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空作为主神是不整全的，因为主神从一开始，就有两个。二就是一，一就是二。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神话中，在万能的主的国界之外，总存在永不服输的反抗力量。光与影永恒地争斗，永恒地厮杀。那就是你。你是提坦，是巨人，是湿婆，是赛特，是撒旦。你是从来不曾结束的战争。你永不妥协。”

章立天往我这儿走了两步，在我的枪口之下又退了回去，举起了双手，“他在持续虚弱，他就快要死了，所以他想要你。他想要回到整全的状态，但那时候你会消失。你可以去问他，他是存真的，他不能说谎话。这一切你都可以去问他，或者问他的记忆。”

我看着镜子里和我一样的脸。老二没有说话。他抿紧的嘴唇让我浑身冰凉。

“他把我们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深渊，这种日子已经够久了。你还想回去么？永远戴着镣铐，永远受着折磨，永无止境。”章立天慢慢走上前来，伸出手，“打碎我们囚牢的人是你。杀死他的人也该是你。等我们一起释放沉睡在深渊之底的乌洛波洛斯，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我盯着那只手，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而章立天非常有耐心的，等到我开口那一瞬间。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章立天挑高了一边眉毛：“二元善恶论是愚蠢人类的立场。”

“我就是愚蠢的人类。”我慢慢地爬起来，扶起了我僵硬的二儿子，“而且愚蠢的人类其实是很复杂的，比你们，呃，对，就是你们，要复杂的多。就比如说，即使他想要杀我，我依旧不会对他动手，更别提就凭你那三言两语。赫尔墨斯，你的名声可不好，卢道石还怀疑你是洛基。全天下的骗术都是从你嘴里出来的。如果你再敢诱惑我的话，我非常乐意将你们下大狱——老二，你知道你爹怎么把神变成石油的么？”

老二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冷眼看着他们， “非常简单。”

章立天后退了一步，摇摇头，“你果然还是那么愚蠢，残暴。”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巨大的声响，整个仓库都像是积木一样被碾压，感觉外面爬满了东西，把钢筋水泥的外墙掀起来丢掉。大块大块的砖头掉下来，混着稀稀拉拉的石灰粉末，我看到惨淡的月光照进来，原来外头已经是夜晚了。

章立天和老楚脸色大变，在他们想走之前，我三儿子扒住了外墙，探头进来。它的身边跟着浑身漆黑、涩得发光的深渊执守者。老三还是长得可丑，可寒碜，拱开屋顶把脑袋低到我身边，冲着对面两个非常激动地咆哮，一边咆哮，一边还收缩着那鼓胀到透明的淡蓝色躯体，感觉在憋大招。绿色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滴在我面前，地砖冒起了青烟，我赶紧扶起老二往后面逃。躲到仓库尽头，我们来时的门又一次出现了，而且有人在另一边敲门。我鼓起勇气打开，任兴和卢道石钻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

我脸色惨白地摇摇头。现在的房间里打成了一团。我本来觉得深渊执守者和老三来了，事情能解决，但是他们背后还跟着各种各样形状诡异的怪物，都从仓库外面爬进来围攻他们，有些还想来打我，都被老二抡飞了。看来老二虽然打不过章立天和老楚，不过这种低等的附属神族，还是能对付的。

我们这边情况还好，最危险的反倒是我大儿子。他躺在那里动不了，谁过去都要给他一刀。我还看到章立天右手凝出一道光，乘乱向它走去！

我家大少爷绝望地问老二：“怎么化形！”

二少爷巴拉巴拉说了一大串不知道哪地方话。然后我就看到老大巨大的身躯闪了一下，章立天刺下去的光把地板打了个一米见方的窟窿。不一会儿，一个脸色惨白、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跌跌拌拌地穿过了战场，在离我们两米左右的时候，差点被天上砸下来的断肢插死，最后被任兴拉了过来。

他看到我，掸掸手肘上满是灰尘的西装，笑了一下，“叶宵。”

我能说什么？“……你、你好。”

老大居然跟我握手：“我们之间并非全然没有血缘关系，按照章立天的说法，你跟父亲是孪生兄弟，那我们至少也应该是叔侄，而且我们在你肚子里呆过一段时间，我们绝对是一家人。我不好意思叫你妈妈，是因为我看上去比你还成熟，你也许会不大习惯。”

我们家大公子变成人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居然戴着金丝眼镜，很社会精英的样子。我他妈还是T恤大裤衩，踩着人字拖，所以我羞耻道，“……没关系。”

老二从身后抱住了我，脑袋抵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妈妈。”

哦艹，会心一击。

我摸了摸他，“你乖。”

老大瞪了他一眼。

“话说……老三打得过他们么？”

老大卷起了衬衫袖子闲闲观战：“他复制了父亲原初的力量，他很强，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用。对面却很有经验。”

老二淡然道：“我知道怎么用，我也有战争的经验，但是我没有力量。”

老大老二对视了一眼：“我们一个是记忆，一个是智慧。”

卢道石插嘴：“你们是传说中奥丁肩膀上的那两只乌鸦？”

他又看看仓库中央杀到飞起的老三，以及墙壁上显然跟他不同步的影子，“而它们是主神御座下的双狼。我总算明白了双狼有着同样的名字，Geri和Freki都是暴饮暴食的意思，却是两个个体，因为它们是孪生兄弟！”这一次他都不需要用疑问句了。

我头疼，我早就怀疑柳无空是处女座的了，每一个属性都得分得门清。

卢道石确定他们的身份，随便就拽过我家老二：“有办法杀死他们俩么？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是末日四骑士。”

老二盯着老楚，“他是最先控制土壤的神。万物生于尘土，死于尘土。生命与辉煌，腐烂与变质，尽归于他，所以他能带来春分，也能带来瘟疫。杀死春分的只会是秋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任兴一对表。“秋分过了。秋分是昨天。”

他们一齐回头看着我。

我：“Why me？”

任兴指着我说：“控制时间。我变成石油的时候，我身上的时间被改变了，我在那个墙角高温高压整整发酵了几百万年，你知道么？”

我：“我操。”

任兴：“后来他把时间往前拨了五分钟。那个场景你是清楚的，对不对？你能试一试么？”

“我很清楚。”我扫了他们所有人一眼，“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们全都知道我是谁。我家大公子和二公子，一个是柳无空的记忆，一个是柳无空的智慧，他们知道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卢道石，任兴，你们会清楚我有能力重置时间？”

卢道石厚颜无耻道：“我猜的。”

任兴偷看了他一眼：“他猜中之后告诉我的。”

我很生气，我撸起袖子要跟他们打起来了知道么。但是这时候老大拦住了我，指着任兴的表，“表在倒走。”

我只在修手表摊上看见过的景象现在发生了：秒针转成了光弧。分针一圈一圈倒退。时针慢慢爬向昨天。太阳从西到东迅速隐没不见，仓库里的光线变换让眼睛都来不及适应。然后黑夜来临，月上中天。

老大优雅地翘起了唇角。

“父亲来了。”

第59章

我老公就是一头史诗级的澜沧巨怪，凡经行之处，天地惊，鬼神泣，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人犹在千里之外，先给我们招来亿万闪电束，照得仓库里面连亮如白昼。那种强烈的威压把所有的附庸神族全给吓die了，当场消失了一多半。在猛然空旷下来的库房里，我看到惊慌的老楚和淡定的章立天。章立天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那一眼极其漫长，又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能读懂他的眼神。

他是觉得我很坑。

可是我真觉得毁灭世界没什么意思。即使我四级考不过的时候，我也不曾想过要毁灭世界。

他收回目光之后，就在仓库中央打开了一道口子，一瞬间，从口子里喷出暗紫色高速流动的物质，坍塌之后形成一个稳定的空间，可以看到对面是一个昏暗的弄堂。眼看他就要钻过去，老三突然爬过去挡住了门，朝他们尖叫！连头顶的小灯都开始震颤了！我本来看它就是个小怪物，但是看久了，居然可以看出那六只小眼睛里的情绪：它在害怕。它一边朝老楚和章立天凶猛地咆哮、滴口水，一边小爪子拼命抵着地往后退，甩小灯，又凶又怂。艾玛，非常像我。我艹这死孩子，你打不过他们的！

可就在这时候，那个看不见形体、只能看见影子的老四，吐掉正在吞吃的影魔，朝章立天和老楚的影子冲去，半道上顺手抄走钢管的影子。我就看到一道黑影横贯章立天的立影，透穿他的身体！现实中的章立天突然一颤，低头抹了把肚子上的血，然后扭头，很凶地盯着老四。我脑袋一昏，一撑面前翘起碎裂的大块石板，就跳了出去。

之后我猛然记起来，我好像也打不过他们。

再转念一想，不会的，我都能毁灭世界，打死几个神小意思了。

我这一走，我的队友们也狗一样地扑了上来。我和卢道石、任兴两个人，一直艰难地妄图在神族搞出来的事情当中求真相，我们一直觉得我们很孤独。但是突然之间，我生孩子了，生了四个，所以现在，我们这边队友有点多。

一马当先和他们的兄弟并肩而战的，是老大老二，老二直接学他爹闪现过去，又一次英勇地被章立天拍飞，不过好歹帮老四挡了一记。之后章立天再也没能找到机会秒掉老四，现实生活中的三个就够他头疼的了。

卢道石和任兴跑到一半，则突然一左一右包抄了过去，我发现他们手里都拿着一个盐瓶。盐瓶里洒出白盐，乘着老楚和章立天被我那三个儿子拖累，洒出的白盐围成一个了圈。

我慢下了脚步，觉得有些晕眩。这个场景我曾经见过，或者说是听见过，在克鲁·科巴鲁的记忆里！

盐，纯净的白盐……

这种诡异的巫术，传承自古老的黑暗时代，据说这样可以囚禁神……

“这种时候还在走神？！”卢道石一语喝道，朝我扔过来一个可乐瓶子，差点砸了我的脸，“这个老楚从来避着碳酸饮料！”

我心神一定，两株藤蔓冲天而起，缠住了放倒老大老二的老楚。他的手离我家老三的灯笼只有半尺远，指尖还有一条黑烟般的蛇。老三吓得原地四只爪子乱蹦，既害怕又凶猛地朝他喷口水。

我勉强束缚住他，把可乐瓶子拧开，丢给腾空而起的任兴。任兴接住瓶子，直接而又精准地塞进了老楚嘴里，强行灌了进去。老楚眼睛翻白，然后很快就从我的藤蔓上掉下来了。

其实他的人皮还在上面……

本体脱落了！

我对他那个本体怨念太大，此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下意识退了一步。底下刚好是条裂缝，一个没站稳倒了下去，却要在摔倒的时候被人稳稳地拖住。

同时，乘乱想从异空间逃脱的章立天，纵身一跃碰到了铁板一块——异空间凭空消失了，他则被巨大的反弹力击到仓库墙壁上，轰得一声之后缓缓下滑，嘴角流血，貌似是受了很重的伤。

“够了。”

我身后，我室友淡淡地说。

老楚现在已经没了人样，我室友对它张开手，它那鼓胀透明、充满寄生虫的庞大身躯开始抽搐。那场景真是诡异得无法言说。它大概马上就要被变成一滩石油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住手”，然后一声枪响，居然有人朝我室友开枪了！那颗子弹在两米外停滞，直直掉了下去，叮铃一声。

我室友缓缓转过脸。

我们几个都循着声音望去。

站在那里的，居然是……皮章？！

“跟他没关系。”皮章的胸膛不停起伏着，看得出来十分紧张，“水晶头颅是我偷的。带走你们那些……小怪物的，也是我。”

我一时间头脑当机了。

啥？！

莫非我这个寝室楼长也他妈不是人？

但是我室友却沉静道：“人类会因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

皮章只是摇摇头：“人类不人类我管不着，我也知道你的能耐，你把我们全灭了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不过这事和他没关系，全是章立天的主意，你放过他。”

他说着，又小心翼翼地往身侧挪了两步，挡在我室友和趴在地上的怪物之间。

我扶额：“What happened to you！”

皮章不耐烦地想摸烟，没摸到：“我听不懂。”

我让他老实交代，皮章一脸破罐子破摔：“从一开始我就是他们那边的人。我一直监视着你们。”

“为什么？”

皮章的神色变得痛苦：“……它承诺把真正的楚珉还给我。”

我一愣，楚珉，这名字略耳熟啊，再转念一想，岂不是老楚的真名！

皮章为了真老楚，被假老楚要挟，作了人族内鬼？！

我拽了我室友一把，和皮章说，“不用怕，真正的老楚会回来的，我保证。现在你让开，让这个怪物下地狱去吧。”

皮章却抿着嘴，赖在原地不肯走了。这他妈什么状况？！

“我室友比他们牛逼得多，你也知道了啊，要是有谁能够带回老楚，非他莫属，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的保证难道比不上你眼前这个怪物的？！”

皮章闭上了眼睛，放下了枪，索性在那里坐了下来：“不要再问了。我是不会让开的。”

我突然明白了。

“你，喜欢你背后这个怪物。”

我说出来的时候，有种可怕又窒息的熟悉感。

“别他妈一口一个怪物！”皮章捏紧了拳头，“跟人不一样又强大的就是神，跟人不一样却弱小的就是怪物！跟你下蛋的就是神，杀你儿子的就是怪物，什么道理？！”

我一愣，还没消化完他的话，我室友直接闪到他身边，一把从背后抽出了他的脊梁骨。皮章的筋骨咔嚓了一声，头往后仰，就和被拔掉了插头的机器一样，瞬间没有了呼吸和意识。我室友淡然地把他丢出好远，“我就是道理。”

而假老楚，那团匍匐在地板上再无反击之力的怪异躯体，尖叫了一声要去追，底下却出现了一个浮起的巨大符文阵让它寸步难行。等紫色的符文消失之后，它也消失了。

深渊执守者从仓库顶端跳下来，变成人形跟在他身边，“章立天死了。”

我室友走过去推了一把他的身体，章立天捂着肚子躺倒在地，面色青灰凹陷，看上去已经死了很久了，几乎能用肉眼看到尸体在腐烂。

“人的身体是他寄居的房宅，一处坍塌，就会寻找下一处。”他与我对视一眼，我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靳穆。”卢道石说。

我室友用疾风踹飞门板的时候，这间不久前我曾来过的小套间，就是一个人间炼狱。靳穆正趴在满地油画上，清瘦的身体里拱出我在医院负一层梦见过的那种可怕触手，以各种不同的角度粘在房间的墙上，布成一张网。他再次崩裂的背部仿佛一个茧，一个巢穴，我没发想象他的躯体里现在到底存在着什么，又是怎样被那些粗过我大腿的触手肆意占有。任是我已经有心里准备见到任何场景，也不禁为他受到的折磨感到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