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附近的一个移动电话亭,一道人影静静地站在里面,却并没有打电话,幸而后面也没有排队的人催促,他透过电话亭那透明的窗户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直到目送那个年轻人被警察扭送进去,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掌心被一枚硬币硌得生疼,最终一咬牙,他将硬币投进了公共电话。
与此同时,和处于风暴中心的台湾相对,大陆的气氛也并不轻松。
“叮咚——”门外的电子铃声响起,子昕抬头一看钟,连忙放下手中的纸笔跑去门口,凑近猫眼望了望,才为外头的人开了门。
“你的快递。”
他熟门熟路地接过门外快递员递来的大瓦楞箱,大致检查了下没有损坏的痕迹,潦草地签了个假名,向对方道了声谢,捧着箱子用脚尖勾上门。
“今天的来了?”郑修正把房间的窗打开,听见声响扭过头,习以为常地问了句。
“嗯。”
子昕把纸箱轻轻地放到地上,微舒一口气后打开箱子,一件件地把东西全拿出来,总共是七八块崭新的硬盘。
这是现在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希捷ata式硬盘,盘片还是铝制的,转速不过5400,在当时华国的市场价是一千二左右,对比下十几年后,一个普通的硬盘也就四五百块,再算上不同年代货币价值的因素——所以说在九十年代,电脑被国人认为是奢侈品也是很有道理的。
自从cih爆发后,子昕原本的计划从和kerai较量变成了破解这个病毒,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他可以拿一块超级硬盘和对方好好厮杀一次,只要自己的机子能扛下来就行,而后者则需要递交一个世界通用的病毒解决方案。
如今病毒的外壳已经被撬开,逻辑结构清晰可见,面临的难题就是如何查杀和防御它。因为是第一次遇到专门烧硬盘的主儿,子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为此他向所在城市的电脑城商家订货,筹备大量的硬盘用来做实验,使用的材料也是市面上最多见的款式。
也幸亏子昕坐享着fsf每年发给自己的工资,又有某位不务正业董事长的强大后台,不然一般人还真经不起这种肉疼的玩法。
话说三人当时从网吧出来,在酒店住了一晚上后,得知cih的新闻,就通过中介找了个出租屋暂时住下,打算安下心来破解病毒。然而两周来的实验中,光是烧坏的硬盘都能装上一整车,一阵阵的焦糊味整天从房间里散发出来,在以为发生了火灾的房东砸开好几次门以后,就沉着脸要赶他们走,亏得行初子昕好好解释了一通,又多付了些房租,这才把将信将疑的房东安抚下来。
子昕挑了块硬盘招呼行初过来调试,起开机箱后把已经坏掉的拿出来换上新的,启动特定的程序让病毒在可控范围内运行,机械硬盘的风扇转动声嗡嗡嗡地响起,昭示着它正在进行高强度的数据读写工作。
两人紧紧盯着屏幕,由行初读数据,子昕在旁记下结论。六月的天气已经入夏,为了驱散房间里的焦味,窗户终日大开着,幸好装有纱窗可以阻挡蚊虫。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到了,时常会下很大的雨,雨停后被掩盖的蝉鸣声就会此起彼伏地响起,听行初温和的嗓音缓缓地念着参数,好似带着些抑抑扬扬的韵律,倒是闹中取静,别有一番滋味。
不多一会儿,电子产品烧坏的焦味再次弥漫开来,子昕无奈地放下笔,刚要弯腰拔去电源,却被行初一手拦住,后者神情严肃,直接拿过纸笔刷刷地抄下几行数据,子昕眨眨眼凑过去看,很快脸上就露出了由衷的喜色。
“找到入口点的代码段了?”
“嗯。”行初说。
连续的电脉冲使机箱里发出滋滋的细小爆破声,而屋里的两人却大大地舒了口气。
“总算搞定了,晚点只要把这段代码公布出去,杀毒公司就能做出特征码,一旦入了病毒库,电脑就可以自动查杀啦,”子昕伸个懒腰:“为了通风,这么热的天气连空调都没得开,我去洗个澡……”
“我帮你洗背?”行初整理着手中的稿纸,笑眯眯地提议。
“好啊……”
“不可以!”郑修的声音插进来。
“我有征询你的意见吗。”
“子昕,这家伙手黑,你会被他搓下一层皮的,还是让我来……”
“我看你不光是给他洗背那么简单吧!”
“行了行了,”子昕一见这两人吵架,头就不是一般地大,关键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他们的吵点在哪里:“我就冲个澡,你们都省点力吧。”
“等……”
“咔嗒。”浴室的门被人从里面反锁。
行初摸摸鼻子,很无语地瞪了郑修一眼。
就在这边乱哄哄闹成一团的同时,名叫陈卫凌的病毒制造者已经坐在了看守所的椅子上,而一群警察则包围了看守所外仅仅五十米远的电话亭,把里面的人就近扭送回去。
三十分钟后,陈卫凌直愣愣地看着面前坐着的人,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九十七章
坐在陈卫凌面前的是一个同样戴着手铐的青年,一张稚气的圆脸,眼神躲躲闪闪,咬着没有血色的双唇,闻言迅速地抬头瞄了他一眼,又立即垂下了脑袋。
这个人陈卫凌熟悉极了,不正是他现在大学里的室友王志明么。
“我,我是来自首的……”
“自首什么?”陈卫凌紧皱着眉头。
“病毒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王志明再次咬了咬唇,再说话时已经语带哽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大家都知道了么。”陈卫凌叹口气,看着面前人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什么猜测一闪而过。
果不其然,一阵沉默后,最终他的室友像虾米一样蜷缩在椅子里,双手捂住脸:“那个病毒……其实是我传播出去的……”
“……当时你的电脑开着,桌面上有个没见过的奇怪图标,我好奇……该死的好奇,就把它点开了……你的电脑又正好连着校园网……”
“卫凌,对不起……”王志明哭着对他说:“我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么多天来根本没法睡觉,真的对不起……这个病毒会传播出去都是我的错,和你没有关系!我,我自首……让他们放了你……”
陈卫凌听得张大了嘴,良久才颓然地倒在椅子里,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一切都晚了……”
之后的几个月里,经过警方详细的调查取证和当事人的配合,确证了病毒的传播者是陈卫凌的室友,也就是王志明所为,近乎戏剧般的转折令所有人都错愕不已;同时,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沉寂的octo也终于在网络上现身,他所带来的,则是一段cih病毒传染入口点的代码——病毒公司足以借用它们制作出针对cih的查杀程序。
只是当事情的前因后果水落石出之后,经过专业人士的统计,cih病毒通过光盘、网络的传播,已经造成了全球至少三千万台主机的感染,因为能够直接破坏硬件,存储于硬件之中的文件资料都无法复原,其永久毁灭能力是过往没有一个病毒能够比拟的,即便是当年elmo的八月天灾在这方面也甘拜下风。
陈卫凌通过新闻媒体向公众诚心道歉,并参照octo给出的代码段,日以继夜地工作,先于各家病毒公司公布了解毒方法,至此,这场网络上的世纪浩劫算是得到了控制。
再来,也不知道是良好的改过态度起了作用,还是自身并非病毒传播者的身份让人起了恻隐之心,最终竟然没有人对cih病毒上诉,陈卫凌就在同年获得释放。
只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回不到从前。这个如同流星般在网络史上爆发出极致花火的人物,在之后的日子里将用自己一辈子的时间,向全世界千万台沦陷的个人电脑、数据、文献、金融赎罪。
一九九八年九月,华国台湾。
肆虐的台风终于离境,学校在短暂的几天延期之后,在九月初正式开学。一群白衬衫黑短裤制服的国小学生从校车上跃下,蹦蹦跳跳地嬉笑打闹着,在城市的不同角落洒下清脆美好的欢笑声。
看守所的侧门微微打开条缝,一个消瘦的人影从里面悄然走出,转了个弯,穿过侧巷,融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那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皮肤是经常被阳光照射会有的略微黝黑的颜色,使这个削瘦的、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青年看上去不那么弱不禁风,只是他的唇色很白,脸色也非常憔悴,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打击的样子,两个小学生拿国语课本做武器互相打闹着,像两只大胆的小兔横冲直撞,青年被一个孩子撞了满怀,他向后退了一步半,扶住怀里的小孩,一言不发地绕过孩子继续走着路。
自始至终,这个世界的欢笑都仿佛与此人无缘。他走得极慢,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没有目的地一样。
正在路过一个公共电话亭的时候,耳畔突然听见了电话铃声,青年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不由一愣——是电话亭里的电话在呼叫,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在操作?
这电话是自己响起来的。
如果是过去,陈卫凌一定会提起强烈的兴趣,从而上前一探究竟,但是他现在却只是缩缩脖子,告诉自己不能再去触碰这个领域,九月艳阳天中青年像是有些发冷,加快了脚步离开。
转过一个街角,来到了台北繁华的商业街,引领时代潮流的商场鳞次栉比,在烈日下反射着璀璨的光芒,他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电梯扶手上,感受着身体被天桥的扶梯缓缓送上顶端,微风拂面,再世为人。大商场的外墙上安装了巨大的电视屏幕,正在播放着某个欧洲知名化妆品的广告,高鼻深目的女明星那低沉的女声含着华丽的语调推销着她的产品,陈卫凌看了几秒,就从屏幕上收回视线。
正在这时候,广告中女声的话语兀地戛然而止,那句“选自巴黎的……”被掐断在一个高昂的语调,人声熙攘的大街像合唱的配乐突然被抽走,随着人群的嘘声,陈卫凌奇怪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巨大的广告屏幕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是信号中断,还是电流短路?就在他愣神间,一行大字就这么从黑漆漆的屏幕上浮现出来。
那屏幕上显示的,仅仅只是三个字,却让青年的瞳孔骤然紧缩。
——“接电话。”
与此同时电梯终于到达顶端,他反应不及,脚尖被绊了一个踉跄,堪堪站稳后,怔愣愣地盯着那三个字,良久才重重地深呼吸了几次,摇摇头转身离去。
心里的直觉告诉他这三个字是在对自己说,但更多地,却强迫着劝服了自己——这只是谁的恶作剧或者即兴节目,和他陈卫凌无关。
努力驱散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他扶着电梯下了天桥,街边的洋快餐店散发着一阵阵香味,陈卫凌把手伸进裤兜摸了摸,几个硬币哐当作响,他一把抓住它们,走进了店里。
很快年轻人就从门里走出,手上拿着一只甜筒吃着,冰凉的奶香味从味蕾传来,忐忑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路过又一个电话亭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略停下脚步望了望,毫无动静,陈卫凌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刚举步要走,尖锐的电话铃声又再次响起。
“叮铃铃——”
他呼吸一滞,几乎在原地跳起来,却见旁边一个拿着公文包的男人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放到耳边:“是……是,合同签好啦……”
陈卫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垂下脑袋快步离开,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死死地盯着空无一人的电话亭。
这时,铃声又悠悠地响了。
来自电话亭。
陈卫凌自嘲一笑,脸上表情几度变换,无奈、委屈、不甘、自负、甚至神经质,最终他拉开了透明门走进去,来电显示是一串“---”,卫凌一挑眉,提起了话筒。
“喂?”
回答他的是一串忙音。
他又尝试了几次回拨,却都被转到莫名其妙的地方。
信道多径跃变么。陈卫凌舔了舔甜筒,眼中渐渐燃起战意,然后把纸包住的蛋筒底座放到铁皮电话机上,一手拿着听筒放在耳边,一手开始在拨号盘上快速地输入一串串数字……
当他再次拿起甜筒放到嘴边的时候,冰淇淋才化了一小半,他咬了一口,嘴里含糊地说:“我已经决定退休了……”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副软软的嗓音,让人一听就有把那家伙揪出来狠狠搓一顿的冲动:“嘛,不介意在退休前拯救一下世界?”
“你是octo。”
“……呃,你怎么会知道?”
“数学家大会的视频我看了二十七遍,”陈卫凌说:“你的声音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那头一顿,似乎把电话拿开了一点并且用手捂住,可惜陈卫凌还是听到了对方说的话:“我就说嘛,一早就觉得他是我的狂热粉丝了……”
“呆在原地别动,”陈卫凌狠狠地把甜筒的脆皮消灭完:“我马上过去揍你一顿。”
“好的好的,我让人来接你。”
于是octo派israel把想要揍他的kerai带到了指定的见面地点,一家当地的茶餐厅,虽然octo的声音听上去和传说中霸气果敢的形象完全不沾边,但isr他陈卫凌认识呀,数学大会上何等风马蚤的人物,既然他这种天纵奇才都只是被用来做跑腿接人的活儿,估计octo本人绝对不可小觑……
只是这样揣测着的陈卫凌不知道,郑修这么专程来接他一趟,光是跟踪自己的特务就已经被甩掉了一二十个,又哪里是随便跑个腿的角色。
马上就能亲眼见到整个网络界最强大也是最神秘的人物,无论是谁都忍不住激动万分,陈卫凌强自忍耐剧烈的心跳,伸手推开了茶餐厅的玻璃门。
没有想象中荷枪实弹的黑西装保镖,也没有密密麻麻的电脑和数据线,茶餐厅里播放着轻松的音乐,不是吃饭时间,稀稀拉拉地坐着几桌顾客,郑修径直把他带到角落的一处卡座坐下,和已经在座的另外两人点了点头。
陈卫凌目光呆滞地望着卡座里的两个年纪轻轻的家伙,只见他们面对面坐着,当中的餐桌上放着一杯大号奶昔,一红一篮两根吸管打了个结插在里头,而后到的郑修则一脸镇定地把其中那根红色的抽出来扔到一边,又拿了根绿吸管插进去,自己吸了一口。
“那个……”他尝试着开口。
“饿了吧,”那个陈卫凌化成灰也认得的嗓音说:“汉堡吃吗?”
“鸡腿的,谢谢。”
自从被逮进看守所,陈卫凌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踏实的饭,重获自由的第一只汉堡让他幸福地打了个饱嗝,这时候,行初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推到他面前。
陈卫凌把食品包装纸捏成个团,拿起面前的物体端详起来,很快就严肃的眯起眼。
这是一块黑色的芯片,比拳头还小了些,方方正正的一片,外壳已经被撬开,上面密布着集成电路,而芯片反面,则在左下角镀焊了一行小字——sur-eeprom-3027。
“插电只读静态存储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