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别说了。”公主蹙起眉头,“免得被谁听去。”
苍耳被打断,不高兴地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一粒药丸递到我面前:“认得吧?这是我用魔人国草本炼制的忘痛丹。”
我接过来,不自禁地放到鼻子下闻一闻,有种熟悉的甜味。
苍耳解释说:“里面有一味果子酿,帮助把感官蒙蔽掉。不过放心,吃下后不会立刻犯瞌睡。”
他们留下药刚走,魔昂就从屋子里出来了。我把忘痛丹递给他,他没有推却就攥在了手心里。
“放心。”魔昂对我说,“力气还在。”
他大步走出门,如一阵烈风一般。我赶在后面,只能看到他越走越远的脊背。待我追到城中央,远远看到密密麻麻的众魔人给魔昂让开一条道,让他走过去登上木台。而等我赶到近前,那条道已经合上,所见之处都是魔人挤在一起的脊背。我想往里面挤,他们却故意挡着我。
我绕着魔人群转了一周,也没能找到可以钻进去的豁口,却听到老抻的声音说比试已经开始。我跳起来,看到魔昂站在台上,另一个正是去年中招的魔人。
我心中着急,弓着身子退出十几步跑着冲进两个魔人之间,才算扎进了魔人群里。可是越往里面挤越艰难。只要能离木台更近一点儿,我也顾不上是推是搡是爬是拽,如同深陷在杂乱的海藻之中,只想着往前冲,连着呼吸都感觉混乱。
我好不容易钻进去一些,却又常常被哪只大手从后面拖回去。终于扒着魔人的肩膀能再瞟到一眼木台时,却发现上面已经换了对抗魔昂的魔人。
他们是轮番上阵吗?我的耳朵里充斥着魔人的叫喊声。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我能看到的魔人,我都以为是魔昂的敌人。我胡乱地挥舞着拳头,不论碰到谁的胳膊谁的腿,我都用出全身力气。可是,我哪里打得过那么多魔人,他们一边看着台上,一边随便回我一拳,就渐渐耗尽了我的力气。
慌乱中,我的脸被挤到了一个魔人的腰上,我张嘴就咬下一口。那个魔人疼得左右晃,拳头立刻砸到我的头顶,但我就是死死咬住不放。他终于耐不住拎起我把我扔进了魔人群的内围。
我已经红了眼,都没注意到头顶已然变了天,仍在无望地埋头硬挤时,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魔人们都开始往外退。他们本来也向外挤兑我,但此时的情况却不同,他们是真的想退出来。因为天上正落下冰雹来。
我身子小,又挤在群肉中,偶然被冰雹砸到,还以为是谁的拳头,等明白过来,才发现魔人们仓皇的步履间,落着琥珀一般的冰粒,大个的有如牛眼。
一颗冰雹砸到我的肩膀,险些叫我脱臼。魔人们都抱着脑袋慌乱地往外跑,而我逆着他们往里挤,身体被撞得生疼。
只一小会儿的功夫,魔人群就四散而逃,我终于爬到木台上,见魔昂正仰躺着,用一只手臂挡着脸。
我扶起他,赶紧一起躲到木台之下,窝在木台与泥土之间的空隙,听到冰雹砸在木台上“咚咚”直响,木台之外早已白茫一片。
我看着魔昂,他的额角凝着血,身上本就破烂的兽皮如今只剩几条仍挂在肩上,所见之处几乎都淤青着。
魔昂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似有一丝丝惭愧。他的嘴角破了,有一小块皮正歪歪扭扭粘在血肉上。我想把它摆正,伸出手才碰到,魔昂不禁抽了一下嘴角。
“你没有吃忘痛丹吗?”我骇然。
他微微抽着鼻子,大手在自己腰间的兽皮里摸了摸,才把那颗忘痛丹找出来。
“打之前不能吃,”魔昂看着我,略带知错的语气说:“如果我不知道疼,就不会尽力去躲闪,那样受的伤会更多。”
“嗯,”我懂,“那你现在吃了吧。”
“好。”
我看着他把忘痛丹咽下,生硬的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我说:“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入海回仙人国。”
“嗯,今天是——”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便说:“再有八九天就到月末。”
“那时候,我的伤也就好了。”
哪会有那么快。我的眼睛忽然好热,只好别开头去看外面地上越积越多的冰雹。明明是夏天,那些冰雹却晶莹剔透,一点儿没有要化掉的迹象。
估摸着下了小半个时辰,冰雹终于停住,天空暂时放了晴。魔昂和我从木台底下钻出来。他的双腿都受了伤,我扶着走出几步,他虽然不知疼,但脚却根本站不住。
从这里回到双火的房子有很长一段路。我们这样不知要走多久,也许又会碰到别的魔人。正犹豫间,嘎达从远处跑来,和我一起扶住魔昂,说不如去老魔君的房子,反正就在附近。
于是,嘎达和我从两侧驾着魔昂,把他带到老魔君的空房子,让他躺在床上。魔昂说他感觉犯困,想好好睡一觉。嘎达就离开了。我等他睡熟之后,也悄悄出了房间。
路上有几个小娃娃在捡冰雹玩,我上去问他们,知道了苍耳的住处,于是一路寻找过去。来到苍耳的房中时,正好只有他一个人在。
“你来干嘛?”他从竹筒石罐间抬起头问我。
我说:“想找你要些治伤口的药。”
他歪歪嘴角,“正巧用光了,你也知道今天受伤的魔人有十几个,都来找我讨疗伤的药,我哪有那么多——啊!”
是我拿起一柄小刀刮破了他的胳膊。有次师父找药仙讨愈合伤口的药就是这样干的。
吃痛的苍耳赶紧叫着抓起一个竹筒要往自己的伤口上倒,我立马抢了过来跑出去。听到他暴躁地在我身后叫:“至少先让我涂点儿啊!”
我哪有心思去理会他,只是一路往老魔君的房子跑。正是傍晚时分,阴沉的天空又开始下起雨,雨中还夹着冰粒,噼噼啪啪打在房顶、路面、我的头上。
我握着竹筒,手心一直盖在筒口,跑到坑洼的地方险些摔倒,只好缓下来,另一只手盖在头顶慢慢跑。
总算赶回到老魔君的院子时,我一抬头,却看到窗口里有个站着的身影。魔君房屋的窗子开得很低,能望见里面。
我走近几步,透过雨幕看清屋中的身影竟然像是魔藏,他正立在床边低头看着熟睡的魔昂。
他来干什么?我刚想喊一声,却见他突然俯下身来亲上了魔昂的额头。
三十三念
雨突然变大了,砸在我的头顶,砸上我的眉毛与眼皮,让我不自禁去闭上双眼。
低下头紧走几步来到屋中,见到站在床边的魔藏,他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漠疏离之态。然而我的脑子里却仍旧停留着他俯身亲吻魔昂的片刻,眼睛自然无法从他的嘴唇上移开,总觉得那两片单薄的嘴唇红得异常。
“你嘴唇上是不是抹了毒药?”
“毒药?”魔藏听闻我的问话,微微一怔。
我不管他作何反应,径直走去床头,拿被雨水淋湿的衣角来擦魔昂的额头。额头上有一道伤口,凝结着血痂,我不敢太用力,却又总觉得擦不干净不放心。
魔藏见我举动,想要阻止,却又作罢,只是脸色明显红了,透着恼意。
他问我:“你刚才都见着了?”
“嗯。”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就好。”如果真有毒的话,魔昂这副伤痕累累的身体真怕顶不住了,但我还是不能停下手中擦拂的动作。
魔藏轻咳了一声,引我抬头。他说:“你可知道,比力气是魔人国千万年来传承的规矩。胜者是无上的荣耀,会受到全国子民敬仰,但败者并不可耻。如果败者真的是不堪一击,那打赢他的胜者便也算不上英雄。我既然作为魔君,在褒奖胜者的同时,自然也要顾及败者的感受,你懂吗?”
我听得懂魔藏的话,但不明白这和他刚才的亲吻有何关系。
他皱皱眉头,深呼一口气,“挑明来说,我刚才触碰魔昂的额头,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仅仅是在安抚他,是我作为魔君的职责。他在体弱之际,还敢与十几个魔人对抗,虽然最终倒下,却也没辜负我的期望,所以值得我俯身。”
真是这样么?这种口头上的安抚未免太过奇怪,还不如直接让苍耳带些药过来实用一些。
“败者也要有尊严,我心意到即可。魔昂在睡梦中自是也有感知,你不必在他醒来时再提。”魔藏说完转身欲走,但仍有些不放心,问我道:“我的意思你领悟了吧?别跟魔昂提你见到的事。”
“嗯。”我点点头,他才终于放心地离开。
然而他刚吱嘎一声开启门,就忽然听到魔昂不急不缓地说了一声:“慢走。”
魔藏开门的姿势霎时僵住,定了片刻才生硬地转过头来,而魔昂仍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也以为魔昂是睡惊了,但见他带着伤口的嘴唇一动,又淡淡吐出一声:“不送。”脸上隐隐带着笑意。
门被“哐当”一声狠狠关上,是魔藏终于出去了。透过窗子,我看到魔藏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雨雾中。雨瞬时间又加大了,夹杂着大颗的冰雹,砸在房顶发出“咚咚”的声响。
魔昂已经睁开了眼睛,似乎经过小憩之后,精神好之许多。我想起从苍耳那里讨来的药,赶紧拿过来。
没等我开口,魔昂见到药筒后就大手一挥,利落地把身上挂着的破烂兽皮摘了,展开双臂躺在床上,摆出一副配合涂药的姿态。
我心中莫名觉得他的动作有些怪,如同在捉弄谁一般,但也顾不上去傻傻琢磨,因为他的胸前腰间伤口横生、淤青遍布,实在是伤得严重。
我把竹筒里粘稠的药液滴在指头上,去涂伤口与淤青。从前在仙人国,我也用过治伤口的药,记得刚涂上时会发痛,但去看魔昂的脸,他微睁着双眼,没有任何不适。
“你还好吧?”
“嗯,很舒服。”
舒服?不疼已是万幸,舒服可就有点儿不对劲了。我心有纳闷,仍把指头蘸了药汁,在他腰间的伤口上涂抹。那伤口正在腰侧,绽开了肉皮,可他仍旧一声痛也不叫,身体放松得异常。平日里,他的身体总是紧紧绷绷坚如磐石,可此时却温如海水。
我忽然想起苍耳那枚忘痛丹来。记得苍耳说过里面加了果子酿用来麻痹,想来魔昂虽然头脑醒了,但身体八成还处在醉酒的余韵之中,所以对痛的感觉钝了。
既然不知痛,我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那药液本就不多,我涂得越快,越免得它们渗透进我的手指里面浪费掉。
涂过胸前腹下与腰间臂膀,我问他翻下身,他照做了,把手臂交叠垫在下颚,趴在床上。
我看到后背的伤处更多。想来遇到攻击时,他一定是习惯选择用后背来抵挡。虽然刚才他的打斗,我没能看到几眼,但是此时摸着每一道伤痕,我的眼前都不自禁掠过一幅幅他中招的画面。
“为什么一定要来比力气呢?”我止不住嘀咕,如果不比力气哪会有这么多的伤。
“躲不掉的。”魔昂淡淡地说,“如果我不来,他们就会去海边守着,让他们死了心也好。”
道理我明白,只是心中仍旧难平。
魔昂的后背动了动,我停下手,见他稍稍转过头看着我:“你可还记得魔君的话?”
“什么话?是要我们偿债的话吗?”
“他说,他接到上天的旨意,要我来做魔君。”
“也许只是他随便做的梦吧。你不是已经让给魔藏去当了吗?”
魔昂无奈一笑,四下看了看屋子:“但是我们现在,却来到了魔君的房子里。如果上天真有此意,希望我到此一住也算骗得过目了。”
他说完后,又扭回头,趴在自己交叠的胳膊上,让我继续给他涂药。
涂过了后背,他还想让我给他涂下双腿,但竹筒已经空了。剩下的一点点儿药液都黏在了筒壁上。
我走去外面,用竹筒接了些雨水涮一涮,回到房间里淋在了魔昂的腿上。不经意间,我手臂上沾着的雨水滴落到他的脊梁上,有光芒一闪即逝。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看清,于是走去门口,把腿伸到雨水中,见到小腿上的鳞片果然在雨水中若隐若现。
我回到屋子里,跟魔昂说:“这雨真怪,好像是海水直接从天上落下来。”
他听我这么说,不禁也歪头去看窗外。
我记得,“上次在仙都里,你被他们关起来时,也下过一次这样的雨,淋在我的腿上,能让鳞片显现出来。”
我把还有些湿漉漉的腿给魔昂看,隐约间仍有余光。
魔昂趴在床上,伸出长臂摸了摸我的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摸了一会儿,他也没想清楚,反倒是打了一个大哈欠,才收了手在床上翻个身。
我忽然想到刚才魔藏的事情,便试探着问他:“刚刚魔藏那个……你的时候,你已经醒了吗?”
听我这么问,魔昂的睡意瞬间淡了,脸上露出似有兴趣的表情,回我说:“有知觉,只是还没睁开眼。”
这样啊,“那你怎么不吭声呢?”难道真是如魔藏所说,因为是一种对失败者的安抚,所以不好意思么?却突然听魔昂说:“我以为是你。”
“啊?”怎么会?
“我以为你在调皮,像小时候那样黏。”
“是吗?”我不记得。难道我小时候很喜欢亲来亲去的吗?我还以为自己没亲过谁呢。
魔昂接着说:“所以我就没睁开眼,但后来又听到你进屋,才知道先前的不是你。”
“哦,”原来是这样子,“那魔藏说的话是真的吗?他那个……你,是表示对你的安抚?”
魔昂摇摇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是他胡诌,所以在他出门时拆穿他。”
说这话时,魔昂的眼眸里有星光闪烁,如同故意的捉弄得了逞,再想到魔藏走出门时气呼呼的样子,我也不觉弯起嘴角。
魔昂动动眉毛:“我若不拆穿他,他还以为只有你自己撞见,说不定会杀了你保密。”
怎么会?不过我想了想魔藏的一贯行事,他倒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所以,如果以后再有谁让你瞒我事情,你尽管当面答应他,但背后一定要告诉我。”魔昂说完,打了个带着醉意的哈欠,又躺下睡了。
晚上雨停歇时,夜空露出星星来。我出了门,走去看原先那座被火烧光的房子。见到一地废墟中,草木长势甚好。那些兀自生长的菜藤都自己找到了攀附,藤藤萝萝茂盛成片。我趁着星光,摘下一些瓜果豆荚来。
回到魔君的院子时,嘎达正等在门旁的暗影中。他给我带了兽皮,说可以给魔昂穿。
我一直感激嘎达的好意,请他进屋。他摇摇头,随口问我:“之前送你的那柄小刀还好用吗?”
我想起曾用那锋利的小刀分过骨头,便点头说:“很锋利。”
“那怎么没见你带在身上?”
“它跟魔君一块入土了,当时魔君就是用它杀了自己的。”
嘎达听后登时惊诧,有些不敢相信,直问我:“是真的吗?”
见我点头,他的精神顿时萎靡下来。
“我对不起魔君啊。”他自责地说。
我拍拍他肩膀,“不怪你,是魔君自己要那样做的。”但嘎达的样子仍旧凄然,看着我想说点儿什么,终究没开口,沉着头离开去。
回到屋里,我生了困意爬上床去。这时魔昂已醒了,他让我放心睡觉,自己却坐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时,看到魔昂仍旧坐着。晨光中,他的伤痕似有一丝丝好转,至少面色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