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空——冯威斯特哈根
冯威斯特哈根  发于:2015年0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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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不想像红男爵一样?”

“当然想。怎么会不想。”弗科回答。

伊勒曼露出似乎是费解的表情。

“我对指挥作战没什么兴趣。”弗科倚在护栏上,低着头,俯视两层楼下的地面,“多小规模的编制都不是我的强项。要不是击落敌方需要人证,我都不知道我要僚机做什么用。”

伊勒曼定定地看着弗科,仿佛陷入了沉思。

“我不是个好长机驾驶员。一想到编制里的其他人是用性命来相信我,遵从我调遣,我就没办法下达命令。他们的命太贵,太沉重,我担负不起。”

弗科闭上了眼睛。他做了个深呼吸,才又睁开眼,继续说道:

“去年的八月二十四日,不列颠战役,是我第一次真正进行一对一的空战。我的对手很强,很有经验;我和他缠斗了四分钟,直到我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向上攀升,靠着高度上的优势,再俯冲开火;我击中了敌机的引擎。那架飞机从空中下坠,落入了英吉利海峡。我上方随即出现了更多敌机,所以我以一个极陡的角度向下俯冲,在距离海面几米的位置拉起机头,紧贴着水面飞过,躲过了敌军的机枪扫射。没有人追踪我,我就那样回到了吕伐登。

“但是回到军营,我却彻夜辗转难眠。我提笔给我的母亲写信:‘今天我击落了我的第一个敌手。但是我并不感到喜悦。我一次一次地回想那架战斗机坠入海峡,消失在我视野中的场景;我无法不去想一个母亲该有多么伤心,当她接到年轻儿子的死讯。而我,是我杀了她的儿子。’

“我希望那个飞行员活了下去。可是就连我在第二教学中队最亲密的战友,也劝我说:‘哈约,这是打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都觉得我疯了。我知道我不得不竭尽全力击落我见到的每一个敌人,甚至杀了他们。但是这不能阻止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难受。”

伊勒曼想要说点什么,一开口,却又无话可说。他动了动嘴角,还是没发出声音。良久,他伸出手,盖上了弗科还握在护栏上,却早已停止打节拍的手。

弗科深吸一口气,转头朝伊勒曼勾了勾嘴角,又长长出气。他扬起手,见伊勒曼立刻把手拿开,反而伸手握住了伊勒曼正往回缩的手。伊勒曼没有动,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弗科握紧的左手,便又抬眼看向弗科的眼睛。弗科浅棕色的眼睛也正直勾勾地盯着伊勒曼。

“要是没有打仗,”他问,“迪特,你想要做什么?”

“开飞机。”伊勒曼不假思索地答。

弗科微微点了点头,露出由衷的笑容:“我也是。”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

空旷的碧空。深棕色的机身忽地探下了机头,势不可挡地朝着地面冲去。很快,又拉起头部,向上攀升;回到原先的高度后拉平机头,滑行了一段,接着缓缓抬高右侧的机翼,将整个机身竖了过来,机翼与地面垂直地再次俯冲下去。在空中划过一段距离后,再次机头高抬,一面不断攀升,一面也不停加大与地面的角度。随着机身上升与机头的越发高仰,整个飞机片刻间就开始垂直向上飞翔,随后就机舱朝下翻了过来,倒着划了个长长的圆弧,才借由再一次的俯冲完成了竖直画圆三百六十度的一整周飞行。飞机还不罢休,又在空中画了两个竖着的圆圈,才平稳下来,中规中矩地缓缓向前飞行。

时隔不久,它却又慢慢地抬高了右侧机翼。这次是在飞机维持着同一高度向前行进的同时不断抬起右机翼,直到水平翻倒过来,再继续以机身为轴旋转,完成一整周的翻滚。又在这样做了三次之后,开始一面斜向上地飞行,一面不住地旋转机身,有如芭蕾舞者一般,在万里无云的空中肆意地起舞。在攀升到了足够的高度后,恢复到正常的飞行只几秒,棕色的飞机就迫不及待地进行了一百八十度的翻滚,变作翻倒着飞行时又头朝下划了一个竖着的半圆,这样同时改变了自身的高度和飞行方向。做完这一切,这架大显身手的小飞机才恋恋不舍地朝下飞去,越来越靠近地面,终于稳稳地降落在停机坪上。

“最后的反向殷麦曼弯飞得相当漂亮。”不等伊勒曼从驾驶舱中爬出来,杜达斯?皮特坎因上尉就急急忙忙忙地迎了上来。

伊勒曼把头戴式消音耳机摘下来,才回问:“什么?”

“反向殷麦曼弯。很不错。”皮特坎因说,“休息一下再做转动。”

伊勒曼解开安全带,迈出机舱坐到了机翼上:“谢谢长官。”

“你资质很好。”皮特坎因靠在机翼上,眯起眼,“果然是当战斗机飞行员的料。”

伊勒曼忍不住微笑起来,从机翼边缘垂下的两条腿来回摆动着。

“傻乐什么,”皮特坎因一抬手拍在伊勒曼身上,“才从柏林转来没几天就得意洋洋?要想跟你教官我一样,还早得很。”

“您上过战场?”伊勒曼问。

皮特坎因挑眉道:“你当西班牙内战是闹着玩的?告诉你,能活着回来的都不是一般人。”

“西班牙内战!”伊勒曼叫着,从机翼上蹦了下来,“您是兀鹰军团的?!”

皮特坎因摸摸下巴,嘴角上扬,不去看伊勒曼急切的神情,反而不紧不慢地扭头望向天空。

“您不是在骗我吧……”伊勒曼皱眉。

“我骗你做什么?”皮特坎因笑道,“我和前几天刚去世的莫德斯上校先生,还有在北非的博斯维勒中校先生,都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莫德斯先生……走得真可惜。”伊勒曼说。

“是啊。”皮特坎因看着伊勒曼,“西班牙内战都打过来了,居然在去乌德特的葬礼路上飞机失事。”

“乌德特和他认识?”伊勒曼问。

“乌德特是他上级。”皮特坎因低头摸出一盒烟,烟盒上印着黑色的鹰徽,“乌德特葬在老战友红男爵旁边了,而莫德斯先生就葬在乌德特旁边。莫德斯先生是个伟大的人。不仅创造了四人编制,还包括这种编制特有的交叉转弯;也是六月份首个破了红男爵击落记录的人。”

皮特坎因取出一支烟叼上,又递给伊勒曼一支,掏出火机点了烟,再把打火机递给伊勒曼。伊勒曼默默地都接了过去。

“人死也死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皮特坎因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只不过他的名字大概也和红男爵、乌德特一起,留在历史中了吧。”

伊勒曼点上烟吸了一口,把打火机递回给皮特坎因。

皮特坎因见伊勒曼不说话,耸了耸肩:“不说他了,讲点别的。你知道乌德特为什么自杀?”

伊勒曼摇摇头:“不知道。”

皮特坎因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因为对纳粹党不满,对戈林上位更是忿忿不平。这次向苏联开战的巴巴罗萨行动,应该是让他彻底对德国失去了信心。他是在与女友通电话时开枪自杀的。”

伊勒曼怔住。

皮特坎因却话锋一转:“知道博斯维勒中校先生?”

“知道。”伊勒曼点头,“现在应当在二十六联队。兀鹰军团时期的战斗机王牌当中还在世的,首当其冲就是博斯维勒中校。”

“那家伙一时还死不了。”皮特坎因大笑。他有些被风吹乱的暗金色头发中隐隐透着红,眼角几道皱纹被笑声刻得更深。他抬头喷出一口烟,烟雾上升,盖住了他眼中难掩的沧桑。

“你有没有觉得我身上总是有烟草气味?”皮特坎因问。

“有。”

“博斯维勒先生那个大烟枪比我还要夸张得多。”皮特坎因说着再次把烟举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随手将烟灰抖落在地上,“烟不离手,烟在人在。哪怕兀鹰军团出身的人只剩下他,只要德国还有烟草在,他还是死不了的。”

伊勒曼也不由得笑了笑。他的指间悠悠地升起一缕薄烟,手中的那支烟只吸了一口。

“我认识他的时候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皮特坎因眯着眼睛说,“一转眼都过去六七年了。我和莫德斯先生都是他的下属,一起在西班牙,第八十八战斗机组。他那个时候就每天穿着泳裤,叼着雪茄,就这么着开飞机。西班牙内战我们就是这样打下来的。”

伊勒曼自顾自地弯起嘴角,像是为了掩盖似的,吸了一口烟。

“博斯维勒先生飞机上的标识是什么,你知道不?”

“是个米老鼠。”伊勒曼答。话音刚落,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答案十分好笑似的,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那个叼着烟的米老鼠,最早还是我给他画的呢。”

皮特坎因的语气透着自豪。他正想继续说什么,停机坪另一边传来了喊声:“皮特坎因上尉!”

伊勒曼望过去,一个穿着制服,机械师模样的人,正朝他们招手。

皮特坎因举起没拿着烟的右手,对方马上伸直右手臂,手掌朝下来回做了两个“过来”的动作;皮特坎因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立刻又摆动小臂划了个弧指着对方。机械师手掌向外,给出一个“停止”的手势;皮特坎因指向身旁的伊勒曼,对方终于收回右臂,举起双手到额头的高度比出两个大拇指。

“叫你过去。”皮特坎因耸耸肩,看向身旁的伊勒曼。他忽地又抬起手,向停机坪那边伸出食指、中指与无名指,接着收回三指,虚握拳成一个圈;机械师单手握拳,横向伸出食指,竖起拇指,随后手心朝外握拳,只伸出食中二指并拢上下移动,最后再两根手指交叉。

“到大门去,有人找。”皮特坎因转头道。伊勒曼还在不可思议地看着远处的机械师,又被皮特坎因催促了几句后才如梦方醒,朝着大门的方向过去。

皮特坎因靠在机身上悠闲地吞云吐雾,等到伊勒曼回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伊勒曼摆摆手,踩着机翼跳进驾驶舱。傍晚的阳光给透明的顶棚镀上了一层金色光亮。他正要把顶棚拉下,却被皮特坎因抬手挡住。

“谁找你?”皮特坎因挑眉,“女朋友?”

伊勒曼仿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他收敛起笑容,盯着眼前的仪表盘:“嗯。”

皮特坎因忽地叫道:“你不会把人家女孩子又打发回去了吧?”

“我今天的课程还没飞完……”

“你这孩子是傻了吗?!”皮特坎因猛一甩手把烟蒂远远扔出去,一只手掀开飞机顶棚,另一只手伸进驾驶舱就拍在了伊勒曼头上,“你要是跟我说女朋友来看你,我会不放你去?快出来,今天别飞了,我给你讲讲,然后你早些找她去,我给你假。”

伊勒曼愣了愣:“我跟她讲了今天没时间,明天周末才有空。”

“让你去你就去,晚上带人家到城里喝几杯去。”皮特坎因不由分说地皱眉道。伊勒曼只好又从机舱中跨了出来。

皮特坎因赶忙问道:“转动的要点还记得吗?”

“偏航的同时失速,先失速的一边机翼下坠,加大攻角。”

“转动和螺旋俯冲的区别呢?”

“螺旋俯冲的风速高,攻角小。”伊勒曼答。

皮特坎因满意地扬手:“行了,找女朋友玩去吧!”

伊勒曼一边脱着手上的皮手套,一边笑笑,说:“谢谢长官。”

皮特坎因拍了拍伊勒曼的肩膀。他在新城傍晚带着莱茵河气息的冷风中竖起皮上衣的领子,转身离开。

“长官!”伊勒曼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皮特坎因转过身:“怎么?”

“您……怎么会在兀鹰军团?”伊勒曼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记得兀鹰军团只收德国人。”

皮特坎因眯起眼睛看了伊勒曼片刻,最后还是扯起嘴角,笑:“我看起来不像德国人?”

“可是您的名字,英语里应当念做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皮特卡恩。”亮色头发的空军上尉用英语说,“看来的你的英文学得不错。”

“您……”伊勒曼用英语接道,“您是英国人?”

皮特坎因蓦地咳嗽起来。他左手捂着嘴,猛烈地咳嗽了一阵,才逐渐恢复了平缓的呼吸。他静静地看着伊勒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用英语说:“难道你以为我真的姓皮特卡恩?我叫做道格拉斯?凯斯,是典型英国人的名字和姓氏。皮特卡恩是封号——我是苏格兰佩思郡的皮特卡恩伯爵。”

伊勒曼微咬着下唇,等他说下去。

“我的母亲是德国人。我在德国长大,作为德国人参加西班牙内战;三九年战争开始时我是五十一联队‘莫德斯’第一中队领队。”皮特坎因恢复了使用德语,“五十一联队的首次击落是九月二十五日,我在一千二百三十小时击中的法式柯蒂斯鹰战斗机。”

他忽然间微笑起来:“我当时的僚机驾驶员,奥斯卡?海因里希?俾亚中尉先生,一直留在五十一联队。他也参加了今年六月东战线的巴巴罗萨行动,击落数量过百,是镶像树叶骑士铁十字勋章的获得者。五十一联队能够成为第一个达到一千次击落的联队,他这张王牌功不可没。”

“但是我,在去年八月五日的一次严重起飞事故后就再也没有上过战场。”皮特坎因略仰着头看向正在逐渐转暗的天空,慢慢收起了笑容。

“我是德国人。我有着一半苏格兰的血统,英文的名字,和苏格兰的爵位;但是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有一半苏格兰血统,英文名字,和苏格兰爵位的德国人。英国和德国从来都是一衣带水的盟友,无论这场战争如何进行,英德两国今后势必还要联手对付苏联。”皮特坎因说,“只怕你我都难见到那一天了。”

他说完,朝伊勒曼笑了笑,就转过身要走。

“长官!”伊勒曼叫道,“您一定会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的。”

皮特坎因没有回身,只是扬了扬右手:“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伊勒曼高抬右臂,对着皮特坎因的背影应道。

莱茵河畔的新城,连傍晚的微风都带着潮气。伊勒曼不紧不慢地踱过广场。商户店铺早都已熄灯闭门,仅有间隔颇远的橘黄色路灯落寞地亮起来。蒙蒙的苍蓝色天空,既像是一层薄云挡住了月光,也仿佛夜雾遮了明亮的天色。十一月的夜晚正在提早降临,四周的景物在缓缓地暗下去。

伊勒曼双手收在大衣口袋中,长靴一下下敲击着石板路。他年轻的脸上没有表情,眼帘微垂,琥珀色的眼睛淡淡地看着前方。眉略扬,如同贝尔尼尼的大卫雕像,大理石刻就般的英俊面孔上带着几乎与年龄不相符的严肃神情。他途径一家书店,穿着大衣的身影映在玻璃橱窗上。他低头躲过挂起的店名招牌,短暂地向玻璃望了一眼,目光却没在反光中自己的映像上停留。

褐色瓦片层层叠就的尖房顶,涂成米色的墙上交错的条型仿佛哥特式建筑上的飞拱,排做具有支撑意味的装饰;门上悬着棕色招牌,白漆用弗拉克特字体写着旅馆的名字。伊勒曼拐进阴暗却干燥的门厅。他抬手在木门上敲了敲,在暗淡灯光下的老人才慢慢将目光从铺在桌面的报纸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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