，他知道情为何物，他懂得如何事故，然而阿狸仅仅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却因为他病态的心理而被卷进这场纠缠……

他骂自己是个畜生，畜生都不如。

于是他等到阿狸睡着了，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想让阿狸知道，你恩人的转世不过是个人渣，你没有必要喜欢他。

08.执迷不悟

当阿狸再一次出现在青石面前的时候，青石一言不发一道玄雷咒劈过去，直接将阿狸的尾巴尖劈炸了毛。

阿狸也炸毛了，他化作人形，用手捋过大尾巴，慌忙把尾巴尖上的残余火星扑灭，呲牙咧嘴地揉了半晌，对着青石瞪眼睛道：“你不讲道理！”

吼完这一句，阿狸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青石双手作势，双眸微闭，双唇微翕——这分明是要发动高级法术的架势！阿狸顾不得尾巴上的疼痛了，化作狐形，拼命跑起来。

他是知道青石的厉害的。虽然他凡心太重，毫无仙资可言，但是他的法术修为却厉害的令人发指——就好像真正的神仙。

天空的阴翳在地上形成了巨大的阴影，以令人心悸的速度追赶过来。远处响起轻微的噼啪声——他居然用五雷轰顶打我！阿狸这样想着，跑的四条腿几乎腾空起来。

他觉得窒息，不知道是因为用尽了全力奔跑，还是因为别的……

震耳欲聋的兹拉兹拉的声音响起，阿狸奋力一跃窜进一个小山洞，就地打了个滚卸掉冲力，却还是因为速度太快而且洞内太狭小，被突出的石块划得浑身剧痛。但是他知道已经受伤的尾巴又遭殃了——估计被雷焦了。无奈洞内太小，别说无法幻化成人型，连转回身都不能，阿狸只能奋力弯曲过尾巴，用四只爪爪忙乱地踩着火星，笨拙地揉着。

狂雷很快就消失了。小狐狸到退出山洞，见方圆百米的土地都被方才的狂雷雷焦了，空旷的地面上泛着迷蒙的尘土。它呆滞在洞口，隔着沙尘远远地望着那个冷漠的背影渐渐模糊、消失不见。

小狐狸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那。

直至夜幕降临，它才站起来，转身，垂着尖端那美丽的金毛被雷焦了只剩下一截细尾根的尾巴，慢慢地离开，融入夜色中不见了。

青石以为阿狸再也不会来了。

但他显然是低估了阿狸的心理承受能力。

雷击事件之后没隔几天，阿狸再次趁夜色潜入了青石的房间。青石虽然已经睡下，却很敏感地醒了过来。不过，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才能让这个一根筋的狐狸死心，只好继续装睡。

阿狸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默默地凝视着青石。

青石不是面朝墙睡的。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阿狸在看他。对于青石而言，阿狸的目光就像箭一般戳着他，而阿狸又看得太久，久得几乎让青石装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阿狸用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逼不走我的。”

青石额头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他索性睁开了眼睛。

阿狸吓得一下蹦到地上，“你你、你你你……你没睡着啊？”

青石坐起来披上外衫，盯着阿狸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人妖殊途，你莫要执迷不悟。”

人、妖、殊、途……

阿狸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后退了一步，踉跄着站稳。然而他眼中的迷茫一闪而过，仰头直视青石的目光，“你不是一样的执迷不悟？”

青石愣了愣，叹了口气，“你喜欢我什么？”阿狸正要回答，却听青石继续说道，“我改还不行么。”

阿狸咬咬嘴唇，“那你千年之前不要救我。”

青石翻了个白眼，一头栽回床上，“你滚吧，我要睡觉！”

09.师兄升仙

“青元师兄升仙了~！”

澜云观里，众师兄弟们奔走相告。说是方才天上降下来一位腰间佩剑，手执羽扇，风流倜傥却又不失冷傲儒雅之气的白衣飘飘的仙人，他告知青元师兄已位列仙位，即日去天庭报道。

青元师兄，便是六师兄。

青石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听着外边人声鼎沸。

“快走快走啊，去登仙台！青元师兄一会便在那里飞升~！”

待到外边的人声渐渐变弱，青石也仿佛做下了决定一般，起身推门而去。

青石来的这一处叫做望月崖，是绿萝山的一座小山峰，峰顶方圆不过五步。此峰与登仙台遥相呼应，站在望月崖上，恰好能俯视登仙台上的一切。

青石看着众道长和众师兄弟们都围着六师兄，片刻之后，他们闪开一条道路，六师兄稳步登上登仙台。大家都仰头望着天空，不多时，碧蓝的苍穹中打下一道金色的光柱，正笼罩在六师兄的身上，于是六师兄冲大家挥挥手，顺着光柱腾云而上，最后消失不见了。

青石的目光一直追寻着六师兄，直到六师兄消失在天际，青石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消失的那块苍穹，仿佛要把天看出个洞来。

话分两边。

阿狸再次慎重地做好被雷劈的觉悟后，又蹦跶蹦跶来找青石了。然而他到了澜云观，却发现几乎没有人。

转悠了半天，发现对面走来两个小道士，上前一把按住，“道观里怎么没人？青石在哪？”

两个小道士还没从亲眼看见师兄升仙的壮观景象中回过神，直接就答道，“大家都去登仙台看青元师兄升仙了呀~！”

“哎？不过貌似没看见青石师兄啊？他平时和青元师兄关系那么好的……”

两个小道士意识到这一点不禁面面相觑，继而又意识到——这货是谁啊？

然而当他们转过头的时候，阿狸已经不见了。

阿狸匆匆忙忙赶上登仙台——道士们都已经散去了——阿狸四处转了转果然没看见青石的影子。他略迷茫地仰头想了一下，蓦然发现对面的山峰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不是青石还是谁？！

不过……他要做什么？跳崖？！

当阿狸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脑子中“轰”的一下就炸开了，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顺带手脚冰凉。他大喊了一声“青石——！”便化作狐形要冲过去。

然而它毕竟是晚了。

青石坠崖的身影如一片凋零的落叶映在小狐狸棕色的眸子中。小狐狸的眼底如燃烧出一片火焰，那火焰顺带着将棕色的瞳染得血红。

“青石你不要死青石你不要死青石你不要死青石你不要死……我不要再等你一千年啊！”

10.坑爹的人生

阿狸借着妖气跑得四脚腾空——它连躲避青石的法术的时候都没这样拼命地跑过——它不顾山上的灌木枝桠将自己划的遍体鳞伤，闪电一样向青石跌落的谷底冲去。

当遍体鳞伤的青石出现在小狐狸的眼中的时候，它不可置信地停了下来，继而马上奔过去，奔跑的过程中化作人形，最后在青石的身前扑通跪了下来。

豆大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阿里的眼中翻滚出来。他抬起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青石，抱在怀里放声大哭，“啊——啊——……”

“小……傻瓜……别……哭……”

耳边传来青石极度微弱的，却略带笑意的声音。

阿狸惊诧后，扭头看着青石七窍流血的脸上果然挂着一丝笑，一丝真正的笑。

“青石！青石你还活着！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啊？你说什么？”

“我……自由……了……很开……开……”

最后一个字，青石没有说出来，阿狸读懂了他的口型，是“心”。

随着青石慢慢合上的眼睑，阿狸觉得周遭的世界都变了灰白，一切都静止了……

青石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得浑身剧痛无比，胸口上有什么压得他喘不过气。强烈的光透过眼皮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睁不开眼。

青石闭着眼睛想，这一次再也不执迷不悟，到了孟婆那里干干脆脆地喝她三大碗孟婆汤，将这几世的事情忘个干净，下一世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