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歌——烟雨诗意
烟雨诗意  发于:2015年05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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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惊动人,尉迟律不敢燃上灯,就着黑暗,用一双手摸找起来,所幸入塔半晌,已稍稍适应了,那双鹰隼般的深邃眸眼,勉强能在幽黑之中视得朦胧轮廓。

房顶上的小窗恰巧开在那面布满诡异经文的画墙对侧,透入的清白月光、染上了风雪的苍茫,幽幽映照出一幅幅透着檀木香气的壁画。尉迟律一幅幅掀起画纸,所见仍是自己所读不懂的梵字古文,唯独最后那幅画纸上的人身血蝎、以及「易骨经」题名,让他目光流连再三。

尉迟律一双在黑暗之中透着不耐与焦虑的眸在那幅画上流连了半晌,只看见画上那个打坐练功之人,身上烙透出一只血蝎,仅在身躯两侧一一以细小黑字标示出各处肌骨之名:背梁、桡、髀、髌、琵琶、趺跖等等,此外再无其馀讯息。

尉迟律心中烦燥不耐,急欲索找出些什么,转向墙边的书柜,上头叠摆着一本本武籍剑谱,他拿起一一翻过,皆是寻常雪月峰武学之笈、连他自己都看得熟烂。原先屏敛起的鼻息,也因着心里的烦躁而粗沉了几许。他一一抽起书册、又毫无所获地一一放回,正当他以为断了线索之际,蓦地,在那一排剑谱书册的背后,看见一叠皱乱的纸,被折得扁平,藏匿在书柜内侧贴墙之处。

尉迟律心里一凛,探手一抽出,将那一叠折得齐整的纸摊开,是七张粗糙的米色宣纸折于一叠。上头,是凌乱潦草却依稀可以辨认的字迹,首张卷头处的文字便攫住了尉迟律的视线——「易骨经译文」。

他鼻息一沉,赶紧接着读看下去。

『易骨经,创于南疆地邙一派。骨者,为人能立于天地间之本、习武练艺之因,武者积其武学功底于骨脉之间。修习此经之人,由丹田练生异气、能通彻一身脉髓。修成者,施此异气于他人背梁骨上,顺走其任督二脉、肌穴筋骨,可掠其骨脉、掠其积累之功。骨脉受人所掠,底深者功力尽失,此生再不能动武;底浅者,身销命殒。心法记于此下……』

身销命殒……尉迟律脑海之中登时轰然巨响,彷佛让狂风卷起击天白浪,一瞬空白了他的思绪。

原来,掌门修习着的,是这么邪门的经法;原来,掌门之所以知晓顾长歌一身奇骨之后、对他那样感兴趣,竟是因为,要夺他骨脉……

底深者功力尽失,底浅者身销命殒……那字句彷佛幽夜之中徘徊的鬼魅、又如荒山里的魍魉,教尉迟律心口惊恐得彷佛要停止跳动一般。

受了此功,顾长歌可能会死——不可以!连思及顾长歌可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都要教他心口阵阵发疼起来,搀和着惶恐,哪怕他只是让人削去一根寒毛,他都不要!

纵使顾长歌功底深厚,他也绝不愿意看见,那一个长剑在手、便意气风发得教自己心折的人,一夕尽失他这些年努力习得的武艺,他可是顾长歌,可是雪月峰上一展身手便要惊煞众人的顾长歌,这样对他不公平!

他不能让掌门接近顾长歌,不能……绝对不能!尉迟律心口慌乱成一团,在充斥了一室的幽黑夜色之中,他鼻息粗重而浊,努力要在脑海一片混乱之中思索出对策,这事他该如何?警告顾长歌?或是告诉杜十方?他素来最惜顾长歌之才,必不能坐视掌门如此妄为——

「你在这里做什么?!」蓦地,一道冷得好似足以冻凝空中雪沫的嗓音,锐利地剖开这一室幽黑,狠狠割破尉迟律的思绪,他惊惶望向声音来处——稀薄的月光洒落,照见一名白衣道人,雪纱遮面,肤白骨削,嶙峋而立。

雪纱外那一双如画般的眸眼,此际闪着深沉的凶光,落在尉迟律身上。

53.

横隔在两人之间的,是一瞬间的死寂。

稀薄月色透窗而入,暗黑中独有一簇蒙白圈束方方正正地投影落地,映出白衣道人的半边面容,而另一侧彻底蚀入暗夜,阴侧侧地盯着此刻房中的另一人。那双被月华镀上银光的妖异眉眼极冷,冷得阴森、冷得彷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一个即将从这个世界永永远远消失的人。

尉迟律不觉将手心中的宣纸攥紧,在静夜中折出纸皱之声。他心下不无惊惶,脸上却倔傲如常,无半点失态,却只有他听见自己慌乱的心律在一室诡谲的寂静中如鼓如雷,不断放大、加快回荡,好似随时都要跃出胸口,分不清是怒是惧,怒眼前人的阴谋、惧顾长歌的安危。

掌门人的眼随着折纸声挪移到尉迟律攥着的七张宣纸,眼色如堕入冰川一般沁寒彻骨。

接着,他的视线落在尉迟律身后一幅幅被掀开的画卷,咒语似的梵文在月华映衬下恍若魑魍留笔,钩拉出浓烈窒人的暗息。

「——好个胆大的小男孩,敢闯本掌门人的屋、偷窥本掌门人的秘密,接下来,你待如何呢?」

冷若寒霜的一语惊醒了尉迟律,深邃的恐慌逼切在记忆里被鲜明狠戾地勾拉上来,接着刚才混乱成一片的思绪在心中奔腾起来,璧画后人像图背脊上的蝎子血纹、译文中的一字一句如白马过陈般地在脑海中重覆浮掠——

修成者……可掠其骨脉、掠其积累之功……

骨脉受人所掠,底深者功力尽失,此生再不能动武……

底浅者,身销命殒……

那些只阅得一遍的文字,竟是深刻得彷佛烙入他骨子里血肉里般的深恶痛绝,他恼怒得红了目眦,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断以泄此心头恨。

他待如何?他当然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最重要的师兄!那个人,自己护都护不及了,稍微不高兴了不满意了自己也得挂在心上,就算嘴上不服输心里早就要顺着他的意思讨好,满心眼都只看到他,纵然说过什么不希望师兄武艺再精进下去的鬼话,实际上每一次见他更上一层楼的时候最藏不住骄傲的也是自己,这叫他如何想像忍受有朝一日被眼前之人蚀掠骨脉而命悬一线?

光是如此想着,尉迟律的心就瞬地揪紧,多么宁愿被盯上的自己、被掠骨脉的是自己!

「这是拿来对付我师兄的?」纵然心中已有肯定答案,尉迟律仍是抱着残馀的一线希望作最后确认,高晃着手中的易骨经译文,横亘在两人剑拔别张的气氛之间让双方都看个清楚,开门见山地咄咄逼问。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掌门人幽幽地反问,语气里无有一丝东窗事发的慌张,反倒深沉着兴致盎然的阴狠意味,冷眼看着对方急怒攻心的激切模样,「你倒是紧张,早就听杜长老提到过顾长歌有一个很是疼爱的师弟,想必那便是你这小子了?哈,真是兄弟情深,你今天若折在这里,顾长歌也定然会为你伤心至极吧。」

掌门人语气飘忽,声嗓如夜风荡漾,听得毫不真切,说到最后更是幽然一叹,宛若远空残月的哀悼,索索落落、缥缥缈缈。

尉迟律此际心里其实是慌乱得紧,从掌门人面纱上一双妖谲眉眼压根看不出对方究竟要对自己作如何打算,反正那一定不是善意,身体恍若快一步体认到这一点,警惕戒备地竖起了汗毛,一滴湿濡冷不防地在颊际滑过,竟是冒了冷汗。他下意识把手搭上腰际的佩剑剑柄,随时蓄势待发。

「你只管回答我,是也不是?」尉迟律眼色阴沉,几近固执倔拗。

「你方才不已看得明明白白?你对本掌门兴师问罪,难不成你还想对付我?你以为你可以活着走出这道门么?」掌门人话声幽徐,丝毫无有为自己辩解掩饰的打算,明摆着不把眼前的小弟子放在眼里。

尉迟律狠狠咬牙,眼底有多怒恨内心就有多惶恐,脑中心中全是顾长歌那仙白淡漠的身影,彷佛就在眼前淡褪消散似地被逐分蚀吞,内心随即堵得快要窒息,强抑着激烈心痛般地攥了攥拳头,情不自禁地举步往房门的方向夺去——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本掌门会放任你带着这个秘密离开、好让你坏了本掌门的计划?」掌门人的讥讽满是讪然,话出之际掌风已然反手击出——

尉迟律心里虽急,却是眼明手快,在闻得对方声里眼内的杀意之际,搭在剑柄的手就提上了剑,在稀淡月光下凭着风向准确地划去,剑气彷佛化成一下下凌厉掌劲,迎上掌门人的一掌,两股力道如冰火相撞,震出冲天之气,屋梁隐约抖落几许木梢,随着翻卷而起的风势在半空徐落。

「……本掌门人记得你了,去年四方竞试时你的剑便已使得又快又狠,也算是个好料子,可惜了……」掌门人的声音被掌风馀劲震得断断续续,嘴上说着可惜,口吻却无一丝遗憾,至于何以可惜、意思在他眼底不可掩饰的杀意中不言而喻。

话音未落,掌门人拔了剑,剑身如白蛇,在他身边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般地八面结界,被包围在中间的人无所循逃,这一招尉迟律在竞试时见过,顾长歌曾凭意辨位以一剑破之,可说到底尉迟律岂是掌门人的对手,顾长歌能破,不代表他也能解,解不了便只要被挨着打、在一招之内被灭于剑下——

「你——身为掌门,今日却做出觊觎弟子奇骨、杀人灭口的龌龊事来?」尉迟律一面提剑将挡、一面咬牙切齿地怒骂,微抬的声量满是不可置信的强烈焦愤。

掌门人武功本就高强,还求这奇骨做什?

贪念陡生,在心底扎根,便成了魔。

怎么办……他该怎么做才能活着走出这道门?倘若他今日就这样送了命,掌门人岂不是要得了逞、陷害他不惜一切保护的师兄?他自己是怎么样都不要紧的,可师兄不同,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顾长歌的一根汗毛,那比失去自己性命、更令他疯狂难受!

尉迟律只觉此刻浑身被抛进滚滚烈火中反覆煎腾,无一寸肌肤不在高温灼烧,胸口激跃着急惶焦怒,在剑影围泄的四方银芒之中无所适从,遍寻不着半点空门。

阁楼充斥着一室滔白剑光,两人专注于对手的剑,却是谁也不曾察觉、一抹雪灰色人影无声无息地跃至窗旁,只馀一双狭长眼目在夜里借着月华闪动着森厉青光,在剑圈外阴阴邪邪地睇着,掌心暗暗提起劲力,而后眸光一凝,似是瞄准了某个方位般地,身形忽动,飞快掠至一侧——

54.

与此同时,窗外冷不防地劈进一阵狂风,化作一股内劲似地加持到正往前刺点的剑身,尉迟律暗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剑势的不寻常,可在短短一瞬之间,收剑已是来不及,一转眼就直直刺入掌门人白衣下的肉身,穿胸而过!

尉迟律呆住,握着血剑的手僵了。

怎么回事……

猛瞠的眸目里放大了掌门人浴血断气的倒影,那面纱已然染湿了血水,彷佛在染缸中浸成了红丝,只消夜风轻轻一吹,那红纱脱面而落,露出了一张女子般阴柔中又有几分男儿刚气的脸,纵然血迹斑斑却无损颊上若隐若现的蝎子印记,此刻陷入永恒的死寂萎竭。

死了?掌门人死了?被他的剑刺死了?

他——杀了掌门人?!

他、尉迟律?!

思绪被眼前的景象刷得空白一片,他久久未能回神,甚至连握剑的手也忘了松开。

掌门人的双眼是圆睁着的,彷佛直到死前一刻也无法相信会亡于此剑,那双目一瞬不瞬,恰似在惊然盯住尉迟律一般,狞狰得吓人。

倘若不是空气中漫延开来的血腥味刺鼻地扑上鼻尖,或许他当真要如此怔愕下去。

回神时,他下意识把剑拔出,随即泼洒出一盆血雨,挥打在尉迟律脸上身上。

「发生何事?你——掌门人?!」

一声惊骇蓦地里割破一室腥红死寂,尉迟律浑身一震,惊然转首望去声音来处。

杜十方不知何时现身于门侧,方才明明未响起任何脚步声,此刻杜十方却已一脸震惊地抢上前,狠狠推开了怔呆的尉迟律,颤着手探向掌门人的鼻息,片刻、猛地缩回来——

「孽徒!孽徒!你都干了什么!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平时以为你只是不讲规矩,却竟是个没血性的孽徒!那日提起掌门人就阴里怪气的,只没想到……你竟……」杜十方难以置信地抬首,说到激动处,铿然一声、怒着目肶拔剑相对。

「师父,不是我……」尉迟律脸色也刷了白,无意识地后退一步,似乎因为恩师对自己的不信任而失望忿怒。

「住口,不是你?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敢睁眼说瞎话?!雪月峰养你七年,哪里对不住你了,竟教你如此回报?!」

「不是!不是我!我、我……师父,你想想啊,就凭我这么点功夫杀得了掌门人么?!」尉迟律急急反驳,他是真的无意杀人,也真心不认为自己有能耐杀人,更何况对方还是连顾长歌也接他五招接得吃力的堂堂掌门人,这事越想越跷蹊、越想越不对劲,总觉方才暗处有人躲在暗处袭害掌门。

「不是你是谁?!我除了你可不曾见到过其他人进出此间,掌门人身上的剑你敢说不是你的?!想就知道你是暗地里偷袭掌门人才得手的,我也无兴趣探究你用了什么些龌龊手段,你杀了掌门人,是铁一般的事实,想我杜十方磊落一世,当日好心收你为徒,竟为掌门人引了今日祸害,真是造孽、造孽啊!」杜十方一席话说得悲愤至致,声音里外尽是沉痛,话至最后已是怒极,手上的剑往前一挪,直指尉迟律。

「我说了不是我!掌门人他练着邪功要陷害师兄呢,我只是想来探查一番,没想到遭掌门人发现了,便要杀我灭口,我只是不得已才还手的,从未起过杀心!方才这屋里肯定有别的人在的,是那人暗算了掌门、嫁祸于我,师父!不信你看,那些璧画后面——」

「你还狡辩?!错已铸成,还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我杜十方怎教出你这种孽徒!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

「亲眼所见?!师父亲眼所见什么了?!我的一招一式,都没有分毫杀意!」

「我见你的剑插进了掌门人身上!孽徒,速速就擒!」杜十方根本不听他的,那一剑证据确凿,无论他说什么也只当是狡辩,手中的剑更是毫不容情地朝尉迟律袭去——

尉迟律下意识拔剑去挡,剑身残留着血腥之气,在双剑交碰时弥漫开去。

「混帐东西,你竟还敢反抗?!」

「我说了人不是我杀的,偏生师父不信,还要对付我,凭什么要我受这冤屈?!」尉迟律咬牙,倔强冷傲的眸目写满了怒火,交杂着浓浓的不甘与失望,那种强烈的心情化作一股力量,透过长剑对抗着杜十方深厚不绝的内劲。

要熬下去!掌门人对顾长歌不轨,本也是不难证明的,璧画上、译文中满是易骨经的痕迹,偏偏掌门人死于他剑下,他现下就是有十张嘴也有理说不清。

师兄……他要找师兄!就算师父不信他,那么疼他的师兄也总该信他的!

他是如此确信着,天下间至少顾长歌是会相信他的。

一如以往的这些年日,无论发生了何事,顾长歌总会站在自己那边,不问缘由地替他挡着,然后淡着声向其他人道歉解释,回头低眉叱责他一番,淡淡地纵容着。

如此想着之际,楼塔下响起紧密嘈杂的团团跫音,沿上曲阶逐渐靠近放大。

霎时间,杜十方本来压在尉迟律剑上的长剑冷不防地一轻,剑气明显锐减,接着手腕反动、几个勾转,牵带着尉迟律的剑往自身刺去——

55.

尉迟律剑势一倾,竟顺着杜十方劲道往他身上斜去,只听得一道血肉划绽之声,再定睛,尉迟律剑锋已狠狠穿透杜十方心口外三寸之处,鲜血沿着银剑汩汩淌流,与他剑上原先掌门之血交融、滴流,流过尉迟律腕间、袖口。

「何事嘈杂?」尉迟律未及反应之际,一道温嗓透入,伴随着一道仙白身影,匆匆来至。月光苍凉得抹去了一切颜色,唯独尉迟律那口剑柄上肆流的鲜血,兀自红艳、怵目,攫住了那一双素来淡漠无有波澜的瞳眸,「……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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