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锦+番外——药十九郎
药十九郎  发于:2015年05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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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薄唇抿了抿,忽然开口:“这位公子是……”

我奇怪得很,不知这庙里什么时候多出个人,我刚才在这里站了许久也没见着别的人呀。四处又张望了一番,这小土庙小得很,中间那座泥像在这一堆基本就没什么别的空间了,一眼可收揽全景。等我目光再次转回那男子脸上时,发现他两眼直直地望向我。

西天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诶,本仙君当了五百年的神仙,第一次在同一日被一介凡人吓到两次,这仙脸算是没地搁了。

我想着是不是刚刚一不小心念了显身的术语,想想也不对,我自己要是施了法自己会不知么,记性再差,目前还未有差到那份上。

那男子还在盯着我,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眼神里也流露出不解。

看来这男子天生便是有慧根的,是个成仙的骨子。

这样一惊一乍,一时让我也忘了去探究为何对他有着那样强烈的熟悉感。

第二章

我依稀还记得凡间有许多这样的故事:某位穷困潦倒的人家中老人病重,穷人无钱给老人医治,但他依然各种筹钱各种拼命干活。某天风雪交加的夜晚,来了一位衣不蔽体饥肠辘辘的老者,向他询问可否借住一晚,并讨点吃食。那穷人虽然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还是请那老者进了门,对那老者各种忒好。最后,那老者哗啦一变,原来他是个神仙,装成那样不过是因为想要察探这位穷人是否是个好人,然后大手一挥,那穷人家原本病入膏肓的老人立刻活蹦乱跳,穷人家也从此富裕了。

在我还是个凡人时,必定是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各种唾弃这一类的故事,不屑说着人家神仙哪有那么闲天天干这些没有油盐的事,然后扔下一把瓜子壳,拍拍手走人。

现在我终于明白,神仙何止是有那么闲,简直是闲大发了。

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半条腿已经踏到阴曹地府的老太面前,装模作样地替她把脉。

且说我在那破土庙给一介凡人看破身形,在他还没看出更多异样之前,我一抹双眼,而后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袖,眼眶泛红,声音喑哑,整个人顿时沧桑良多:“在下青州人士,家境算得良好,从小饱读诗书,向往浮云漫天,闲云野鹤的生活,期盼遇一倾心佳人,从此执子之手共白头。谁知近来家父逼我为官,且为我向一当官人家的女儿提了亲,强迫我与那未曾见过一面的女子为婚。在下不想日后活在漫无天日的昏暗之中,想要寻求自己想要的人生,于是离家出走。却不想在离这不远之处又遇上绿林强盗劫了钱财与马匹,如今除这一身衣裳皮囊,分毫皆无,又已空腹饥渴了近两日,徒步乱走,来到这山间,看到这座小土庙本打算歇歇脚,可看到这案上供奉的白面馒头,居然动了它们的心思。想到我曾也算一介才子,如今落得此地步,且不知日后会是如何,我……我就……”说着我又抹了抹双眼,心念木府星君无聊时总拉我去凡间听那些个戏文与说书也不是没用,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颂诗也会吟,看来如今我也是信手便可自编自演一出戏了。

想来是我十分之入戏,又得亏方才从醉酒大睡后清醒不久,看神态装束也有几分落魄公子样,那男子沉默片刻,缓声道:“公子若不嫌弃,便来寒屋歇息片刻吧,虽无佳肴,也有热茶。”

都演到这个分上,我只好收了哽咽声,露出感激的笑容:“岂会嫌弃,岂会嫌弃。”

他询问我是否可等他片刻,我应了。便看见他从随身携带的竹篮里拿出一方薄布,先是擦了擦供奉的案台,而后拿出三根香点燃,对着那破泥像拜了拜给后给插上香炉,又退后两步,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泫泽说得不假,他确是诚心,我却依旧觉得好笑。这凡人请愿的神仙就是此刻立于他身后的我,然而我压根连他心愿的边边都不清楚,这些凡人到底是如何觉得神仙可以帮他们的呢。更何况所有人的命格都有定数,即便会有变,也不是随便那路神仙可以决定的。

待他领我朝他家的方向走,我想着这一路不定是要遇上别人的,进了他家也应该会与他的家人打上照面。要知如他这般有慧根的凡人万里出一,若是他发现只他一人可以见到我,定会看出端倪。于是走在他身后时,我轻轻捏了个决,不动声色地让自己显了形。

我晓得这个靠近小明山的村子并不富裕,因此看到他所住的屋子家徒四壁也无多感慨。屋外有一方木栅围起来的小院,一只母鸡身后跟着几只小黄鸡仔低着头漫步寻食。

他家厅堂内只有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我坐上那两把椅子中的一把,才发觉这把椅子不幸还有点瘸腿。他去灶台边为我烧了壶热水泡了杯清茶,又给我弄了些吃食,虽也就是些炸面团子,可居然还有几块咸鱼。我知这是他家最好的东西,赶紧连声道谢,又为了与之前编的戏本衔接,不得不装出饿了许久的样子狼吞虎咽。

真真可怜了我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他看着我把东西吃得精光,扯起嘴角很淡地笑了笑,又为我续了杯热茶。我一时兴起,问起他缘何去那山神庙拜祭。

他动作有稍许停顿,转而淡然地告诉我:“家母病情日渐严重,村里的郎中早已束手无策,如今除了靠几味药吊着,我还能做的,也只能是求神拜佛。”

我捧着茶杯盯着他垂在耳边的几缕未束上的发丝发呆,缓了缓问他:“还未曾请教恩人名字?”

“恩人不敢当,贱姓方,单名晨。”

方晨,方晨,我把这个名字放在脑中咀嚼许久,却食不得味。之前那种感觉又浮现了上来,我总觉得这个名字不属于他,或许说他不该叫这样一个名字,可并不知道自己因何有此感想。

似是因我发愣的时间太久,他略有些担忧地凑了过来瞧了瞧我:“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我急忙摆上一副温和笑容:“在下无恙,不过是想起了一介故人。”

故人一词脱口,我又是一楞。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嘴巴却先快过了我的脑子,朝他道:“在下也拜读过几本医书,虽是不才,也略微懂些医理,若是兄台不介意,或许我可替令堂察观察观。”

他五官生得偏冷,性子却甚是温良,听我这么一道,抬眼认真地盯着我瞧,不急不缓地向我道谢,还带着一缕微笑。只是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在我这位生人面前表现出太多情绪,对我礼数甚周到却也保持着很好的距离。

须臾后,我便由他领着掀开厅堂旁一扇洞门的帘子,到了他娘亲的床头。他侧开身给我让位,于是我坐在床头,假模假样地替他已被病痛折磨得意识不清的母亲把起脉来。虽说我其实对医理一窍不通,但凡人的阳寿我还是会勉强算算的。趁方晨因入夜而起身去点灯,我摊开他母亲的手掌瞧了瞧,而后默默在心里掐算,大致有了个底,他母亲统共也不过就还能在床上挺个把月。我记得木府星君与天医星君交情不错,曾从他那讨了几颗无名药丹,我听人说过但凡天医星君炼的药丹虽说不是那种可令凡人飞升令神仙长个百来年修为的仙丹,但也是既可医治百病又可养颜焕颜,昆仑仙境上的仙女仙娥个个都争着抢着要,我尽管吃不着也硬是从木府那抢了一颗。只是那颗药丹被我塞在哪我记不大住,但总归是不会出我房间。只需让这老太服半颗,应该就可以让她多活蹦乱跳个十数年不只。思及此,我便告诉方晨说是家族中有个祖传秘方,说不定有用,只是需要去采集几味药草。他竟丝毫不怀疑,立刻问及我需要哪些药草,他大可现在就去采。

我推说这是家族私方,族内嫡亲曾都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不外传,所以这药草也只能我自己去采。而此刻天色已晚,不便出门采摘,既容易混淆植物品种又不大安全,不如等到明日天明。

方晨并未表现得很期待或是激动,想来是他为母亲求医多年早已投出太多的希望却收回太多失望,我方才跟他说的话估计也有不少人对他说过,他恐怕都不对此抱任何期望。在我向他表达了我的想法后,他垂了垂眼帘,低头表示赞同,随后便去为我收拾床铺,我就顺理成章地留宿在此了。

他将他的寝房让给我,自己则抱了一床铺被在厅堂打地铺。我并未与他推辞许多,只是与之道了声谢。

方晨出了房间后,我隔着木栏窗轻弹了一下手指,将不远处树上歇息的一只雀儿精给弄醒。它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扑腾扑腾飞到窗边,不满地望着我,我摸了摸它脑袋,让它去我府上告诉泫泽今晚我在友人家留宿不回去了,要他不必担心。雀儿精歪着脑袋,又扑腾飞走了。

夜里我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偶尔翻个身它便要咯吱作响许久,我恐吵到屋外的方晨睡觉,乖乖侧躺蜷缩在床上几乎一动不动。枕套被单都很干净,一股方晨身上的清新味。

在这样一张凡人的床上,我渐渐入睡,还做了个梦。

梦里我意识特别清醒,我知道这不只是个梦,这是曾经确确实实的发生过的,是我的记忆。

我还是个凡人时,生于富人家,算来也是个纨绔子弟。可是十多岁那年生了场大病,从此后便成了个药罐子,离了药就活不下去。家母对我溺爱至深,将我脾性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家父虽较母亲要严厉许多,可因了我那场大病,偶会训我,却总不忍太过苛刻。

那时的我,除了偶有病痛缠身,倒也活得滋润。日日同其他富家子弟在外游手好闲,执一把纸扇,心情好便在酒楼和赌坊里一掷千金,看到貌美的姑娘调笑两句,不好时就去人说书先生那砸场子,问刁钻的问题,非说人说书说得烂,硬是说得人家还不了嘴时再大笑离开,自认为此番活得就是应了风流二字。

后来父亲觉着我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混,花费了许多心思为我挑了位教书先生令他在家中管教我。

我未曾在意,尽管不能当着父亲拂了那先生的面,然而背着父亲便就全由我了。那时又正处叛逆的年龄,父亲若是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再说父亲曾经也不是没有请过先生,只是哪位不是没几天就被我气得跳脚然后辞去不干了的。第二日父亲不在家中时,我就逃了出去。路过书房时正是父亲要求我来书房向先生报道的时辰之前,从窗柩处瞧见那先生坐在案前手执书册一边阅览一边从容等我的侧影,我没做多想,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

玩至黄昏归来,同早上不同,此时我是大手大脚地从晃荡到书房门口,远远地便看见那先生倚在门前回廊的木栏旁,大约是等了我一日。

我丝毫不觉愧疚或是其他,那时我虽年少,但看待人生和人性总是过于理智。我不认为他在那一直等着我就要觉得感动,在我看来,既然他拿了父亲的钱财,如此做便是他的责任,是他拿了那报酬后必须做到的事。

于是我面不改色地大步路过他面前。他之前似乎一直在发呆,我余光瞥见他看见我时有霎那一愣,随后微笑地唤着我:“少爷,你回来了啊。”

口气平常得似是他经常如此对我说这句话,我顿下脚步,微微朝他颔首。

他又笑着问我,语气温柔:“今日过得如何?”

我皱眉:“还行,不差。”

他还是柔声回道:“那就好,待会饭后记得要喝药,今夜风凉,睡前记得关窗。”

我一边想着我爹究竟是给我找了个先生还是找了个老妈子,一边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后来一连好多日,他都整日地在书房前等我,在我回来的时候问我那日干了些什么,过得可开心否,又嘱咐我吃药,夜里不要着凉。闭口不曾提过我每日放他鸽子的事,也不曾要求过我让我不许再逃学。

我本是早已准备好遭父亲的责骂,可他居然也从未向父亲告过状。他越是这般,我越是无法逃得心安理得。直到有一日我在外和那群狐朋狗友晃荡完回家,又从书房前路过,看到他坐在回廊栏杆上,头倚着廊柱就这样打着瞌睡,地上落着一本应该是从他手里掉下来的书册。自他来到我家府上,我从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模样,因为我以为他不过也是会和以前的那几位先生那样没几日便会被我气走,所以才懒得记他的长相。此时我看着他在浅眠中的眉眼,他不似我之前那些个先生个个老态龙钟,面相很年轻,定是有着过人之处才会被父亲挑选上。晚霞的余晖盘绕在他的袖口,诱惑着我去拉他的衣袖。

他被我弄醒,睁开还没对焦的双眼,认出是我,立刻就温柔地笑起来。

我理了理衣摆,一脸毫不在意:“我回来了。”

他为我撩开散落在我右肩上的几缕发丝:“你回来啦。”

然后我就醒了,这梦做得毫无征兆,醒也醒得无征兆。

醒来那一瞬我便忘了梦里所有人的脸,大家的脸都是模糊得要命,全都变成了柔光一片。

这之后我辗转难眠,黑夜变得如此漫长,我都开始同情起每夜独自值班的夜游神,他是如何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夜夜不见生气的寂然。

实在难以入睡,我起身去了方晨家中的后院。凉风拂过我脸颊时,我又想到了刚才那个梦。

回去得问问木府星君,神仙做梦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站累了仍旧不想回屋继续躺着,我就地蹲下来盯着地面发呆。正神游着,眼前出现一双靴子。

那靴子料子好得很,定不是方晨这样穷苦人家穿得起的。再往上瞧,便看见暗赤色底上绣着黑色花纹的衣摆。瞬间我心凉了半截,这世间能让我仅凭衣摆就认出来的,只有一人。

我仰起头,对着来人笑得一脸灿烂:“哎呀呀,火德正神,这么巧,你也出来吹风啊。”

来人毫不为我灿烂的笑容所动,仍是那副从里到外都透着傲慢气的面孔,皱着眉头目光微冷地看着我。真想揍他一顿啊,只是我决计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也只能每每看到他就在脑中臆想几遍我是如何揍得他满地找牙的。

要说这上天入地,天帝冥王我都不怕,主要是因为我一年到头都见不到这些顶头上司一面,而且除了偶尔喝喝小酒听仙友们吹吹小牛我又没有任何作女干犯科的行为,自然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倒真让我和木府星君避之不及。

在我还不曾认识他时,有次木府星君聊起他来,说新近上任的火德星君正神是如今昆仑仙境上最后一只火麒麟神兽,目中无人得很,不爱与人交谈,又特别记仇。当时我还傻傻地一脸无所谓道:“人家有傲慢的资本,你们又能把人家怎样。”结果还没过几日,木府星君再次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位面生的仙友,气场非凡,主要是冷得非凡,说起来我一直不懂一只火麒麟的性子怎么会跟个冰麒麟似的。他一身暗赤色长衫,上面绣有黑色的繁复花纹,后来据木府说那是用来封印他真身的咒印。

当时木府星君想对我笑又笑不出来,嘴角直抽抽,甚是难看,低哑的声音向我介绍道:“这位是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他非要……啊不,我请他一起来喝酒。”

我登时受宠若惊,要知彼时我才飞升不久,被正神大人光临寒府自是觉得莫大荣幸,于是摆出各种卑躬屈膝谄媚奉承的奴才样。其实这并不能完全怪于我那时太过世俗且没有骨气,要知道木府可是和我一起在一旁扮奴才,人家一抬手他立刻给端上一杯茶,一皱眉他马上上前为人家衣摆禅灰,人家随口说今日太阳挺大他撩起衣袖就为人家扇风。我们如此孙子,究其原因,一是火德星君阶位高又身份特殊,像我这种小仙,他要是看着不爽若是参上两本罢其仙籍都是有可能的;二是他气场强大,哼一声都可以把我俩那可怜的气场击得粉碎;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我俩加起来还没人火德星君的左手一半厉害。不过那时我虽也是在他面前装孙子,但心里并没有想揍他,只希望他赶紧地从我府上离开,省得我一直提心吊胆地伺候他。

当时他浅尝了一口我酿的那青梅酒后,抬也不抬半阖的眼帘,淡淡道:“也不过如此。”我嘴上谄笑说道:“小仙这儿的粗糙物自是无法入仙君法眼的。”心里握拳兴奋地呐喊太好了!既然你觉得不好喝以后千万就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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