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神仙一念间——张迷经
张迷经  发于:2015年05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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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些自己的判断。”

“是么?”仙姑佯装吃惊,“那你倒是给我判断一下,这是雨天好呢,还是晴天好?”

“……都好。”

“呆子。”仙姑轻笑一声,扯掉手上的藤蔓,摆出一副谈心的样子,“事情是这样的。你的师父屡次侵犯我,实在让我忍无可忍。但我相信,你只是被他胁迫着参与的,我不怪你,只是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说来简单。你在他手下也待了这么久,耳濡目染的,再笨也该学到点儿什么吧。”她看了看我脚边趴着睡觉的白云犬,“我不过是想让你把小云用松脂包起来,还给我。我现在看着它活蹦乱跳的,却偏偏不识得我,心中好是难受。你能帮帮我吗?”

“可是我没有师父的本领。”

仙姑可能料到我会这么说,却也不恼,只是脸色差了一点儿,声音冷了一点儿,“你不了解,我生来命苦。都说神仙备受上天眷顾,自己无需思索,就能得到上天的馈赠。可是我呢?我当年只能在仙宫里,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别家的孩子。自己却孤苦一身,唯有小云相伴。你不知道,那时的小云对我可亲了。白云犬是天底下最忠实的宠物,它只要记得归主的味道,就会永远追随。可是,它现在,却因为你师父的松脂,而忘了我的味道。”

仙姑擦擦眼泪,又在泪痕上补了一点儿胭脂,继续说:“我只不过求你,再把小云裹进琥珀里一次。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上,等到它忘了你,再让它复原回来。这有什么难的吗?”

“挺难的。师父的松脂都要从北方密林采来,要经过特殊炼制才能用,而且只有师父会用——”

“你不必啰嗦。”仙姑向我一摆手,“你只需要答应我,能还是不能?你最好想清楚。现在,这院子里可只有我们两个。”

仙姑说着,甩了甩袖子。我还记得她袖中藏有的布条,比最厉害的蜘蛛还能缠。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能还是不能?”

我刚摇摇头。瞬时,就被缠得密密实实。仙姑动作一气呵成,抬手把扔在了早已等在一旁的翠峰骆驼背上。随后她也坐了上去,用手扶着茧一样的我。

我在布条中,呜声呜气地说:“我并没有说谎。”

“我猜也是。”仙姑慢悠悠地说,“你可真是有够笨的,这么一点儿雕虫小技都学不到。既然我要不回小云,就只好让你师父失去点儿什么,我这心里方能好过一点儿。你既然什么都不求,我便要了你的命好了。我想,你该也不会反对吧。”

翠峰骆驼行不多时,就停住了,塌腰把我撂到地上。听脚步声,又有一个神仙过来。仙姑对他说:“就是这个了,一会儿帮忙把他藏在无官大鹏鸟身上,别让别的神仙发现了。”

“奶娘请放心。”那个神仙说完,就把我扛了起来。我憋在布条里,发不出大的声音,只能通过布条间的缝隙,见到一双壮腿走在铺满贝壳的宫廷小径上。从前,我住在海边的时候,每天都要收集贝壳上交宫廷,它们可能就在路面上嵌着。贝壳的纹路里,记录着过去的故事,要在恰当的海浪中才能发出声音,如今它们匍匐在干巴巴的道路上,都成了可怜的哑巴。

扛着我的神仙走到小径尽头,抬脚踹开一扇门,里面传出清晰的乐响。我似乎被送到了典礼的后台。

我听到旁边传来扑扑楞楞的声响,费力地扭转身体去看,只见一只巨大的鹏鸟正在扑动着羽翼,肥壮的爪子不安地动来动去,它的脚趾有我的手臂粗。只是这鹏鸟的头部只有白乎乎的一团,没耳朵也没眼睛,连喙都没有,像被兜头扣了一只白面口袋。

扛我的那个神仙找来一条绳子,又把我抓起来,塞进鹏鸟大腿根的绒羽之中。鹏鸟被这举止冒犯了,不停跺着爪子,终于还是没甩脱,让我像一只沙袋,负担在了它的腿上,隐匿在白花花的绒羽之中。

那个神仙离开了。只剩下大鹏鸟和我。前台的乐响停下来,在一片恭迎声音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开始讲话:

“承蒙天恩与各位的努力,本君得以在今日看到如此净化的仙人国。最后一个妖怪——魔昂也已经被白眉与沧海大鱼联手收服。本君原想留魔昂在仙都中,让仙都的灵气将他的粗野日渐打磨收敛,无奈他根本不感念好意。于是,本君只好决定用无官鹏鸟将他送离仙人国,送往那昼夜不分的混沌地带,想来那些荒蛮的土地倒也与他相配。”

“仙君圣明!”

“今日,总算结了一件大事。本君在位已久,原想着要为仙人国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岂料这国中的事情却是新旧丛生,终无肃清之时。本君真是累了。”

“仙君操劳!”

“本君是真的累了。以往的仙君都能得到天命,顺利找到合适的禅让者,怎奈本君却偏偏找不到,只能一年又一年被禁锢在这仙君的位置上,不知何时是头。难得众仙家汇聚一堂,不知哪位仙家独具慧眼,可在身边发现了天赋异禀的年轻人?”

台下一阵沉默。随即,有些杂乱的声音响起。有些神仙举荐,但又被其他神仙否定。最后,大家又齐声说:“还是烦劳仙君再操劳些年月,等上天的安排吧。”

“想来,也只有这样了。”仙君叹口气,“现在开始,驱魔典礼吧。”

随即,响起一阵激昂的奏乐声。大鹏鸟被牵了出去,它每迈动一步,我就跟着颠簸磨蹭一番。想来那大鹏鸟也是不适应的。我听见乐声里,有人问:“这鸟怎么瘸了?好在鸟飞起来又不用腿。”

大鹏鸟站定后,不住地甩着绑着我的那只腿。它甩动的频率之大,直至把我甩得晕头转向,加之气闷,我时时在昏迷的边缘。乐声越来越躁动,仿佛要把我催入另一个世界。

隐约中,魔昂似乎被安置在了大鹏鸟的背上。有个做帮手的神仙,总是爬上爬下,经常透过羽毛踩到我的身上,我越动,他越踩。

我听他咕哝着:“这鸟的肉怎么这般不老实?”

声音竟然是师父!

我攒足了力气,喊出一声,却终究淹没在躁动的群响之中。

“想来,是天意如此啰。”我听到一个黯哑的声音透过羽毛,轻轻地传递到我耳朵里。是昨天那个神仙婆婆。“我自己剪出的鹏鸟,我最了解,你藏在里面,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想说,我不是自己藏进来的,但只听到她一声沧桑的口令,大鹏鸟已经开始挥舞翅膀。

“飞吧,一直向北,用你所有的力气,一直向北飞吧……”

神仙婆婆的声音越来越小。凉风阵阵流窜进羽毛之中。那原本杂乱紧密的羽毛被风捋顺了,我透过羽毛的缝隙,看得到地上的神仙们越来越远。

鹏鸟升过仙宫的尖顶,便向着北方飞去。我看得到繁华的仙都就在身下,那条走过的街市,转眼就消失在墙瓦之中,有孩子仰着头兴奋地嚷叫,在鹏鸟投下的暗影中追逐奔跑。

原来,仙都竟才这般微小。大鹏鸟扇动了几次翅膀,就已飞跃过都城的边缘。身下变成一望无际的绿色。唯有一条笔直的大道,镶嵌在树荫之中,向北方延伸。

我记得,那条大道上有一条岔口,可以绕到海边。此前,师父和我骑着翠峰骆驼去北方密林时曾经走过。

身下的绿野,无边无际,看得久了,竟也辨别不出偏移。不知是鹏鸟飞得缓了,还是自己的感知麻木了,总之觉得它就像放逐在空中的一只风筝,静静漂浮。

天色渐渐阴暗,有大颗的雨点落下来,我看得到雨帘砸在下面的树冠上。

鹏鸟飞得低了一些。鸟腿到大地之间的距离缩短,让空间倍感阴暗。我忽然听到一阵“哧溜溜”的声响,像是什么动物疾疾跑在树丛之中。

“汪!汪汪!”

竟然是白云犬一路寻来了。它浑身湿漉漉地跑着,脊背上还沾着细碎的草叶。它偶尔仰起黑溜溜的眼睛与鼻子,可是看见我了吗?

鹏鸟的后背上,忽地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

是魔昂吗?可是那口哨声那般清亮。怎么也不像是魔昂低哑的嗓音。

风还在呼啸着。丛丛树尖摇曳在雨幕之中。阴雨加之暮色,光线越来越弱。鹏鸟身上的雨水渐渐汇聚到腿根,把蓬松的绒羽浸湿了,倒是让我凸显了出来。我想白云犬一定可以看见我了。只是,天低林密,白云犬时常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雨在半夜停住,一弯精致的新月挂上天边。鹏鸟已飞到了北方松林的上方。原来这鹏鸟飞得稳当,却也没有落下多少速度。更让我吃惊的是白云犬。我知道它不算小只,但在空中,怎么瞧它都是短腿短脚的,却也没被鹏鸟落下,想来也不负“白云”盛名。

鹏鸟擦着丛丛树冠飞过,偶尔惊动一窝宿在松枝上的小鸟,扑扑楞楞炸开,惊起一阵水雾。

有狼的嚎叫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白云犬并不怕狼。但这林子越深,兽类的个头就越大,猛然见一只大熊撞着松枝奔出来。白云犬的颜色太显眼,引得大熊眼馋,呼通呼通地追着跑。

那笨重的大熊似乎看出白云犬的疲态,虽一时咬不到,却紧紧跟在后面不罢休。想是受了那笨熊的惊吓,白云犬越跑越力不从心。

忽地,鸟背上传下一声闷重的吼。如果我不知道魔昂在上面,我一定会认为有一只比笨熊还庞大的野兽出现了。

显然,笨熊与我想得差不多,它警惕地收住脚步,向四下探望,终于给了白云犬一丝喘息的机会。

我正为白云犬庆幸,不料自己竟刮到了一棵荆棘树上。鹏鸟有时是溜着树尖飞,因为浸泡了雨水的松树顶端柔软又光滑,并无阻力,哪知,在这满是松树的地方,竟然生出一棵遒劲的荆棘。

那荆棘的厉刺,戳进布条中就不罢休。鹏鸟也是倔脾气,不懂得倒退一下,仍是一个劲地往前使力气。那棵荆棘被鹏鸟扯得歪了斜了,终于“咔嚓”一声,我身上的绳子断裂开,荆棘也被拽掉一截树枝。

脱力的荆棘树呼啦一下子弹回正立的姿势,把我周身撩了起来。那早先紧紧裹在我身上的布条“哧溜溜”散开,我像坐在了失控的秋千上,借着荆棘树撅起的力道,竟然飞绕到鹏鸟的上方。

我见到魔昂正歪躺在鸟背上,胸膛、腰间、腿上分别束着三股粗锁链。他看到挂着布条飞过的我,也是眉头一蹙。只是“呼”的一下,我已坠到鹏鸟的另一端。那仙姑的布条还真是足质足量,这么绕鹏鸟一周后,居然还剩下很长一段,我的腿脚刚能碰到地上的草尖。

白云犬兴匆匆地追着我,终于抓住我的草鞋,毛毛蹭蹭地爬上我的腿。它已把指甲收起来了,只用爪心的肉垫攀着我,湿乎乎又痒痒的。

布条的末端缠在我的腰上。虽有些坠痛感,但一时还没有断掉的风险。只是那只红眼的笨熊又缓过神来,看着我腿上搭着白云犬,还以为我抢了它的猎物,气汹汹地追着我跑。

布条晃荡在松林之中,随时都可能被卡在哪里。笨熊估计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它穷追不舍。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去抓上面一段的布条,借力把自己缠上一周,与地面的距离缩短一些,再短一些。

手心勒得痛。但看着与笨熊越来越远,也全然不顾了。绕过六七圈之后,我到了鸟腿的高度。原来窝在鸟腿里觉得气闷,现在看来却是又温暖又安全的。于是,我抓住一块鹏鸟的羽毛,打算爬过去。哪料,刚才使大力使惯了,一下就扯掉一大片羽毛。好在,鹏鸟似乎没有痛觉。

又试了几次,我附近的羽毛被揪得越来越少。看来回到鸟腿还不如继续往上缠容易些。虽然魔昂在上面,但他被绑着,应该也奈何不了我。显然,白云犬也是这么想的,它已经踩着我的脑袋蹬着鹏鸟的羽毛,先往上爬了。爬到顶端之后,它露出脑袋朝我“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说“这里还行。”

于是,我便再接再厉往上绕。此时靠着鹏鸟的身体,有了些许借力,比刚才吊在下面时容易许多。气喘吁吁地,终于翻到鸟背上之后,我都不想动了。

鸟背宽大,四个我并排躺下也不成问题,所以,我没碰到魔昂,心里还很轻松。然而,歪头一看,尴尬地发现,那绕过来的布条正从魔昂的身上勒过,而且,刚好从他小腹下的那张鱼皮上碾过!

第六念

我虽然刚刚成年,但已经充分了解到小腹下那一片区域,确实是个脾气糟糕的部位。于是,我小心地把布条从魔昂身上移开,他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白云犬则早已抛下了刚才被熊追赶的恐惧。它在鸟背上转悠了一圈之后,就爬到魔昂的胸膛上,拱拱蹭蹭地趴了下来。

我坐在鸟背上,刚好用白云犬的身体当成隔断与魔昂目光交流的屏障。看着白云犬舒舒服服歪着嘴巴呼噜噜睡着的样子,它似乎一点儿也不怕魔昂。

我忽然想起此前的事情。白云犬从琥珀中还原那夜,魔昂曾潜伏在我的房间里偷走了还原液的瓶子,想来,白云犬那时也见到了他。还有之前在大海中回游时,白云犬曾迷迷糊糊游到魔昂的身边。我忽然明白了,魔昂的气味和我的气味,白云犬都记住了。还好仙姑不知道,否则一定会嫉妒得发疯。

天已微明,但看不见太阳。四周白茫茫一片,除了雾气,什么也没有。鹏鸟又飞了一段,雾气仍无散去的征兆。周遭就一直白蒙着,时间仿佛凝滞了、停在黎明的一个点上,再也不动了。

白云犬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想是饿了,在我身边转圈圈,然后开始舔我的衣角。被荆棘树困住那一会儿,我的衣服上粘了一些荆棘树的果实,红彤彤的小圆果子,周身圆润只在柄上和果实尖端生发出细细的绒刺。凑近了闻,有淡淡的甜味。

白云犬已经吃了几颗。我也摘下一颗来吃,又解饿又解渴。吃来吃去,只剩下最后一颗,我看了看魔昂,他在闭着眼。我轻轻问了一声:“你要不要吃?”

他眼皮动也没动。也许睡了。我就把最后一颗扔进了白云犬湿哒哒的嘴巴里,它嚼着很开心,跑回魔昂的身上,把嘴巴在魔昂肚皮上蹭了蹭,又趴下睡着了。

鹏鸟突然颠动一下,我赶紧抓住它背上的羽毛。此后,它开始频繁的颠簸,有明显的下坠趋势,想是筋疲力尽了吧。

突然,凭空地忽然刮来一阵大风,顺着鹏鸟飞行的方向吹。风之大,似乎能直接把我的身体托起来。开始我还紧紧抓着鹏鸟的羽毛,但渐渐感觉到鹏鸟那原来饱满的羽管开始萎缩,竟又恢复成了纸。

纸鹏鸟终于被风鼓吹得破破烂烂、飞到更高更远以至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只剩下从松懈铁索中脱身的魔昂、伸开四肢的白云犬,还有抓着一截没有附着的布条的我。我们三个的身体浮沉在大风之中,时而颠倒、时而打横。

那风又卷起尘烟土末,叫我的眼睛都不能睁开,呼呼风声灌满耳朵,五官都被风给占据了,只能任随着风波颠沛流离,偶尔与毛茸茸的白云犬碰到一起,偶尔又撞上魔昂刚硬的躯体。

有那么一刻,真像灵魂出窍了一般,觉得就要这么死去。

终能再次睁开双眼时,四周已成黑乎乎一片。那是种彻底的黑暗,睁开眼与闭上眼没有丝毫区别,除了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事物。我叫白云犬,听不到“汪汪”声。我摸索着走路,可是往哪边走都是一样的黑。难道我已经死了,死后就是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吗?

我甚至叫了一声“魔昂”。此时,如果能听到魔昂的回应,哪怕他扑过来要吃我,也比这无边无际的黑暗要好上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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