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您去过教会了吗?”撒克洛公爵第三次追问他了,当然,他知道让黑暗生物去祭拜光明之神有点不太可能,他主要还是担心那枚戒指,那东西看起来不简单——它很可能以前被封印了,但是现在封印肯定已经松动了。
“没有,”艾洛斯刚看完财政报告,抬头看了一下撒克洛公爵,“但是我现在在看报告。”他扬了扬手上的戒指,那只蜘蛛在琥珀里摆出一幅张牙舞爪的样子,“不过,请你别指使我好吗。”
撒克洛刚要说话,对方举了一下手,制止他说话:“记住自己的身份,否则我可以让你什么也不是。”
且不说国王是否真的有这个权利,但是撒克洛公爵在听了这些话以后,只好沉默着等待着,等他看完财政报告又看完外交大臣刚送来的报告才站起来,表示自己现在就去教会。
“不许跟着我。”艾洛斯轻蔑地看了公爵一眼,转身走了。
撒克洛公爵站在那里苦笑,他到底是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个自大傲慢,目中无人又霸气侧漏的……小孩子?
当然,撒克洛公爵也知道黑暗生物不太像他们看上去的那么年轻,也许这个孩子看起来是十八九岁,但是事实上已经活了好几百年——好几百年?听起来真够久的,这比人类统治这片大陆的时间还长。
“公爵大人。”
轻柔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细语,撒克洛皱了皱眉,并没有停下准备离去的脚步。
“您看到我好像不太高兴,”安奴说着跟着撒克洛公爵向前走。
撒克洛没有看向安奴,墨蓝色的眼睛有些阴沉:“我猜不是什么好消息。”
安奴耸耸肩膀说:“好消息和坏消息都有,要听哪一个?”在得到撒克洛的白眼以后,安奴识趣地说:“好吧,先说坏消息,在王女那里的探子——一个都没回来。”
撒克洛的脚步停了停,继续向前走:“好消息呢?”
安奴的语气迟疑了一下:“您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在五区——要带到皇都来吗?”
要带来吗?撒克洛有些摇摆不定,最后叹了口气:“再看看,我……不太确定。”
“是吗?”安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戏谑,“我可是第一次看到您这样摇摆不定呢。”
撒克洛公爵刚想要反驳,转过身却发现自己周围空无一人,他下意识地紧握住了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他知道自己需要找人商量,但是那个人——却不是好的商量对象,更何况,他也不在。
人总是害怕做选择,因为有些选择是决定了以后无法更改。
艾洛斯偷偷往后看了一眼,确定撒克洛公爵没跟着他,他才大步走出皇宫,并且不让随从跟着。
“这不安全。”临时代替护卫队队长一职的一名骑士说,“至少得让车队护送您到教会门口。”他说。
后者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否则您哪儿也不能去。”那个男人坚定地说。
如果你们敢跟上来,我就杀了你们——如果艾洛斯这样说,肯定也会有护卫队跟上来。人类是很奇怪的生物,有时候无比珍惜生命,有时候又随意地轻贱它。
“你可以杀了他们。”戒指里的黑暗商人小声地提建议。
“那给我准备马车吧,”龙说,他不想杀他们,尽管他们固执又麻烦。
“您不能对他们这么容忍!”黑暗商人西路说,“您是龙,还是国王!您拥有最大的权利,他们都应该听你的!”
“国王也有很多伤心事,”艾洛斯忧郁地说,“比如财政拨款,比如军费供养,再比如我自己买衣服还要自己出钱。”虽然听起来天经地义,但是从他口袋里拿钱出去,简直像在割他的肉!
西路表示不理解:“那更不应该放纵,您一脚就能踏平一个城市!”
“我的脚没有那么大,”龙严肃地说,“而且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要做什么,闭上嘴,否则我把你扔在教会。”
西路很快就接受了威胁,乖乖地伪装成自己真的只是一只被琥珀包住的可怜化石。也许将他扔在教会说不定更好呢,教会的信徒们也不都是那么虔诚的嘛,只要他们心中有一丝黑暗,我就能利用起来。可是他不会这么说,因为龙的力量足以帮他解开封印,他又何必再那么麻烦去引诱人类呢。
国王的马车在教会门口停下,艾洛斯自顾自地走了进去。他没有戴王冠,身上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深蓝色束身长外衫,只有袖口和衣摆处用金线和银线绣着简单却精致的花纹,他如此的年轻,以致于在一般人的眼里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富人家的少爷。
艾洛斯的打算是,他在教会装模作样地逛一圈,然后说戒指已经被封印了,那就完事了。
上一次来教会的时候是跟撒克洛公爵出席一场宗教法庭,在那场法庭里他彻底见识到了光明教会的堕落,那些高高在上的主教只是一群饭桶。他们用语言来分辨谎言,用眼睛来分辨虚伪,这群傻瓜冤枉了无辜的平民,试图栽赃给富人以敛财,却对一个亡灵法师视而不见。在魔神年代,光明教会通常会设置光明结界,防止黑暗生物的侵入,即使是像艾洛斯这样强大的龙族,想要进入教会,唯一能做的就是撕裂他们的结界——这会让那些光明主教全部投入战斗。他们通常舍生忘死,为信仰而战,他们把自己奉献出去,以拯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类。
但是,时代变了。
光明教会可以随意进出,它不再设置结界。那些主教从神圣的祭坛上走下来,开始充当政客的角色,甚至与皇权开始争夺这个国家的权利。他们堕落了,丧失了他们最原始也最根本的信仰的力量。
“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能封印你,西路,”艾洛斯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巨大的,丝毫不亚于皇宫的建筑,“我听说他们在一区建造了更大的建筑群,装饰地富丽堂皇,他们的信仰可真值钱。”
“其实我在想,打劫教会说不定比打劫金库能收获更多呢,”西路用一幅商人的口气说,“他们几乎没有开支,而你的金库得支持着整个国家的运转,恕我冒昧,我觉得您应该去做教皇,而不是国王。”
“没错,我猜教皇的工作肯定只有国王的十分之一,”艾洛斯难得支持西路的说法,“但是开支可能只有国王的百分之一,它的信仰堕落了,但是却更加有钱。”
“那……您要做教皇吗?”西路热情地问,上一次大战中,他们黑暗之神失败了,人类获得了胜利,所以现在由龙去做教皇神马的逆袭简直太帅了好吗!
“国王的权利比较大,”龙想了一会儿说,“而且,我可是黑暗属性,教皇那种职位可轮不到我。”他说,“而且,那个职位太严肃了,一点也不有趣。”
啊,看起来,龙在想着打劫的时候,还会考虑是不是有趣,黑暗商人郁闷地想。
然后他们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逛呀逛地来到了一座花园。
这是一座很漂亮的花园,比不上皇宫里那座由精灵族的设计师设计出来的花园,但是它体现了一种事关宗教信仰的肃穆和精美,好像连空气也变得洁净起来。他们用一整块的玻璃笼罩在花园之上,透明的玻璃穹顶阻挡了初春略冷的风,将大片的阳光引进来,照耀了整座中庭花园。在一旁的湖水中,艾洛斯看到了野鸭和天鹅,也有一群黑天鹅,他们很优雅地在水中划行,宁静而美好。
这里没有什么人,他们既没有看到白衣的牧师,也没有看到信徒们,好像整个花园里只有他们,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落在他们的身上,时间好像在这里静止了一样。
艾洛斯眯起眼睛,目光落在离他不远的草丛上,没有风将它们压弯,它们静止在那里,好像是某幅画卷的一角。他有点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懒洋洋地躺在河边,看着潮涨潮落,花开花败,世间的一切都遵循着生死的规律,在时间巨大的力量下,微弱如齑粉,而一百年以后,这个国家里他认识的人还有谁在?撒克洛呢?
他忽然为这种想法感到可怕。
一百年,对他来说,可能只是做了一个梦的时间,甚至连一个梦都算不上。可是一百年以后呢,他现在所认识的人,连骨头都变得枯黄了吧,那个该死的财政大臣应该是最早死去的吧,然后按年纪排下去,总会轮到撒克洛。
一想到撒克洛有一天也会死去,而且仅仅是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死去,艾洛斯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他的手抬起来,轻轻地放在胸口,那里有微微的疼痛。
“您怎么了?”他的戒指轻声问。
艾洛斯困惑地看向前方,而视线没有落在任何一个点上:“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人类的时间——太短暂了。”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学不会优雅与耐性,总是鲁莽和异想天开……”西路逮到机会就诋毁人类,他还在为魔神大战中的失败而耿耿于怀,“当然,您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们分辨不出来,老让您做这做那的……”
“嘘。”艾洛斯阻止他亢长的评论,看向花园的另一边:“有人在那里。”他说,然后离开花园里的小径,走向那里。
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白衣少年,他正跪在一座残缺的光明神像前,以一种虔诚又低调的姿势,闭着眼睛祈祷着。
第十二章
诺曼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擦过初春嫩绿的草叶,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自由节奏向自己走过来。
然后脚步的声音停下,好像走过来的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万能的父,请保佑这片土地繁荣昌盛,和平安宁。”他轻轻地说,用这句话为自己的祷告画上句号,然后他张开眼睛,看向他身边的少年。
那是一个漂亮秀气的少年,他的五官极其精致,看起来有些中性,但是眼角眉梢处流露着一种位居人上的傲慢与自信,以致于让那双金色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犀利。他弯着身子似乎在查看那座古老的光明神像,金色的长发简单地扎在脑后,这会儿从背脊和颈项处滑落下来,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耀过来,让他的金发带着一种奢侈的光芒。
“你祈祷完了吗?”那个金发少年站直身体,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有人用那么古老的手势祈祷了。”
诺曼有些惊讶:“你知道这些手势……可你那么小……”
对方听完有些不高兴:“嘿,我们年纪看起来差不多好吗?你知道的事情,我也有可能知道,虽然我对这一套一点兴趣也没有。”
诺曼困惑地看着他,古老的宗教礼仪因为人们对和平生活的麻木而变得愈发简单,有时候甚至只是双手合十这样的简单动作,但是他们忘记了信仰的力量,而信仰就包括在那一套繁复的手势中。
可是对方轻蔑的语气与他的知识好像不太搭边,于是诺曼猜想,这个孩子应该是来自某个大贵族家里的孩子,对这些仪式耳闻目染但是不以为然什么的。
“抱歉,”诺曼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彬彬有礼,很多人说他有种超越年纪的谦逊与亲和力,“我们的年纪差不多,我不应该这样质疑你,我感到很抱歉。”
在诺曼活到现在的一生中,他一直是一个固执又认真的孩子,而他的话,几乎从来没有被反驳过,而他为自己的言论道歉的次数也少的可怜。但是这会儿,有谁知道他做过这些呢,只有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对方有些惊讶,但是随即笑了笑,“我不太在乎别人对我的冒犯,”他宽容大量地说,“因为我脾气还不错,你该见见我的表兄们,他们太在意别人的态度了。”
诺曼当然不知道对方的表兄们彪悍到了何种程度,他只觉得这个孩子应该是来自一个庞大但是宠溺他的家族,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呢。于是,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雕像很老了耶。”少年背着手站在草地上评论说,“可它看起来却是整座教会里最值钱的。”
诺曼点点头,他站起来,拍拍白色长袍上的草屑,有些感叹地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它建造地比我想象地……更加华丽。”
少年偏偏头,他散落在额前的头发侧向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那是好事吗?”
“我说不准,”诺曼耸耸肩膀说,“人们的价值观开始发生改变,他们总是认为越贵的越好,但是对信仰来说……却是一次灾难。”
“我知道,”少年的语气流露出一些同情,“人类容易迷茫,所以需要信仰来指引他们的方向,而财富已经代替了信仰,这对人类来说是致命的,但是他们并不知道。”
诺曼有些惊讶他会这样说,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贵族少年,带着一些有些自以为是的世界观在这里驻足。他或许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但是却还不到领悟这些的年纪。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轻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叫艾洛斯,我的家臣说,人类间的交往应该从名字开始,”他微笑。
“我叫诺曼。”诺曼微笑,然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艾洛斯?现在很少有人用这种名字了。”艾洛斯在古代语中是狂暴与贪婪的意思,当然现代语中,它只是一个名字而已,诺曼不着边际地想,然后微笑着看着对方有些笨拙地跟他握手。
然后他看到他手上那枚看起来有些可怕的戒指,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被包裹在一块琥珀中,被当成装饰品镶嵌在戒指上,显得厚重而邪恶,却在少年纤细的手指上,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
“这个?”艾洛斯扬了扬自己手上的戒指说,“我不久前刚得到的,呃,说起过程好像还有点血腥……”毕竟这段时间来贫民区的死亡和护卫队队长的死亡都跟它有关,在这之前,还不知道有多少血腥的历史呢。
“是吗?”诺曼伸出手,洁白的手指在戒面上轻轻拨动了一下,动作轻柔到就像在擦拭戒面的灰尘一样,“我觉得你的爱好还真有点……另类,”他想了一下措辞,然后笑起来,“不过,挺有趣的,不是吗?”
“我也这么觉得,”艾洛斯笑着点点头,他好像还没有对一个人类有过这样的好感,他见识过太多黑暗与血腥——毕竟他来自那里,但是对这个看起来就像一汪净水一样的青年,却有一种很奇怪的好感。
“对了,你是第一次来皇都吗?”艾洛斯与诺曼沿着湖边走,这里的水禽们大概见惯了人类,所以看到他们走过来,并不闪躲,该吃吃该喝喝。
诺曼点点头,觉得有些好笑:“对,我一直生活在一区,所以来到这里的教会……哈哈,感觉有点不习惯,这里没有一区那么严肃,挺好的。”
艾洛斯有点儿猜到对方是来自一区,毕竟一区是光明教会的中心,教皇就在那里,而整个教会的财富自然也在那里。想到教会的钱,艾洛斯向往地说:“我有一天也要去一区。”打劫,他在心里补充说。
“比起皇都来,一区要严肃一点,”诺曼淡淡地说,他的脸上有过一丝凝重,但是随之就被微笑代替,好像刚才那一瞬只是艾洛斯的错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