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以纯看他成功了,也很高兴:“对,就是这样,现在我教你踩水,两只脚这样,向下踩水,要往脚底板下面用蹬劲,双手这样横过来……”
穆云翼跟他学着,逐渐地,对水的畏惧彻底去了,开始顺当起来,高以纯看他学的认真,又让他把身子养过来,这样就漂浮在水面上,靠两脚打水,就可以在水面慢慢游动。
“元宝真聪明!这么快就学会了!”高以纯不吝夸奖。
穆云翼也有些小得意,自己竟然学会游泳了,猛然间惊觉到,自己是赤身裸体,仰面朝天飘在河面上,小兄弟光溜溜地对着蓝天白云呢,顿时脸上发烧,赶紧又变回在水中踩水的姿势。
“你跟我学,这样往前划水。”高以纯说,“小五他们在下游呢,咱们顺着水流下去找他们玩去!”
穆云翼有点不好意思跟别的人赤裸相见,刚要反驳,高以纯已经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见了,他叹了口气,料想这里向上一个缓坡就是瓜地,再往下游走不远就是自家的稻田,马家和邱家的人都在,衣服放在这也丢不了,便也认命地往下游划。
他第一次学游泳,虽然掌握了技巧,却也游不了太远,也游不快,好在是从上游往下游去,河水缓急适中,温度也好,他顺水扑腾一下,就能出去好几米远,料想高以纯必定不会走远,在暗中护航,心里头也不着急,一会的功夫,就划出能有三四里地,转过一个河滩,果真见到十几个小孩子都在水里游泳打闹,其中认识的就有计春时、计秋时、马乐和邱榔,也就是小刀螂,据说他妈生他的前一天,他爸出去给人做木匠活,把榔头丢了,正懊恼着,儿子出生了,就给他起了个这样的名字,后来长大了,因他瘦得跟麻杆似的,总被大人说是刀螂细脖,于是又得了这个外哈。
看见他过来,计家兄弟和马乐、小刀螂全都游过来,他们都是熟知水性的,在水里活像是一条条泥鳅鱼,转眼之间围到穆云翼跟前,叫师父、叫先生,都快乐的不行。
穆云翼没看见高以清,便问:“我们家小五呢?”
话刚说完,就感觉有一双手摸上了自己的大腿,穆云翼浑身一个机灵,条件反射地就要往后踹过去,等想到可能是高以纯,便呆了呆,这一脚没有踹出去,那双手却从两股向上,直往肋条上咯吱过来,穆云翼一躲闪,他才学会能在水上漂着,这一蹦跶立刻就又呛了水,好在身边几个孩子都是水性了得的,他也不像别的溺水者乱抓乱踢,这会被几个孩子一其抓住。
马乐说了声:“师父淹着了!”这几个孩子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就往岸上游,他们不抓还好点,穆云翼总能自己扑腾着飘起来,这会手脚全被抓住,反倒泅不得水,连呛了好几下。
忽然水底下升起来一个庞然大物,把几个小孩子全都吓跑了,又把穆云翼用脊背顶出水面,然后转过身圈在怀里,正是高以纯到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元宝,你没事吧?”
“还没事呢,又灌了好几口老汤了!”穆云翼郁闷死了,“你刚才跑哪去了!为啥不第一时间出来救我?”
高以纯说:“我给你摘三印子去了。”他松开手臂,让穆云翼自己踩水,然后把手伸过来。
穆云翼一看,他两只手里各抓了一大把的桑椹,全都红得发紫,有的已经被挤变了形,流出汁水,被河水冲洗过之后,显出几分可爱,穆云翼看了一眼,嘴里边就开始流口水。再看高以纯胸膛上、胳膊上多了好几道红痕,想必是被树枝划出来的,心里头不禁有些小小的感动,拿了一颗桑椹,放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倒也确实好吃。
穆云翼不肯在小孩子面前吃独食,就让大家一起过来吃,谁知他们见了,叽叽喳喳地说:“以纯哥,那边的山上又结三印子了?我们也去摘去!”说完稀里哗啦全都游向对岸,逆流而上,比穆云翼来的时候还要快,到了对岸,一个个光溜溜地,毫无顾忌直钻进对面的林子里。
穆云翼有点累了,和高以纯一起到岸边浅滩处吃桑椹:“对了,方才是谁在水里咯吱我?”
“是小五,他们平时这样闹惯了。”高以纯跟穆云翼并排坐在浅谈上,左手平端着递到穆云翼面前,右手的则往自己嘴里送,“待会他肯定带着三印子回来给你赔罪。”
穆云翼吃了两个桑椹转头看向高以纯,印象中的以纯哥是很瘦很瘦的,记得刚来那会,瘦骨嶙峋的,蒙着一张肉皮,用手一摸都直硌手,经过这大半年的休养,身上已经见肉了,而且因为他除了腿骨折时在炕上躺了三个月,其他时候都是不闲着的,因此身上没有一点赘肉,少年人的身子还没彻底张开,但已经有了些肌肉,紧绷绷得,白里透红,看着很是养眼。
穆云翼伸手在高以纯胳膊上捏了捏,又在自己嫩乎乎的小胳膊上捏了两下,不由得叹气。
“你干嘛?又不高兴了?”高以纯也过来在他胳膊上捏了捏,“跟豆腐似的。”眼看着穆云翼瞪眼,他又笑起来,“元宝,你知不知道,你眼睛很圆很大,就仿佛会说话一样,去年我就是在那边稻田地上回去,去年是种的高粱,我赶着从牛二叔家里借来的牛车,拉着高粱糜子往家走,就遇见你蹲在路边上哭,当时还有好几个下地干活的在边上看着,都说你是一个人走丢了,让哪个好心的带回家去,当时你就哭着,用这双大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心软了,把你抱上车带回家了。”
穆云翼努力地想着他描述的那副情景,忽然笑起来:“你说的眼睛会说话,那我的眼睛会不会放电呢?”他把脸凑到高以纯跟前,一双大眼睛瞪得远远地看着高以纯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几乎要刮对方的眼皮。
“什么是放电?”高以纯刚问了一句,看着送到眼前的大脸,又被睫毛刮得痒痒的,莫名其妙地一阵心慌意乱,脸上发烧。
“不要脸!”一声断喝,从背后传来,两人转身一看,原来是牛五郎在岸上站着,他身上穿着极为严谨的直缀,头上戴着书生的四方巾,腰上还带着一只玉佩,从头到脚,不顾炎热。严谨得一塌糊涂,手里拎着食盒,张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还用脚碾了一下,“不要脸的东西!天生的丧门星!青天白日底下,就在这里亲嘴操屁股!就你们这副德行还读书呢,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高以纯说:“牛五哥,你误会了,我和元宝……”
“误会什么?我方才都看见了!你们两个不要脸的,趁早滚出上清河村,仔细弄脏了这好山好水!见你们这一遭,我回头非得用茶水洗眼不可!”
穆云翼见他不听劝,还口出恶言,顿时不忿,就要张口,高以纯把他拽住:“算了,别搭理他了,他就那样……”
牛五郎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连骂带数落,穆云翼听了高以纯的劝,又看在牛老大的面上,也就忍了,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你凭什么骂我元宝哥哥!”原来是高以清他们在这功夫都游回来了。
第87章:失道者寡妇
高以清先前弄得穆云翼呛水,特地跟着小伙伴们去采摘桑椹,他们也是调皮,仍然潜水回来,要给穆云翼一个惊喜,哪知刚浮出水面就听见牛五郎说那样难听的话,顿时按捺不住,从水里站起来:“你凭什么说我元宝哥哥?我元宝哥哥再不要脸也比你强!读了好几年的书,连县里头也考不过,又不会干活,在家里吃闲饭,还有脸说我元宝哥哥,呸!”
他站在淹没小腿的水里,叉着腰,跟牛五郎对呛,身后其他的小伙伴也都跟着壮声势,一起朝岸上吐唾沫:“呸!”“呸呸!”“呸呸呸!”
牛五郎气得脸色发白,紧跟着又涨得通红:“我怎么考不上?要不是开春反冷,我受了风寒,别说县试,便是考个秀才又有何难?”
人群里一个孩子嗤笑:“别竟吹牛逼了!你去年就下场,不是也没考过?说你娘病了,让你分心,委屈的牛大娘哭了好几茬,今年又没考过,咋不咒你爹病了,却又拿风寒来说事?”
牛五郎也只有十四岁,受不得激,用手骈指向那孩子:“我母亲病重,我为母悬心,有何不对?你是个泥坑里打滚的野孩子,焉能得知孝道大义?圣人云……”
计秋时大声说:“你还是回家云去,明年把自己云成秀才是正经,少在这里白曰曰!”
牛五郎一看见他,知道他们兄弟拜穆云翼做先生的事,早就嫉恨在心,以为自己学富五车,还没有人来向自己请教学问,那穆云翼不过会念些三字经、百家姓一类粗浅的蒙书,又是个爱学女人做针线活的,计家人竟然举家带着孩子去拜先生,真是瞎了那么多双狗眼,这回见计秋时呛他,登时按耐不住:“我瞎曰曰?你回去问问你那先生知不知道什么是子曰、诗云,知不知道孔孟之道?知不知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这句话出自哪里?你跟着那个忤逆不孝的小畜生学,便是失道者寡助,因此亲戚畔之……”
计秋时才开始学千字文,读些“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类的,哪里知道孟子上的话,他听不懂牛五郎说的话,只听得几个“寡妇”的字眼,知道是骂穆云翼的,登时从水里跳了起来:“你才是寡妇!你们全家人都是寡妇!看我不揍你!”
他第一个跑上岸,高以清、计春时、小刀螂等纷纷紧跟在后,全是十来岁的孩子,俱都光溜溜、赤条条,噼里啪啦跑上岸滩,直朝牛五郎冲了过去。
牛五郎自重身份,又仗着年纪大,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竟然还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你们朽木不可雕也,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哎哟!”
牛五郎话没说完,就被计秋时扑过去一头撞在怀里,踉跄着往后退,马乐在这里年纪最大,这会绕到牛五郎背后,用胳膊锁住他的脖子,向后一撅,就把牛五郎撅得失了中心,向后跌到,十几个孩子发一声喊蜂拥而上,拽手的拽手,拉脚的拉脚,有的掐,有的抠,有的拳打,有的脚踢。
牛五郎从小就在寒窗下苦读,若论力气,连同龄的马乐也不如,哪里挣得过这么多孩子,身上连挨了好几下巨疼的,便开始破口大骂:“小畜生!小牲口!你们敢打读书人!有辱斯文!将来你们都是大牢里头的客!等我考上了功名,把你们都送进去,一天打一百大板……”
有一个扳脚的孩子,一不小心把牛五郎的靴子扯下来了,顿时一股酸臭的味道弥漫开来,登时把靴子扔在地上:“好臭!”
计秋时说:“再臭也没有他嘴巴臭!他还骂,用那袜子把他的嘴堵上!”
那孩子就真的把牛五郎的袜子扯下来,捏着他的鼻子,硬塞进他的嘴里,牛五郎涨红了脸,奋力挣扎,把两个孩子都踹在地上。
“他还这么发狠,咱们怎么处置他?”
“他方才骂了小先生,咱们打他手心吧?”
“不好,他说将来考上了秀才,就要把我们关到大牢里去打板子,咱们也把他裤子脱了,找树枝打他的板子吧。”
大家群策群力,想法子惩戒牛五郎,叽叽喳喳,最后终于决定,把他扔到河里洗一洗,把臭嘴臭脚臭屁股都洗干净了,然后再拖回来打板子,于是抗腿拽手,连扛带拖地就要往河里头弄。
穆云翼和高以纯赶紧过来阻止,小孩子间打架,弄个跟头,碰两块青,那都没什么,乡下孩子都皮实,平时一个村子的孩子在一起玩,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即便挨了打,只要不过头见血,家长也不当回事,小孩子没有隔夜仇,头一天打架,第二天再在一起玩也是常有的。
要是换个人扔进水里倒也没什么,但这牛五郎是牛家的心肝宝贝,从小娇生惯养的,听说让分吹着一点都要风寒发热的,要真扔到水里,指不定弄出什么病来,到时候在牛大叔面前不好看。
穆云翼让孩子们把牛五郎放在沙滩上:“他看不起咱们,咱们也看不起他,不过是个读书读傻了的酸儒,也没什么本事,我教你们读书,将来可不能学他这样,越是有学问,越要对人和蔼,记住了,谦谦君子,用涉大川……”
牛五郎这回自己把嘴里的袜子揪出来,趴在地上干呕,见穆云翼说这个,以为穆云翼故意跟他抬杠,以回应之前自己说他不知诗云子曰的话,立刻面露不屑:“不知从哪本杂书上看到的一句闲话,也只能跟这群泥崽子们显摆。”
穆云翼气乐了:“谦谦君子,用涉大川,乃是易经上的,五经之一,你也是立志考取功名的,竟然不知易经,也是奇葩!”见牛五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又说,“你道我不懂四书五经么?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乃出自论语。你道我是畜生,他们是泥崽子,心存蔑视,岂不是尤为孔圣人的教导?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出自孟子。如今这些孩子都是向着我的,你一个人孤军奋战,按照你方才说的,谁得道,谁失道,更是一目了然,人和在我,你焉能胜?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此出自大学,你对我充满偏见傲慢,可见心为不正!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此出自中庸,你上来便出口伤人,无所忌惮,正是反中庸之小人了!”
穆云翼原本虽然预算要考个功名,怕说书沦为贱业,是为长远计,并不着急,但这次姜瑜的事情给他造成了极大地震撼,姜瑜是良民,带到衙门,挨了六十板子,就几乎打成残废,而打多打少,打谁不打谁,全在主官一念之间,这次是他在县里头经营了根基,娄县令虽不说有心偏袒,但也有意照顾,不然的话,结果还不知会如何呢,没有功名,不进入士大夫阶层,终究性命没有保障,因此他也开始发奋读书了,无论如何,也要尽快考个秀才出来,至少秀才不能随便用刑,在一县之地,也能混得开了。
四书之中,中庸和大学字数最少,加起来也才五六千字,唯有论语和孟子最多,有四万多字,不过论语和孟子在种地之前就差不多抄完了,剩下的中庸和大学也都赶了出来,装订成册,用布包着牛皮做封面,种地的时候也带在身边,干活的时候,马乐他们大声背诵三百千,或是齐声背诵,或是一替一句,而他则在地头背四书五经,这时候虽不能全背下来,但其中经典的句子,也能朗朗上口,随便拿出几句来训斥牛五郎,竟然也是掷地有声,说得牛五郎脸上变颜变色,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即便能背,但私德有亏,将来也考不得功名!”
穆云翼有些无语:“我私德亏不亏,都跟你没关系,读书人,别嘴巴欠得跟那些村姑愚妇似的,没事净说些东家长、西家短,哪家的媳妇不要脸的话,没事扯老婆舌,可不是读书人所为。看在牛大叔的面上,我也不跟你计较,赶紧走吧!”
牛五郎又羞又气,从地上捡起靴子胡乱套在脚上,那用嘴含过的袜子也不要了,拎起食盒顺着田间小路往西边走,刚走出不到百米,眼泪就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气哼哼地迈步,迎面看见大侄子牛元义一路小跑过来:“我爷说你咋这么晚了还没过来,让我来迎迎。”
牛五郎怒道:“不过晚一会吃,哪里就饿死你了!至于这么着急地过来催么?”
牛元义没了爹,跟着老妈在牛家有点吃闲饭的意思,在他们家,牛二郎、牛三郎是顶梁柱,牛五郎是一家人未来的希望,这三个人地位最高,平时说话也最理直气壮,虽然没有说过分家的话,到底显得大房是累赘,为了让大孙子将来也能读书,牛老大才天天进城卖柴,要在临死前给大孙子和老儿子攒些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