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张画符被离竹湮捏在手中的时间尤其的长。离竹湮仿佛盯着水面发了一会呆，直到火烧到手指的时候才猛然回过神来，将剩下一小截的画符丢进了水中，收起手来摸了摸下巴，继续看着水面出神。

火苗落到水面的时候，一瞬间蔓延到了整个池面。水面之下先前放入的原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同样映入人眼帘的，则是那个黑影的轮廓。

还没等大家看清楚黑影究竟是什么，火光便悄然熄灭，只剩下几点残余的星星点点。围观的下人们不禁发出一声失望的嘘声，然而随即又有眼尖的人发现，那点点星光，竟然跟着水面旋转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以及可以清晰听见的水声。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吗？

突然间，漩涡化作水龙腾起，直向离竹湮面门扑来。早有准备的离竹湮瞬间扔出了一张山符，正挡在水龙前端。画符瞬间被水所吞没，而趁着这个机会，离竹湮也后退了几步，来到了八卦中间。水龙那肯罢休，直接追了过来，然而飘渺的光墙却结结实实的挡住了水流。一震潮水声之后，光阵里面只剩下了一个半蹲在地上的人影。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赵筌仿佛想说些什么，急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被离竹湮冷冷的眼神给制止了。“都到这个时候了，想解释也不差那么一时半会，还是交给我来吧。”离竹湮轻轻的抖了抖衣袖，周围的光线竟然瞬间明亮了起来，那个人的相貌也终于得以被看清。一头及腰的长发还缠着些水草，手指细嫩白皙，虽然没有抬起头，但应该能确定是个年轻的女子。离竹湮回过头，别有深意的看了看赵筌一眼，便走上前去。

如果那把桃木剑还在的话，此刻倒是刚好可以用来挑起这位女子——亦或是女鬼——的下巴，与之对峙两眼，那样的话居高临下也不至于显得那么恐怖。然而眼下，一时间却找不到任何工具。自嘲的叹了口气，离竹湮只得蹲了下来，伸出手——

毫无预兆的，那具死气沉沉的躯体猛地抬起了头，一只手鹰爪般的抓住了离竹湮的手背。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离竹湮还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要缩回手——然而那只纤细的手却有着与之不相称的力气，牢牢地将离竹湮抓住不得动弹。唯一让人些许有些安慰的，便是那张脸看起来只是平常女子，并无多少阴森之感，而另一方面，又虽说有那么几分姿色，却并没有过分的妖娆。只是，联想到这个人可能已经在水下泡过将近一个月了，便让人又有些不寒而栗。

“那么，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见无法反抗，离竹湮也不慌张，只是平和的问道。

女子微微抬了抬头，仿佛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从口中飞出的，却是一只黑色的飞蛾，只向离竹湮的面门冲去。“危险！”见此状，苏苍洵忍不住大吼一声。然而再一次的，飞蛾在快接触到离竹湮的时候，仿佛碰撞到了一块隐形的壁垒，化作一滩黑血留在了地上——而与此同时，离竹湮的身后，正北方三根正燃烧的蜡烛当中，有一根被风所吹灭，只剩下一缕青烟。

“厉害！”苏苍洵忍不住赞叹道，随即却又有些担心。“那些蜡烛是你事先准备好的防护吗？是只有那三根可以，还是说所有点着的都能抵挡一次？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之后，会怎么样？还有——”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离竹湮扭过头来，微微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苏苍洵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脸不禁有些发红——好在夜色的笼罩之下，没有人能看得清。

然而仿佛偷听到了八卦的玄机，那些邪物转移了目标。女子瘫倒在地上，不断的膨胀，身体里冒出无数黑色的丑陋的爬虫，这些爬虫并不管面前离竹湮的存在，反倒是直接向蜡烛爬去。离竹湮当机立断的抽出了一张火纹画符，在右手边的火焰上点燃，掷在了地上。顷刻之间，八卦阵内便成了一片火海，女子也因为被烧到松开了手，使得离竹湮终于得以重新站了起来。爬虫也在被烧到的一瞬间化为了灰烬，女子很快也消失在了火海之中，只剩下一滩黑水。

然而因为之前被抓住了手，离竹湮的动作终究是慢了一拍。火势点燃之前爬虫便已然占据了蜡烛的烛芯，炼火褪去之后，二十四根蜡烛也已然悉数熄灭——更糟糕的是，先前女子所在的地方，一团漆黑的薄雾久不散去，并且有逐渐扩大的趋势。见势不妙，离竹湮想要离开，却发现自己同样被困在了这早已熄灭的八卦之中。一只脚已然被黑雾所吞噬，也像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洵儿！快！过来帮忙！”离竹湮的两鬓冷汗直流。本以为虽然牺牲了八卦，但好歹也降服了这邪物，只等天色渐明，八卦的副作用便可消退。没想到这女子，包括一个月前的尸虫，仅仅是个诱饵罢了，真正的邪物，现在才刚刚出现。对未知的恐惧让离竹湮的话也颤抖了起来，此刻，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八卦之外的人的帮忙了。

“我——我要怎么做？”苏苍洵被吓的也好不到哪去，踉踉跄跄的跑了过来。

“帮我重新点燃八卦。”

“是——”

“不，这次是按照正的八卦的方向。”

“可是我——”

“没事，我来教你好了。”离竹湮和颜悦色的说道，然而左腿膝盖以下已然被黑雾吞噬，看得出来并不好受。“就用边上那个灯笼里面的蜡烛好了。你把它抽出来——先点燃南边，也就是我前面这三根蜡烛。”

苏苍洵双手紧握着那根燃着的蜡烛，仿佛这就是离竹湮的性命一般。然而越是紧张，双手便越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也没能点着，反而差点将插在地上的蜡烛给碰倒。“我……我做不到。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帮忙……”苏苍洵脸上满是汗水，有些急躁的说道。

“因为，这件事，只有洵儿能做到。”

第85章：结局（上）

赵府那天晚上，药师（也就是龙翎）也出现了，表示这一切都是他的操纵，之所以大家到现在还平安无事也是因为他故意放水。同时，龙翎指控离竹湮的并不是一般的人类，他所能做到的这一切都是以燃烧自己的寿命为代价的，并通过辨认一些神奇的镜像来证明了离竹湮的视力与人类所不同。离竹湮费了很大一番功夫解释，苏苍洵终于暂且相信，但心里却依旧有了疑虑。

解决了这件事之后，赵筌对两个人的信任大大加深，离竹湮也有机会去调查这段时间以来发现的许多疑点，却发现了一些难以置信的事实。为了进一步验证，还有许多地方要走。苏苍洵倒是无所谓，能够在外面天天陪着离竹湮到处跑正合他意，唯一令他不满的是离竹湮仿佛在隐瞒着些什么。

离竹湮的调查慢慢深入，苏苍洵开始的新鲜感却在慢慢退却。一天深夜，苏苍洵突然醒悟到自己并不属于这里。离竹湮也意识到不该以一己的好奇耽误陛下的这么久，便也不再多说，目送苏苍洵回城。

阔别已久的都城比离开时更加繁华，却又多了几份陌生。走在热闹的大街上，祥和之中却有几分危机感。

好像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

有些异样，苏苍洵却拿不准究竟是不是异样。汇报国事的大臣念着那些干巴巴的数字，和往年的相比有些起伏却都合情合理。但连在一起，却都有些不正常。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明明看到身边有人消失了，点了一下人数，却还是那么多。

好的不能再好了。

暗地里，却又坏的不能再坏了。

等到离竹湮带着不确定的答案回来时，整个都城，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

纵使从城外看来，还是那样的歌舞升平。

石白影死了。“欠他的这个人情，算是还了。至此没什么放不下了了，也总算可以摆脱这身碍事的皮囊了。我先行一步，逢年过节，记得多给我烧点高粱啊。”

【注1.石白影之前因为服用幻药，断了药身子便很不灵便；注2.高粱酒和青稞酒很像，高粱酒更甜一些，在虚构的某一章里面石白影曾经提到过还是不习惯青稞酒的涩味。】

欧阳青也死了。“果然，直到今天，竹湮——不，离大人，还在怀疑我吗？咳咳，既然如此，那就此替离大人排出一个选项，也算是最后的报恩了吧。离大人在哭吗？为什么要哭呢？这辈子能遇到离大人，我可是做梦都忍不住要笑出来呢。对了，我死后，不要葬在皇宫后面的陵墓了，我本来也不属于这里。把我烧成灰，撒到当年的荷塘里面去吧。”

【注1：离竹湮一开始就有些怀疑欧阳青，欧阳青为表清白，自断了右手。离竹湮很是愧疚，却又怀疑是苦肉计没办法彻底放心，最终欧阳青才出此下策；注2：欧阳青的身体，以及荷塘，都是提到过很多次的，不多说。】

是这个人吗？虽然自己一直都不愿意去相信，并且自己出去一番调查的结果也与之相悖，但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了就是他。

“要杀他吗？”苏苍洵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管我现在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之后都是会后悔的吧，”离竹湮苦笑了一声，“我——”

“其实我早就做出决定了，只是想看看丞相和我的意思是不是一样。既然离大人并没有拿定注意，那我就照自己的意思了。”

“谢谢……”离竹湮感激的看了一眼苏苍洵，挤出了一个疲倦笑容。

“离午时还早，能不能让我和离白——”刑场上，离白已经被五花大绑伏在了地上。离竹湮叹了口气，蹲在了离白身边，说道。

“对不起……”所有人都走开了之后，两个人齐声说道。

“说吧，为什么要这样。是为了权力，还是……”沉默了许久之后，离竹湮再次叹了口气，说道。

“后面那个。”离白轻声的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离竹湮刚刚还克制住的情绪一瞬间崩溃了，努力的想要将离白的头搂紧怀里，却只是在脖子处勒出一道道的红印。“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这个世界都对你不公平，但是，但是我没有办法。都是我的错，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给你这个幻想——”

“不，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好歹靠着这个幻想，这十多年我才坚持了下来。否则的话，像离大人最开始见到的那具行尸走肉一般，活到今天，又有什么意思？”离白惨笑了一声，露出一口沾着丝丝血迹的牙齿。

“他们怎么你了吗！”离竹湮有些惊慌失措，“关押在地牢的时候，他们——”

“反正都要死了，这些还重要吗？”离白慢条斯理的说道。

一阵沉默。

“能最后，帮我达成一个愿望吗？”离白仿佛犹豫了很久，鼓足勇气说道。

“什么？”

“离大人知道的。离大人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我这么多年来，我做么这么多错事，一直以来的愿望，离大人知道的吧！”离白露出了渴望的神情。

又是一阵沉默。离竹湮有些呆呆的蹲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离大人觉得我下贱吗？”惨淡的笑容，嘴角的血迹，格外的耀眼。

“不。从来都不会。”离竹湮的手轻轻的搭在了离白的背上，

“谢谢。”本身身子就很弱的离白彻底虚脱的趴在了地上，脸上有一丝异样的红晕，微弱的喘着气。

“这是我欠你的。时间快到了，安心上路吧。”离竹湮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容，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

“救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离竹湮突然听到脚边有一身哀求。

“离大人，求求你原谅我……”这一次听得更加清楚了。

“我还不想死啊！”满是血丝的眼神里，求生的渴望第一次如此强烈。

“抱歉。只有这个，我做不到。”

“离大人……”

“抱歉。”

虎头铡里刀刃落下，撞在铡槽里，发出沉闷的响声。听到响声的离竹湮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正午的阳光容不下一丝阴影，不断洒落到地面上的泪痕，也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结局（下）

“是……你吗？”苏苍洵死死的咬着嘴唇，一丝血迹渗了出来，滴在脚下厚厚的白雪之上，化开成了一朵鲜艳的红花。而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绝望。

“看起来，仿佛是这样。”

“为什么！”拳头打在厚厚的棉衣上，并无多大的力道。沉闷的声音很快消散在了风声之中，倒是自己反而被弹的倒退了两步，无力的跪倒在了雪地里。“石白影，欧阳青，离白，全城里面的人……竹湮……难道真的不会跟我一样难过吗……竹湮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到底是为了什么！皇位什么的，对竹湮来说早就是唾手可得了吧。我想不出来，到底还能有什么东西，值得竹湮这样！告诉我！”

“我不知道——”

“放肆！”这一拳倒是真真切切的用了力气，打的离竹湮踉踉跄跄的后退了两步。“就为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就让这么多人……让这么多人白白丧命吗！这可都是人命啊，你把这当成什么了，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既然这样，那就请陛下——在此处决了我吧。”离竹湮的眼神有些空洞，垂着头，盯着地面说道。

“开什么玩笑！”苏苍洵忍不住冲上了前去，将离竹湮打到在了地上。两个人在雪地上扭打了起来——准确的说，只是一个人在打，另一个人眼神呆滞的随着他一起在雪地里滚动。“为什么！为什么……不还手！”

“……”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苏苍洵，离竹湮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欲言又止的神情，却终究没有开口。

“我可以轻易将你脖子拧断——你以为我下不了手吗！我只不过想给你个机会解释一下！”苏苍洵嘶哑的喊道，将离竹湮从领子出拎了起来，又狠狠的扔回了雪地。

“不，你下不了手。”离竹湮躺在雪地里，眼里不知是绝望，还是讥笑。

青筋暴起的手掌狠狠的掐住了脖子，身下之人的脸开始胀的发红，呼吸也急速了起来——然而身体，却依旧没有一丝反抗。

“对，我下不了手。”苏苍洵无比沮丧的松开了手。明明在多几秒身下的人就会一命呜呼，却不知道为什么，手上再也使不上力气，仿佛被掐住脖子的是自己一样。

风中吹散了一口叹息，不知是来自谁的口中。“那么，听好了，这就是你要的解释——你还记得那个药师吗？”

“嗯？”听到离竹湮总算愿意解释，苏苍洵死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他怎么了——”

“你还记得，当时说他有三个人格吗？”

“嗯……？”

“那第三个，就是我。”

“你在说什么啊！”苏苍洵刚刚放松的表情又变得疑惑了起来，“你们两个对峙过很多次不是吗，开什么玩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