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卿被他们俩拉到车上,便有宫女主动上来服侍他洗脸更衣,替包扎伤口。好容易眼前的水珠抹净,能看清东西了,就被人拥簇着走到那辆重新整理好的狴犴车上,拜见车队之主,那位被他救了的宫中的贵人。
车门大开,里面露出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往外走了几步来迎接他。少年的脸色微微发白,似乎还没完全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眉目清秀而略显平淡,眼神也不够灵动,却正因此而显出一种踏实感,外表并没有其前长姐现长兄那么强的侵略性。
任卿直直地看着少年,将这张脸深深印入脑海,渐与前世的印象相重合。他直视太子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放肆,可太子自己不计较,身旁内侍又承了他的救命之恩,不好大声喝斥,就任由他将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看了个满眼。
前尘旧世似洪水一般从脑中涌出,任卿压下心中激动,倒退一步,在曾经相互扶持了二十余载的主君面前敛衽为礼:“臣左散骑常侍任卿,见过太子殿下。方才救人心切,未及见礼,还请殿下见谅。”
太子看着他新换的雪青长衫和被深色衣衫衬得明净如雪的脸庞,脸上缓缓露出笑容,点头答道:“原来你就是阿……阿爹那天带我在御花园里见到的人,我记得你。我正要到河洛秘境狩猎,你要去哪儿?”
任卿垂头答道:“臣奉皇命,也正要到秘境巡狩,只是前些日子忽然突破境界,故而在那边多留了一个月。”
留得好,留得正好,不留的话今天太子哪怕不淹死也得受一场惊了!他们这些随驾的臣属如何下场不说,仙朝就无后了。外头听壁角的东官僚属们还习惯性地把白明月当成女子,之前对这位没过门的驸马态度也很复杂,现在却是只剩下一个看法——好人哪!
工作迟到、路上闲逛那都不叫事,太子都到了秘境还没检查过也不是个事,有了这救驾的大功,一切小节都不必追究。太子亲自搀扶起了任卿,坚定地要求:“这趟我去秘境狩猎,还请先生陪我同行,直到回京为止。等回去之后我自会向父皇解释,不会让他责怪你的。”
“既然是太子吩咐,臣……自当从命。”
等到余方炻骑着一匹飞马赶到河洛秘境门外,便被守卫拦在了外头。他亮明身份,说自己是任卿的贴身仆人,都护府的侍卫们仍是不肯通融,倒是私下告诉他:“任常侍现在正陪侍太子狩猎,无关人等不能进去打扰。你如果有急事要见他,不妨在外面等一等,我们找人进去通报。不过这种随驾的差事哪儿能带着随从,那两个小厮都遣回家了,你或许也能回去休息几天呢。”
太子?假公主的事还没了呢,他的弟弟又要蹦出来了吗?余方炻的消息传回来后,徐绍庭紧握着双拳,一点妒火再也按捺不住,从心头烧了起来。
——这是什么朝庭,这是什么皇子,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抢他的师兄!
第50章
连等了几天,余方炻才如愿被人带入河洛秘境,见到了正在行宫偏殿外等他的任卿。此时天光微熹,照着庭中繁花含露初绽的模样,娇美无限。而这片玉楼金阙、满庭花树的光彩在他看到那个只着一身素衣、头上系着一字荷叶巾的人时,都被比得暗淡无光。
他贪婪地看着这个才分开不久的人,却如隔三秋的人,良久才想起行礼来:“仆不辱使命,已经将恩人的雪狮送到关山,并向郑先生和余郎君转达恩人的问候了。郑先生他们听说恩人晋入武师境界,都十分高兴,让我转告先生,好生修习武道,不要为官爵迷了眼睛,当以自身修为为本。”
最后一句话是他自己加的。郑卫是讲究在其位谋其政的人,既然任卿入朝了,就主张他好生做好本份内的事。可徐绍庭却不想他师兄跟这个太子离得太近,于是借着舅父的身份口吻,想法子劝师兄远离白氏兄弟。
任卿自然不会怀疑徐方炻中间添减了什么话,谢道:“有劳余兄替我跑了这一趟。前些日子我要陪侍太子,不好叫你跟在身旁。如今太子要回京,我这一路上要随行护驾,太子已答应让你跟在队伍里,路上有劳你帮我一同警戒。”
虽然不能让他远离太子,但能一路随行总比之前那样见不到人强。任卿一旦强硬起来,就连徐绍庭也能送走,以余方炻这个半仆的身份,也没法要求太高。徐绍庭只得答应下来,让傀儡以随行仆从的身份和那些内侍混座一车,呆在车队末尾。而太子却能骑着白鹿和他师兄并辔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和乐融融。
这场景实在太过刺眼——那个太子只是个才入武道,一无是处的平庸少年,却能得到师兄全心全意的关爱,而他这个真正的师弟只能躲在后面的车厢里,借着傀儡偷看他们两人的背影。徐绍庭心里堵得难受,一时竟看不下去,断掉了对傀儡的控制,起身到院外练剑。
漫天枯枝被他的剑气催动,扫落在庭院里。剑气中不知不觉掺入了清宇真人所授的浑天剑意,以本身真气搅动八方灵气,如同一条条极细的金属线延伸到空中,将整座院落中的花木乃至风都割成碎片。剑越舞越快,徐绍庭心底的郁气和妒火也凝成一片战意,清啸一声,长剑横空斩落,剑气为之牵引着坍缩,院内灵气都被斩灭了一霎那。
他体内的真气也被这剑气牵引着,骨碌碌地从经脉中滚动,点点落进了丹田气海之中,汇聚融合,扎下了一枚种子。
自此,他终于告别了武修门庭,窥见了道修的一线天地。
清宇真人闻得此事,激动得现出真身来朗声大笑:“天赐佳徒予我,我通玄门复兴有望矣!”然后按着徒弟语重心长地说道:“等到你筑基之后,就能打破这座九州小世界与天宇大世界之间的障壁,也就是凡人所说的破碎虚空,飞升到上界。当年我陨落时,通玄门因被强敌攻破而没落,你若有一天能修炼至元神境界,一定要回去寻找同门,重振本门声威!”
徐绍庭身上如同压上了千钧重量,但他知晓这担子并非真实,而是师父以法力模拟出来的,他将来必须背负的重量。尽管只听师父的说法就知道通玄门现状黯淡,甚至或许还有强敌在旁窥伺,他却没有半分迟疑,顶着重压答道:“只要我修行有成,必定完成师父的心愿,重振通玄门。”
前路再多艰难困苦又能怎么样,难道还比得上被师兄赶回舅家,只能借着傀儡之眼看那太子缠着他师兄的痛苦?
他被清宇真人留在秘境中学习了数日通玄门历史,出来之后才有空控制傀儡。好在清宇真人自有仙人手段,炼出的傀儡也能支应日常生活,这一路上还算平静,余方炻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平平安安地跟到了京城。
徐绍重新控制了傀儡后才发现,任卿竟直接留在了京城,并没有重新南下巡察秘境。现在他正在朱雀大街上飞奔,而余方炻这个身体反应不够快,只能在后头看着他振衣而起,拦住一辆行驶得飞快的巨胜马车,右手拉起蜷在马蹄下的老人,送回路边。
车前巨大的赤角马喷着响鼻儿栽倒在路面上,车厢翻倒,里头传来带着哭腔的女子呼救声。驾车的仆人滚到路面上,惊怒交加地叫道:“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竟敢惊了娘子车驾,你担得起这责任吗?”
后面跟着的马车也都停了下来,响起了更多呼喊声。任卿眉梢眼角都是愁色,低声道:“谁叫你撞人了?你不撞到那老妇人,我也不用拦马车。现在还要过来扶车里的女子……啧,只要有老弱妇孺求救就不能袖手旁观,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他一边抱怨,一边又不由自主地走到车边,把里头跌成一团的女娘救了出来。后头车里的仆妇下来去扶自家娘子,有的抱怨车夫不当心;有的一径在哭“我的儿”;有的怪任卿不知礼数,竟近了自家娘子的身……
眼看着那群人将要赖上任卿,徐绍庭忙操纵着傀儡上去抢人。不过他竟也晚了一步,当中不知怎么地插过来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手中拿着连鞘的长剑,一点点向任卿,厉声喝道:“又是你!”
你果然又开始调戏小娘子了!
罗严每次看到任卿,都有种混合着挫败感和道德优越感的奇异感情,眼看着这个无耻的纨绔光天化日之下扒下了伪善的面皮,公然毁车戏人,激动得心跳都快了几分,恨不得立刻拔剑出来行侠仗义。他身后却不知何时贴上了一道幽灵般的影子,以手掩口,悄声对他说了一串话。
这人却恰好是他平生最信任、最爱重的一位谋主,不由得他不听。罗严经过了艰难的思想斗争,狠狠心把从前被抽下山多少次地恩怨暂且放下,从后面揪住了正要逃走的任卿和他身边的另一个跟班:“你别想跑!我有话要跟你说,先跟我过来!”
徐绍庭也认出他来,本拟动手打退他,一错眼却看到他身后之人,竟是一下子怔住了。任卿也有些失神,被他牵着离开那家子主仆的口水围攻,到了一座酒楼上,点了个清净包间。
罗严横眉怒目地盯着他们,那位谋主却按了按他的肩头,自己站起身来,向任卿拱了拱手,淡淡说道:“任世侄,许久不见了。我有些事想问世侄,不知可否你这位朋友暂且离开?”他又瞟了余方炻一眼,神色中带了几分凄侧,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此事关乎我家族内一点私事,还望先生体谅。”
余方炻一语不方地站在任卿身后,说什么也不离开。任卿也稳稳地坐在他面前,对他的伤心之色视若无睹,唯有罗严是真的吃惊,结结巴巴地问道:“徐先生竟然认得这个小白脸儿?”
徐先生幽幽地看着任卿,苦笑道:“这是我平生大恨,所以当初没和郎君说过。若是罗君因为此事不再相信我,不愿意留我在身边效力,我也只好离开……”
“这怎么行!”罗严虽然惊异于谋主竟然有事欺骗自己,可是身为人主,必须要能容得下手下有点小秘密。何况徐先生是他身边唯一脑子好的人,他虽然自己没什么智慧,还是有几分看人的能力的。于是他宽容地答道:“先生何出此言,哪怕你是小白脸儿的亲爹,也还是我的徐先生,罗某不会怪你事先不说明的。”
徐先生不是任卿的亲爹,却也快要有个差不多的身份了。徐绍庭看向罗严,头一次觉着他的话中听入耳,但看到坐在对面的徐离时,又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徐离满面伤感惭愧的神情,拱手谢道:“多谢郎君不罪之恩。”然后转过来问任卿:“任郎深受圣上垂爱,先是得配公主,后来又成了如成了东宫侍读,前途无量——”
他口风一转,神色忽然犀利起来:“我儿徐继一直跟在任郎身边,却不知现下又在何方?”
任卿想起远在关山的师弟,脸色微僵,随即冷冷答道:“徐绍庭是我的师弟,我自有安顿他的地方,阁下又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徐离叹道:“我与阿绒半生恩爱,只得这个儿子。本以为他有舅父照顾,将来能得鹏程万里,胜似留在徐家,才狠心将他托与舅兄,谁料到如今任郎前程似锦,我儿却……”
徐绍庭愤怒得几乎要不顾这个傀儡身份曝光,上去质问他:若是还有夫妻、父子情份,当初为何让人作践他们母子这么多年?却见到任卿忽然站起身来,问道:“郑夫人坟茔就在关山,年年怎地不见徐家人来培土?徐绍庭跟我在京里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曾来见他一面?”
徐离一怔,正欲辩解,任卿却将大袖一甩,冷冷说道:“因为你无情、你无耻、你今天来此就是为了无礼取闹!”
徐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然后是深深的屈辱和恨意,未及收敛好神情,眼中就突兀地流出滚滚热泪,跪在地上痛哭着反省起自己当年的罪过,看得任卿十分舒心。
前世他但凡关心徐绍庭一点,把他送到哪儿读个书,长大了帮他跑个官职,后来他能跟白明月搅合到一起,还当了反贼吗?能折腾得自己到今天都不得安宁,光是发愁怎么把这孩子跟白明月拆开就愁得睡不着觉吗?
他转身就走,罗严却回过神来,先把徐先生扶到椅子上,让他倚着桌子慢慢哭,然后冲到任卿身边喝道:“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对着父亲徐绍庭或许还会有点左右为难不好动手,可对罗严就没那个顾忌,拿剑鞘挑到地上,上前一步挡在任卿身前,冷冰冰地盯着他。罗严挨了摔之后还是很硬气,爬起来喝道:“你别跑,你到底对我的徐先生施了什么邪法,别以为你武功高我就怕你了,喂……”
任卿也不跟他客气,转头冷笑着说道:“闭嘴吧。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
连用两个圣母光环,实在是痛快。
他在黄河上救了太子之后,不知引导者是怎么计算的,硬说他救了太子就是连带救了整个车队,圣母等级一下子翻了两级还多出来不少,像现在这么浪费着用都不心疼了。这圣母等级反正是越涨越没用。升到第五级之后,他又多了个不能拒绝老弱妇孺求助的约束,是以白天那辆险些撞人的车倒了,他竟干出了不避男女,进车扶人的事来。
想想以后的日子就觉着前途黯淡,他自己不痛快,自然也不打算让别人痛快,连罗严这个基本算是无辜受诛连的,也得不到他半分怜惜。一个光环砸得罗严也趴在地上痛哭,拼命摇着头,试图去抱余文炻的大腿:“你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我了……”
哪怕不是自己的腿,徐绍庭也不想让这人抱上。他虽然不明白罗严在发什么疯,却还是灵活地倒退一步,让过那只手,跟着任卿下了楼。
到家里歇了一阵,他才想起徐离在酒楼上说过,任卿已经调到了东宫做侍读。他终究忍耐不住,借着傀儡之躯为媒介,进入了任卿的梦里。
梦境里并没有他,有的却是那个毛儿还没长齐,却已经跟他哥哥一样没脸没皮,硬缠着他师兄的太子。他似乎长大了不少,脸庞略有了几分阳刚之气,穿着一身冕旒兖服,看起来已当上了皇帝,却没半分天子威仪。
而任卿身着银光闪闪的甲胄,年纪似乎比现在大了几岁,俊美的脸庞上一片坚定之色,向太子躬身抱拳:“臣一定不辱使命,为陛下守住徐州!”
这是什么怪梦?
徐绍庭无语地挥了挥手,将太子先从梦中除去,尔后忽然心中一动,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变得得刚才的太子一样,走上前去,按着任卿的衣甲叫道:“卿……”
师兄好像不爱听卿卿,罢了,还是单叫一个卿字吧,免得他再像上次那样中途惊醒。
任卿看着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声音干涩而低沉地叫了一声:“徐绍庭……”
他怎么会梦到前世的徐绍庭了?难不成是白天受了徐离的刺激,又是梦见末帝又是梦见徐绍庭,真是叫人不得安生。他有种鬼压床的感觉,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身体却不听指挥,梦里的一切自然也是杂乱无比,都是自己平常根本不会想到的东西。
这个做了皇帝的徐绍庭竟然问他:“阿卿,你这么喜欢太子吗?那我呢,你我之间十几年的情份,还及不上一个刚刚认识的太子吗?你肯在我父亲面前护着我,为什么在太子面前,就把我抛到脑后了?”
任卿想退开,可也不知是盔甲太重,还是徐绍庭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太有力,他竟脱不开身,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有着今生徐绍庭面孔和前世皇帝衣冠的,不伦不类的形象。
看了半晌,他终于确定自己梦中的徐绍庭是那个梦里对他一片深情的少年,于是抬手去剥他的衣冠:“脱下这套衣服来,我不想看你穿成这样。我这些年教你为人之道,不是让你僭越君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