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持续有顷的沉默打破，花示君道：“陆公子似乎并不讶异。”

陆小念挑了挑眉，这个表情很生动，仿佛是谁替他打破了一层顾忌，让他终于得以率性坦然。

花示君看见那华彩眸子里闪过微微笑着的光芒，然后陆小念道：“讶异确然有少许，不过更令在下讶异的是大殿下洞察力非凡。既然大殿下对在下略有研究，在下便也开门见山，直接同大殿下商讨如何处理二殿下身负巫咒。”

“你之意是，来云都殿前已想好此事的应对？”花示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鲜见的诧异，心思瞬转。

“准确说来，在绿竹栈初次听闻时在下已构想了一个应变之策。”没等他再发问，陆小念径直接下去道：“与其束手待毙，被不知来源、不知走向、不知结果的卜卦困死一生，不如就豪赌一遭，索性越了那道雷池之线。”

他眼底笑意更深，黑眸熠熠发亮，花莫漪不假思索闯进门来时正好听见陆小念后面一句话：“在下愿豁尽毕身修为，赌上身家性命，护卫二殿下一触灵山巫妖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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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莫漪摸了摸鼻尖，看向一时又沉寂下来的两人，识趣的问：“你们还没有谈完？我来得不是时候？”

陆小念很快的转向他，微笑。花莫漪胆战心惊的注视着小白脸温柔的笑容，只觉得内中暗藏杀意，危机四伏。

二太子警觉的往大哥身边迈了一步，站直身子，再用挑衅的眼神瞪回去：“色迷迷的看着本公子作甚？”

花示君同样默不作声，这时偏过目光，短暂的在二弟身上一掠而过，再停留在陆小念身上：“你有万全的把握？”

“没有。”回答干脆利落，“但是仍有一试的必要。”凝眸看着一脸防备的花莫漪，陆小念说话对象倒仍然是大太子，“换做花妖王垂询，在下依然会原封不动以此计回告。大殿下若信不过陆小念，就当今日之谈不曾存在便是。”

花莫漪脱口而出：“等等，本公子是不是漏听了什么，”再向花示君跨近一步，紧张道：“大哥，你跟小白脸瞒着我私底下达成什么协议？”

他大哥总算把目光全数从陆小念身上收回，郑重其事的凝视着他，眼中盛满斟酌沉吟的意味，让二太子一阵阵涌起不祥预感：“大哥……”

花示君面上忽然又现出放松的神情来，淡淡笑了笑。

“好，本宫便信了你这回，将小漪全权托付于你。”

“且慢！且慢且慢且——慢！”花莫漪原地跳起三丈高，即便不知前因后果，花示君那种宛若嫁女儿的暧昧口吻，和小白脸面上旋即露出的“请放心吧”的诡异微笑，也足以让他内心拉响强烈警报。

他悲怆的拉住花示君衣袖，悲怆的问：“托付什么？大哥你因为我不能与女子成亲，便要将我赶出宫去不成？你就算要将我卖了、送了，也找个看得顺眼，一朝一夕间不会大打出手的好人家啊——我不要背井离乡，颠簸流离——我不要寄人篱下，苟延残喘——我不要回望故国，两行清泪——”

花示君和陆小念同时黑线，花示君试图将袖子从陷入臆想的弟弟手中抽出来，无奈花莫漪像藤缠树般死死揪住他衣袖不放，边哀哀泣诉：“大哥，我还想看你跟染哥儿的孩子，我还要送五妹出嫁，我……”

陆小念轻咳一声，适时打破花莫漪继续发挥演技：“二殿下误会了，在下和大殿下的意思是，二殿下从现在开始，可以自由挑选自己合意的女子成亲。”

花莫漪立刻松开了牢牢捉住花示君的手，面上表情可谓风云变幻。他见了鬼般盯着陆小念，后者笑眯眯的看着他。

“小白脸，你在说梦话吗？让本公子自由的挑选女人？”

“当着大殿下的面，陆小念不敢诳言。”

看看大哥的脸色平稳，没有否认小白脸的话，看来陆小念并无矫饰捏造。花莫漪立时只觉笼罩头顶多年的阴霾一朝散去，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对陆小念的反感几乎是在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好感急遽飙升。

二殿下一拍大腿，开心道：“好！本公子这就去找中意的女人，小白脸你陪本公子走一遭！”

他压根没往深处去想，何谓自由挑选女人，巫咒一说究竟又是要如何破解。

陆小念眯了眯眼，心头想的是这么快？嘴上却不改颜色的微笑：“好。”

两人正要转身，花示君道：“陆公子，离开前本宫尚有一事叨扰。”

陆小念偏转了头，看着他。

“陆公子与本宫的妃子毕染，是何关系？”

这个问题来得唐突，陆小念愣了愣，浮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来。

“毕染？”覆诵了一遍这个名字，陆小念道，“恕在下不明，大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看他模样，是着实对毕染这个名字陌生，花示君沉吟着，却没回话。

花莫漪看了看花示君，云都殿后殿中与那人一会，已知晓大哥心中存了一根刺，不拔出来只怕是会镇日寝食难安。

“那幅‘百花绽春图’，是大哥的妃子毕染，遣人专程为你赶制。”花莫漪道，“毕染和你一样，不属于花妖国境内之人。认真说来，他是十年前身受重伤，误打误撞入了不老林，然后昏倒在出外巡边的大哥脚下，被大哥捡了回来。”

陆小念恍然，轻咦一声：“原来如此，是大太子妃……”

“毕染个性清高不驯，虽我大哥恋慕他极深，他出于报恩心态勉强下嫁，但十年来始终不曾真正敞开心扉。”花莫漪一边解说，一边睨目注意他大哥的神色变化，发现花示君的脸色很差，但还不至于到黑沈如铁的地步。

花莫漪决定一旦大哥的脸色沈到冰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小白脸身后逃了再说。

陆小念谨慎道：“在下明白了。请大殿下放心，十年前陆小念不过一介懵懂少年，且业已跟随师尊九莲禅四处游方修行，与大太子妃决无相识相知的因缘。若要论及为何单单遣下人缝制绣图赠与在下，在下冒昧揣测，大抵是出于同为界外之人，惺惺相惜的缘故罢？”

花莫漪立刻接话：“毕染方才在后殿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花示君的脸色至此方松缓了一些，寻思陆小念所言确无瑕疵。陆小念年方弱冠，而毕染已过而立之年，两人的出身和活动范围又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于情于理二者间都不该会有何种令人揣摩回味的过去。

大太子面上隐隐浮了一层赧色，为着自己关心则乱的少许失态。

“是本宫多心，让陆公子见笑了。”

第十二章：

进云都殿时，花莫漪急急火火赶在前面，不屑于与外界来的小白脸相携并肩；自云都殿出来后，二殿下一反来时之态，亲昵有加的跟陆小念勾肩搭背。可惜他比他略矮一些，搭住人的肩膀不免有几分吃力。而陆小念自从云都殿出来后，便收敛了在花示君面前那副谈笑风生的模样，陷入了沉思。

他自然没有注意到二殿下正因为他一句“你可以自由挑选女人”而对他燃起深刻的兄弟友爱，正竭力想要向他表示亲近。

花莫漪伸直手臂去够陆小念的肩膀，需要略略踮起脚尖，又要稍稍加大步子跟上陆小念的步伐。维持这个姿势跟他肩并肩亲亲热热的走了一刻多钟，手臂也酸了，脚尖也麻了。转眸看去，陆小念一脸神思恍惚，不知神游到哪个国度去。

花莫漪勾着陆小念的手顿时变成狠狠一抓。

陆小念给他用力一抓，回到现实来，抬眼对上花莫漪俊美而略带孩子气的神情。

“到了？”很自然的就四面张望。

花莫漪等他把周边环境都打量了个遍、发觉自己站在花莫漪自家宫殿前时，才慢慢悠悠开口：“本公子方才思量了一番，还是不好贸然前去打扰人家姑娘家。这寻芳猎艳，亦要讲究谋篇布局，你我二人还是好好筹划一番为先。”

面对二殿下郑重其事的宣布，陆小念噎了噎。

其实他本意只是先让花莫漪尝试接近女子，看看会否发生天灾人祸，再视情况循序渐进的开展结识女子——套交情——相知——相恋——洞房的五大步骤，没曾想过一步到位。

但花莫漪显然急不可耐，竟然还头头是道的讲起了要用谋略。

难道他真有心动到一刻都不想等待的女子？

花莫漪拉住他手臂往殿内走，边走边吩咐下人，“去鸢尾小筑将公子的行囊收拾收拾搬到这里来，今日开始陆公子是本宫上宾，与本宫同吃同住，平起平坐。”

陆小念听得一路的：“是，二殿下。”“遵命，二殿下。”和不言而喻的吃吃低笑、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换。

修者轻叹口气，索性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花莫漪的宫殿和他本人一样繁复多姿，不，简直可以用“满满当当”来形容。

花妖国随处可见盛开的花朵，就连花妖王的主殿里亦是错落有致开满当季、不当季的花儿，到处一丛丛、一簇簇；但谁也不会有花莫漪宫殿里开得这般夸张。

花莫漪宫里每个角落，大殿门口、廊柱、亭台水榭、假山清流、就连地面铺着的青石砖的缝隙里也长满了颜色各异、品种不一的鲜花，不分轩轾的彼此怒放着，争抢着，映衬着，又招摇又艳丽，极是妩媚诱人，陆小念一踏入宫殿就险些被铺天盖地的花瓣湮没。

他必须极其小心的盯视着自己脚底，唯恐一个行差踏错，踩死哪朵无辜娇嫩的花儿。花莫漪也一直在他耳边各种提醒：“——当心！看好你的脚！那边——那边不能踩啊喂——！”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拉扯的力道，陆小念眼疾手快跟着花莫漪拉扯自己的力道，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通往花圃的台阶，后背隐隐渗汗。

他修行十多年，被师尊九莲禅他们怎么折腾都不曾心生畏惧，今日面临这轻若鸿毛重似泰山的花海阵仗，却当真心下生怯。

花莫漪拉着他转过身，回望他们一路心惊胆战走过来的大殿，赞许的拍了拍陆小念的肩膀：“小白脸——咳，陆公子身手不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陆小念默默忍住想打喷嚏的欲望，抬起手背半遮住口唇，却忽然想起上回这么做的后果，蓦地又放下了。

花莫漪一直盯着他的动作，见他神情古怪的举袖欲遮不遮。花莫漪反应虽慢了半拍，但也即刻想起了在鸢尾小筑中，陆小念这般举动后他刻意逼近他，然后——

“咳，咳咳。”两人同时咳了出来，花莫漪果断从陆小念肩膀上撤下黏了大半天的手。

陆小念转移视线，仍是选择望着那片要命的花海，笑眯眯道：“二殿下见外了，不如今后就唤在下陆小念罢。”

花莫漪嗯了一声，快快活活的道：“本宫也特别允准你唤本宫名讳，这是绝无仅有的恩典。待你帮本宫迎娶白狐王女成功后——”陆小念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花莫漪面上却忽然显了一抹羞赧颜色，赶紧清清喉咙，掩饰自己不小心露出的马脚，“——待解除巫咒后，本宫还会大大有赏。”

他一会儿自称“本公子”，一会又自称“本宫”，兴之所至便信口拈来，或是不拘小节，或是倨傲自恃。陆小念观望他率性又没什么心机的外貌下，竟是全然心口如一，出人意料的纯情。

绯袍公子心情略略好转了些，吟吟笑道：“二殿下——不，莫漪兄的期望，陆小念一定尽全力达成。”

两人再转身，朝内殿行去。每经过！紫嫣红的花圃，陆小念便似有心似无意的往里面逡巡一眼；待抵达内殿时，他已差不多将各个花圃的花色都浏览了个遍。

花莫漪见他始终很留意的在花圃中寻找什么的样子，亦没多想，信口问道：“你在找什么花吗？尽管说，本公子宫里纳尽天下奇葩异株，决不会短了你想寻的那一味。”

心中疑虑其实早在这一路沉思中已经渐渐理清了头绪，但审慎起见，陆小念还是虚心请教：“这一路鲜见芍药花，为何？”

“芍药不是没有，都让本宫嘱人移株到较偏僻的角落里。”花莫漪信手拈起一枚花叶叼在嘴边，漫不经心地答他，“芍药，又名‘将离’，寓意离别再会。本宫不喜宫中有太多伤春悲秋的离愁别绪，放眼皆是大红大紫大蓝，张扬又喜庆热闹，不是很好？”

“诸事无常，寿命再长、感情再浓，总会有生离死别一天。”

花莫漪噗的一声吐出花叶，不爽道：“别同本宫说教，和尚那套诸法无常六道轮回的信念，莫拿来戕害花舞宫。”

这般口气倒真是像极某个同样很讨厌和尚说教的人。陆小念哑然失笑，也不同他争辩。

只是把目光移向一丛色泽幽蓝的三色堇，脑海里鲜明无比的映现出当日收到毕染差人送来的百花绽春图。

那锦缎细致无匹，刻意用的是极上好缎子。绣得精巧灵韵、活灵活现的缭乱百花丛簇中，却有一朵黯淡而针法奇异的花朵，无论是与锦缎本身，抑或与其他花朵相比，都极不般配。

那花朵怯生生的隐藏在前方花团锦簇的同袍之后，并不打眼，甚至不仔细分辨还发觉不到它的存在，就仿若在一批浓妆艳抹的名门闺秀之中，深深藏着的不事胭脂妆粉的小家碧玉。针脚也极是特殊，与其他行云流水的流畅线条相比，显得出奇的拙劣和质朴，似是不谙女红的大男人所做一般。

这两点特异引起心细如发的陆小念关注，在退回绣图前，他很认真的在记忆中搜寻了一遍常见或自己有所了解的花卉，终是寻得了一种花色与那特殊花朵相应。

然后他在花示君的云都殿里，了解到了差人送绣图来的是毕染，及毕染的身世来历。

芍药花，语意“将离”——大太子妃想要借助他之力，逃离花妖国。

第十三章

花妖王五百寿宴气派恢弘，来往送礼使者络绎不绝。寿宴从清晨拂晓摆起，直至日头西下，管弦丝竹声声不绝，歌舞一场接一场助兴，谈性正旺酒意正浓，足可容纳三百人的大厅里始终熙熙攘攘热闹若市集，没有一个人想要提前退场。

陆小念端坐在那长不见头远难见尾的长长流水席东南角一侧，手里擎着一杯实际上盛满清水的白玉酒盏，笑吟吟的闪身躲过一个舞姬的投怀送抱。

带着面纱的女子吹气如兰，嘤咛一声，娇嗔道公子真是假正经。微一歪身，便朝着另一边的花莫漪身上移了过去。

岂知平素最为怜香惜玉的二殿下竟然也毫不客气的侧身闪开，舞姬扑了个空，哎呀一声跌倒在地面，泪眼汪汪的看着二殿下：“殿下~~~~~”

花莫漪俊美脸蛋染着微醺的红晕，瞧着舞姬楚楚可怜的模样，还是心软，伸出没有持酒盏的另一只手去扶人。舞姬顺势，就着他的手臂又想故技重施，花莫漪终于甩开手臂，气哼哼的：“够了，本宫不近女色，你下去罢！”

陆小念噗嗤一声，白玉杯掩着脸上表情，花莫漪不用看也知道他在偷笑。

“陆小念，”二殿下压着声音，气急败坏的，“不准笑！还不都是你害的！！”

陆小念端正了身子，眉眼弯弯的，忍着笑意道：“二殿下怎可栽赃，这可是二殿下自己认可的作战策略。若是让白狐族王女发现二殿下是个来者不拒、心猿意马的浪荡子，二殿下的光辉形象可是会大打折扣，对迎娶计划不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