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魔藏王子便转身离开,还邀请苍耳一同。苍耳看了看我和花卫,没怎么犹豫便跟着魔藏而去。老抻一伙自然在后追随。
眨眼之间,刚才还热闹混乱的岔路口就只剩下一片血红色。那些刚刚苏醒过来的魔人们或坐或卧,虚弱而迷惑。
双火挨个问他们,想要唤醒他们对异恋爱侣的记忆,可是却白费一番口舌,只能先把他们都送回各自住处。
等到天黑许久,我和双火花卫都待在屋子里时,消失了一天的魔昂才从外面回来。屋内昏光中,依然能看到他胸前原本雪白的熊皮上缀着几星泥斑。
我自然先把苍耳的事情与他描述了一下,他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见他这般坦然,双火与花卫也不再追问。相比于魔昂在仙人国的角色,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让异恋魔人恢复起来情爱的记忆。
双火最为忧心,他说:“如果把情爱忘到脑后,活着还有什么奔头?”毕竟在魔人国,异恋的魔人受到诸多排斥,很难有高地位与好声誉,所以找到可心的伴侣才是他们唯一的寄托。可如今,因了苍耳的遗情散,他们竟然把最重要的寄托给忘了。
“这也许是件好事。”魔昂淡淡地说,“这样一来,他们或许就不再是异恋,反而走上了正途。”
听魔昂这般说,双火的焦心不但没有纾解,反倒是更为焦虑。
花卫在双火身后给他按肩膀,一边出主意道:“那个叫苍耳的不是说了吗,只要找到最专情的鸟,烧成灰给他们吃掉就能彻底解毒啦。我们去找专情的鸟就是了。想来鸟吃虫、专情对付薄情,应该正好能解开那什么蜘蛛和螳螂的毒吧。”
只是,到哪里去找专情的鸟呢?
花卫又想起来,“上次林子中的巨鸟,不就是为了救回落在我们手上的小鸟才露面的吗?想来也是有情的吧。”
说到这里,却真的有些门路。双火不禁仔细思量起来。
花卫晃晃他的肩膀,“你们上次去追了那么久都没追到,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没跟我说清楚呢。每次问你你都躲。”
魔昂也有此疑惑,半猜半疑地问:“难不成是鸟飞到了海里?”
听到海,双火的身子登时一僵。花卫立刻感觉出手下的反应,不禁又给双火捏起来,还嘀咕着:“管他海不海的,咱们之间还怕这份禁忌干嘛,你就说出来吧,我都好奇死了。”
双火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魔昂,又看向我,终于说起上次追鸟的遭遇:
“那巨鸟一直往北飞,但飞得不高,我们几个就紧追在后。追出了几片林子,一直追到天黑。我们实在跑不动,但那巨鸟也乏了力,就落在一棵大树上塌着翅膀休息。当时已经追出太远,我们实在不甘心放弃。就捡石头去打,把它惊得继续飞。这一追就追到天快亮,直追到了海边。那鸟就飞到海里,落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当时我们许是追红了眼,就追进海水里去了。”
“但你们又不会浮水?”花卫疑惑道。
双火便解释说:“我们当时只从水浅的地方走,可是我没留意摔了一跤趴进水里,没想到居然能浮起来。他们几个也试着,居然各个都能浮起,于是我们就划着手脚朝那块大石头游,总算游过去了。才爬上大石头,可那鬼精的鸟又飞回了岸边。”
花卫说:“那你们就再游回来呗。”
“我们也想啊,但最邪门的是,在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里,谁都没注意,海水就退了。在大石头和海岸之间,只剩下宽阔的一大片淤泥。我们等了好久,海水也不再涌回来。我们就想从淤泥里走,但一踩上,就立刻被陷下去。于是我们就被困在了那块大石头上。往前看是一大片淤泥,往后看是望不到边的海水。一直耽搁了好多天。要不是身上还带着肉干和水,真担心会昏死过去。”
魔昂一直听得很用心,终于发问道:“后来怎样,海水有没有再涌回来?”
“没有啊,我们等了那么多天,都等傻了。倒是一天夜里,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们再醒来时就已经跨越那片淤泥而躺在了岸边,谁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无论如何,总算捡回一条命,可是不敢再惹上大海了。”
花卫忍不住唏嘘,而魔昂却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去追鸟的时候是月初。”
双火与花卫不明白此事和月亮有什么关系。但我住在海边这么多年,每天都要巡视海滩,记录风向搜集贝壳,对月相与涨潮也是很熟悉的,便对魔昂说:“涨潮常是在月中的。以前每到月中,海边涨潮凶猛时,海水就常常会涌进师父房间里,把他被子都涮走。”
“这我知道。”魔昂看向我,“我上岸的时候,正是赶着涨潮,那时是月中。但听双火所言,他们明明就是遇上了一次大涨潮,却发生在月初。如果没有涨潮把岸边那片淤泥覆盖,确实没办法进到大海里。”
听到此,我也迷惑了,“这么说这里的大海与仙人国的大海是相反的?这边涨潮,仙人国就退潮,而仙人国涨潮,这里再退潮?”
“正是这样!”魔昂的眼睛明亮异常,语气再也无法保持平淡,甚至连宽阔的胸膛也开始起伏波动。
双火注意到魔昂前胸白色熊皮上的泥点,不由问道:“这泥,难道是海边的?”
魔昂没有解释,反而跨着大步走了出去。转眼间,又拿着一块凹形兽甲进屋来,兽甲里盛着一汪水。
魔昂把兽甲拿到我眼前,轻轻摇晃了一下,兽甲里的水便也左右晃荡起来。
“懂了吗?”魔昂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我似有领悟,却没通透。魔昂便又摇晃了一下,双火与花卫也凑过来看,那一汪水险些被泼洒出来。
我看着那晃动在兽甲中的水面上倒影着我们的脸,又想起从前日日相见的海面,头脑中有什么正呼之欲出。
“这里的海,与仙人国的海,是同一片海啊!”魔昂的话终于让我从迷惑中惊醒,刚才错乱在头脑中的线团登时被抻直了!
明明就是同一片海,仙人国与魔人国只不过是在不同的两边。在月中,仙人国的海边涨潮时,这里的海面却是最低的时候。而等到月初,仙人国海面低迷,这里却在凶猛涨潮,于是海水才能一路蔓延淹没掉海边那片无法逾越的淤泥地。这大海正像是兽甲中的那汪水,左右晃荡起来时,一边多则另一边就会少啊。
“可是,我们后来没等到涨潮,是怎么回到岸边的呢?”双火还在纠结于自己的疑惑,“到底是什么在暗中帮我们?那片淤泥如果没有海水覆盖,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过的啊。”
魔昂点点头,他已然尝试过去穿越那片淤泥但都没能成功,除非月初时潮水淹没淤泥才能游过去。可是,还有谁能那么大的能耐,能在月中低潮时把双火几个从岩石上带回岸边呢?
花卫嘀咕道:“也许是老天吧。”说着目光飘向窄窗之外,又轻呼到:“呀,快看月亮多亮。”
听花卫这般说,我们的目光都望向窗外,只见到一轮浑圆的黄月垂在东侧天幕,许是才过十五没多久,月亮正好。
从前在海边,我每天都看日出。如果前半夜里有月亮,我也必定会望一望。相比于太阳稳定的轨迹,月亮的浮沉略显飘忽,但大概地也是东升西落。于是,我忽然想到魔昂论断中的一个疑惑。
“魔人国在仙人国的北面,而大海又在魔人国的北面。我们明明是一路向北的,即使入了海,也是一路向北游,只能是离仙人国越来越远才对,怎么可能游到对岸却是回了仙人国呢?”
魔昂微微一笑,“你对方向倒是清晰。但方向也许一直在欺骗我们。”
“嗯?”我有些不懂,方向几乎是这世间最能叫准的事情了,东西南北,正而不偏。但魔昂说:“在泉水边,我就因为星空疑惑过。后来,越发留意,我对世上所认定的东西南北就越发怀疑。还记得上次下雪,我那时正从海边那片淤泥地回来,我跟你说过,我回来时,海边在下雨,可回到魔人城却变成了雪。这完全不符合北寒南暖的常理。”
我听魔昂的话,倒也理解了三分,但更多的还是疑惑。
魔昂拍拍我的肩膀,“方向到底如何并不紧要。也许如同乐极生悲,方向就北极生南。也可能是在某一处,南北就换了向。这都没关系。只要等到下次月初,我们游入海中,自然就能见分晓。”
“你们真的要从大海游回仙人国吗?”花卫担心地问。
魔昂点点头,“如果你们愿意,大可一路。”
花卫听之赶紧摇摇头,又看向双火,双火却犯起一丝迟疑。花卫不解,“大海那么古怪,你还有什么好想的啊?”
“但无所求说过,仙人国有特别多的猎物。”说着,双火看向趴在墙角睡觉的白云犬。白云犬在梦中动了动耳朵。
花卫无所谓地笑笑,“在这虽然猎物少,但我们这一代也饿不死的。”说完,正欲松开按捏双火肩膀的手,结果却被双火回头抓住。
还是头一次,在魔昂和我面前,双火那么感情直接地望向花卫。
花卫有些不适应,想把手从双火手中抽出,但听双火郑重地说:“如果猎物的问题不再紧要,应该就没谁会在乎男女之事了吧。他们反对我们,不就是怕我们生娃添口吗。”
听双火这么说,花卫登时愣住。
魔昂似不经意,淡淡地道:“仙人国的物产丰饶,生老都是伦常,你们愿意生多少娃娃都随你们心意。”
在魔昂淡淡的尾音中,双火与花卫却陷入了沉思。这一晚,他们两个继续心里有事,仍旧把大床让给了魔昂与我。
然而并肩躺在床上,魔昂与我也没有太多睡意。我轻轻地问魔昂:“如果回去了,我们可能还会被神仙追。其实这里住着也挺好。”
魔昂侧过身子对向我,微光在他眼中流转,平静的声音从他口中飘出:“我知道。我早已做好了打算。”
他言语中带出的温热气息碰到我的脸上,虽然我没再问另有打算具体所指,但心已安然。
第二天,魔昂没再追问双火到底要不要同路探海。但城中的形势,却越发让双火认真考虑起来。因为昨天被救醒的魔人们依旧没能记起原来的异恋对象,而魔藏王子那边正想趁此机会引诱他们走回正途。
仍旧还有许多异恋魔人昏迷在黑屋子里。到底要不要让他们苏醒过来,全凭魔藏王子一句话。而眼前的困境是,无论他们苏醒与否,都只会让双火更加孤立无援。
二十五念
月盈则缺,每天夜里,都缺下去一点儿。而那些尚未苏醒的魔人,因为自身血气的消耗,身子也逐日地瘦下去一圈。
魔藏王子没再逼迫,他似乎有意把抉择留给了双火,而魔昂对此更不上心。于是,那些昏睡魔人的性命,便都担负在了双火心上。双火开始还侥幸以为能在林中找到专情的鸟,但费力打回来的几只烧成灰却毫无疗效,反倒是被说成了糟蹋猎物。
月亮起落的时辰,是一夜晚过一夜。以至于我清早起床,才见到昨晚的月亮苍白挂在西方。如果等到月亮瘦成一弯牙,那昏睡中的魔人恐怕就只会剩下皮与骨,双火与那些年长的异恋魔人,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屈从了放血的土法。
在下弦月出现的时候,全城中所有的昏睡异恋终于都从二十多日夜的沉迷中苏醒过来。毫无例外的,全然忘记了曾经密不可分的伴侣。双火每每想提醒他们那些曾经的美好记忆,可是他们身体已然亏空得严重,哪来心思去想情爱之事呢?
倒是苍耳取用魔人国的草木,练就成一些养血蓄气的丹药,经由魔藏王子的部下送给众体虚的魔人,博得全城好意。
趁胜追击的,苍耳放下大话来,说他能练就出更加绝伦的丹药,可以让异恋魔人彻底忘掉旧的品性,无论形体与心神都回归正常。他甚至还专程上门来找双火,说自己愿意先帮助他忘掉花卫,自然被双火冷着脸拎出了门外。
现如今,按魔藏王子的话说,魔人城里是前所未有的纯净。除去年长的异恋以及异恋私生的娃娃,全城当龄的异恋,就只剩下双火、花卫和上次追逐巨鸟的三个男魔人以及他们的女伴。而那三个男魔人中,也有一个开始动摇,毕竟异恋的数目太少,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忤逆自然之道。
天气是一日凉过一日,双火花卫照旧夜夜难眠。倒是魔昂最为悠闲,平日里已经少有远行,只是偶尔带着小刃去打猎积攒一些食物。小刃是铁了心跟定魔昂的,他甚至已经宿到了双火家房前的一棵大树上。他的想法坚决而纯粹,魔昂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魔昂带我去河里游水,小刃也跟着,扑腾扑腾便真学会了。只是他不能长时间憋在水里,他说会喘不上气来,让我觉得很奇怪。我自然以为是他初学的关系,于是好心给他做示范,如何在水下汲取水中的气息,反倒让他呛了河水。他见我水下呼吸得如此轻松,自是不服,一遍一遍蹲在水中钻研,一直等到天黑,他终于再也喝不下一口河水。
我们三个在暮色中回到双火的院子时,小刃想爬上树去,结果因为肚子中河水太饱,试了几次才攀上树干,又险些半途坠下来。我不由仰望他宿在往日的枝桠上,只见那枝桠也难堪重负明显弯垂。
如今接近月末,月亮都在后半夜出现,前半夜只剩闪闪星光。双火花卫前几日便在屋子中又搭起一座矮床,一到晚上就双双坐在上面呆呆思考。魔昂与我是客,自然也陪着坐。但我常常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这晚正坐着犯迷糊,忽然听到房门吱嘎一声打开。近些日子,已很少有魔人来光顾双火的住处,这深夜的开门声不由显得突兀。
我们都看向门口,却是魔兰公主走了进来。
此前,关于她染症的事情一直没被说破,但如今看到她明显清瘦下来的身形,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
她笑了一下,依稀如往日干练,看到魔昂与我坐在床上,而花卫双火坐在另一张床上,稍稍思索,便选择去花卫身边坐下了。
双火是家主,最先向魔兰公主问候一声,语气中已然透露着疲惫。魔兰让他关注身体,说些身体是魔人存续的根本之类。言辞枯燥,房间很快又陷入寂静,睡意正渐渐回到我眼皮上时,却突然听到魔兰说了句“上次的大火着实抱歉。”
我沉沉的眼皮便又挣扎着抬了抬,看到魔兰正用少见的柔和目光注视着我和魔昂。而魔昂只是淡淡地回她道:“火又不是你燃的。”
“但必定是因为我。”魔兰似乎决定下来要承担这份责任,笃定地解释道:“我醒来后,一切都听说了。你我平时志趣投合,他们便想诬赖你是我的异恋伙伴。而你平日又不顾树敌,肯定是有心的魔人借此煽动起了这次燃火的事端。害你和无所求险些没命,又垮了房子,我必然要与你道歉。”
听她有板有眼地坦白,如同亲历一般,我自然是听进了心里。但魔昂却没什么所谓地说:“这只是你自己的猜测罢了。我做过很多事会让魔人记恨。就连他,也会惹来杀气。”魔昂说着拍拍我,让我不明所以。
魔兰也不信,看我一眼,对魔昂的话发出疑问:“他有什么好杀的?”
“他无意中知道了一个秘密,还在秘密主人的面前露出了痕迹,自然要惹来一些歹意。”
我听着魔昂的话,心想这是在说我么?师父总说我是泥巴扶不上墙,想给我的心思打个结都打不上,何来魔昂口中这般复杂的行迹。
我迷惑地看向魔昂,而他也看向我,眼神似在说:“你看吧,到现在还不明白。”
“就是黑土辽源上吾妻墓的事。”魔昂终于跟我讲出来,我登时有点点领悟,不由轻“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