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还清楚地记得当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浑身闪闪发光的罗勒，那威武矫健的模样，就如同远古神话中走来的美丽巨兽，就那样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而眼下，在凌霄手掌下微微起伏的温暖触感，不再是之前毫无生机的冰冷，罗勒的身上也没有了那些致命的伤痕，所有可怕的记忆都仿佛噩梦消散般远去了。一直以巨狼形态闭着眼睛沉睡的罗勒，却怎么也不愿意睁开眼。

“快点醒来吧，罗勒。”凌霄自言自语又像是催促般，摸了摸巨狼随呼吸起伏的腹部，这大概是筋肉骨骼都十分坚实的罗勒浑身唯一一处柔软的地方，这处柔软的地方，却在那个漫长的夜晚，被轰开了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凌霄简直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痛苦。

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不仅手指颤抖着，凌霄连声音里都跟着带起了颤音，“快醒过来……大家都等着你一起出发！我也……我也等着你……”

这时的凌霄，只能束手无策地一遍遍呼唤着罗勒的名字。在成功施放返生术后，存在于他体内的另一个意识就仿佛再度休眠般陷入了沉寂，任凭凌霄如何呼唤也再无回应。

当初凌霄、罗勒还有汪林奇三人，迷失在香料镇植物裂隙时，对于那个神秘银湖里的生物，因为温吞无害的模样，凌霄并没有引起过多重视。这些水银般的生物，有一小部分就这么霸占了凌霄的手链不肯挪窝，之后连串变故与际遇下，凌霄也几乎快忘了他手腕上的这些小东西。

对于这些危险的小东西正在不断蚕食整条手链封印的力量，别说其他人，那时的凌霄自己也是全然不知的。

一切可以说进行得悄无声息。

当时的凌霄和迅风小队的成员们，正徜徉在广阔无垠的海中之海裂隙，到了海狩的后半程，突然有一天，凌霄眼睁睁看着组成手链的细藤一根接着一根地断裂。这些比发丝更纤细，平时无论怎样却都不能磨损分毫的坚韧细藤，那时却仿佛被烧灼般变得焦黑，轻轻一碰就都化为了灰烬。

然后，原本由细藤编织缠绕在中间的那颗植物种子般的东西，就被那些银色生物包裹着钻入了凌霄的手臂内不见了。

那差点就要了凌霄的命。

那颗种子一般的东西，就像是真的在凌霄的体内抽枝发芽了。当时的凌霄，全身皮肤上都被青绿色枝蔓一般的古老魔纹迅速覆盖，它们不断吸取着凌霄的力量，转头又释放出本身狂暴无比的能量，在凌霄体内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如果没有当时恰巧醒着的罗勒病急乱投医，拿出了在香料镇时得到的那些能量晶沙作为支撑，凌霄的精神力早就被抽干枯竭了。

那时的凶险，想想都是后怕的。

也是从那以后开始，凌霄就能渐渐感觉到身体内还存在着另一个不属于他自己的意识。那像是沉睡了无数光阴的古老声音，似乎好不容易得到了令其复苏的力量，他从不告诉凌霄他是谁，从哪里来，将做什么。大多时间他都在沉睡，只会在偶尔恢复意识的时候与凌霄交谈几句。

而此刻，凌霄坐在床沿，轻柔抚摸着身边同样陷入沉睡的银色巨狼。他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同罗勒交谈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从两人初遇到后来相处的点点滴滴，五天来只要有时间，凌霄每天都会这样不厌其烦重复着这些事情。

“现在的形式很严峻，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听吉吉大人说，啸风平原的荒蛇族与半人马族的领地内也都出现了黑炎之柱，不过巨狼城听说没事，罗勒你的父亲……城主大人他正组织其他部落的兽人们进入巨狼城避难。”凌霄捏了捏沉睡的巨狼的耳朵，似乎这样罗勒就能听见一般。

“所以……快点醒过来，罗勒。大家明天早上就要出发了，今晚莱恩城还会有一场仪式，是为海石崖的遇难者们举行的葬礼。”轻声叹息着，凌霄仿佛累了，他将身体蜷缩到了巨狼的身旁，“你是我的护卫者，从开始到现在，我们总是在一起的，我不想……”

纠结地皱紧了双眉，凌霄的眼神中充满了矛盾。尽管答应了队长曼蒂的要求，理智也告诉着凌霄那是最妥当的安排，可哪怕再多正当的理由堆积成山，摆在面前，凌霄还是不想与罗勒分开！

然后，一切发生的是那样理所当然。

当床上陷入昏睡的巨狼抖动着耳朵，微微掀开他金色双眼的那一刻，小龙崽亚度尼斯正乖巧地蹲在床边，自顾自追咬着自己的尾巴，内心正天人交战，充满了激烈矛盾的凌霄察觉到动静转过头，就对上了银色巨狼那对黄金熔解般动人心魄的双瞳，他听到罗勒低沉的声音对他说——

“凌霄，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罗勒困惑的声音下，凌霄不顾一切地抱住了银色巨兽的脖颈，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让此刻的他，连一句话、一个字都已说不出来了。

而罗勒却似乎失去了海石崖战役后半段的记忆，凌霄想到那个古老声音曾经提醒过他，返生术极大可能会同时带走当事人死去时的那部分记忆。想到那必定充满了绝望、悲伤、痛苦的回忆，凌霄也就觉得忘记了可能更好，只要他代替罗勒记住就好了。

小队里其他人接到消息，纷纷赶到凌霄的房间，一时间，压抑了几天的队伍气氛，到这时才总算拨云见日。

这些经历了凌霄与罗勒两人由死到生、情绪大起大落打击的队员们，也都默契地不再向罗勒复述那段悲惨而痛苦的回忆，只把其他一些要紧的关键告知了他。罗勒一醒来，身体的情况反倒比早前恢复的副队长哥达尔、费奇他们还要好一些。

到了晚餐时间，一群人又下楼点了满桌丰盛的佳肴饱食一顿，饭后便跟着人流早早出城，来到了夜色中的莱恩港口。

原本船只林立、来往货商川流不息的港口此时肃穆异常，虽然人头攒动，却没有一个人高声喧哗谈笑。沿岸架设的火盆中，即使有火焰的光芒照耀，浓重的夜色还是将所有人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凌霄他们站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凝望着沿岸停泊的一艘又一艘月牙形小船，那并非什么货船或是凌霄他们乘过的狩猎船。

这是古巴沙索人的海葬船。

镰形狭窄的船身仅能容下一人躺卧的空间，弯曲的船头都吊着一盏明灭跳动的引魂灯。沿岸停泊的每一艘小船，都代表着一位在这次海石崖变故中殒命的罹难者，信奉海洋之神帝摩西的古巴沙索人，他们相信人死去后，魂魄最终将在回归海洋时重获安息。

人群身后，当低沉而辽阔的号角声从主城的四座了望哨塔传来，身着古巴沙索稽查队制服的人员便解开了船绳，施注了魔法的引魂灯开始带领着船身向前，朝着夜色中深沉无垠的叹息海而去。

天地俱静。

只有号角声如同一曲送别的挽歌，一遍遍在新月之地的上空回荡。

待到一艘艘远去的船只化为细小的黑影，引魂灯的光芒已经逐渐看不清时，血月稽查队的魔法师们便再度上前，他们无声地高擎起手中的帝摩西之杖，火焰的光芒在各自杖顶汇聚——

呜咽低回的号角声在这一刻停息。

无数由魔法汇成的火球拖着长长的尾翼，向着遥远的海面而去，在叹息海中飘荡流离的细小船影，很快一艘接着一艘燃起了熊熊大火。而金红色的火球仍在不断汇聚、亮起，如同漫天流星火雨，划破深沉的夜色，这是一场无比壮观而又肃穆的送葬仪式。

人群久久凝望，不肯散去。

在此次海石崖的惨剧后，共计有683艘海葬船永远沉睡在了叹息之海的海底。

——第四卷·新月·完——

第五卷：荆棘

134、

如果能如同巡梭天穹的星辰般俯瞰，那么就能清晰地看到，引发此次海石崖以及之后各地一连串震荡的恶之源——灰棘森林，便位处泰拉整片巨大陆地的西南。

这片广袤却贫瘠的林地，它绝大多数的区域都被茂盛的灰棘树重重包围。那是一种树身布满了尖锐荆刺的高大树木，外表来看就像是一棵寻常的枯木，唯有顶部树冠会在花期结束后，萌发出少量灰绿色的树叶。灰棘树的树龄很长，而等到它们真正枯死后，却并不会像其他植物那样在泥土中腐朽，它们的地上部分会渐渐石化，最终从生机勃勃的植物，变成一丛又一丛灰暗冷硬的无机物质。

千年前大毁灭后，面对每天都仿佛燃烧般的暗红色天空，因为布满烟尘阳光无法穿透长达数年之久，又在断绝了冰雪雨雾等一系列水源供给后，即使生命力强盛如灰棘树那样的植物，也开始了大规模的灭绝。

如今的灰棘森林内，那些到处可见的树木遗骸，让这片名义上的丛林反倒更像是一座庞大的墓地。

千年的时间延续中，这片被遗忘之地，先后迎来了在最初举起叛旗迁徙至此的北方林地部分古图雅人，以及之后众多闻风而来、被泰拉光明阵营驱逐的恶党与不法之徒。

而想要从北方之境到达灰棘森林，除了取道极东之地，通过好运海岸古巴沙索人的领地莱恩港，接着横跨过迦德塞王朝所统治的闪光丘陵外，就只剩下从光明同盟的古阿塞恩矮人领土——苦痛高地穿越一途了。当初的古图雅叛众们，便是由北方歌雨林地一路南下，在穿过西方高地的延绵群山后，被横亘大陆的龙骨绝壁挡住了去路。

但他们最终发现了泪痕小径，并凭借着这条在如今看来依旧凶险异常的狭径，攀越了龙骨绝壁逃出生天。从此以后，想要直接依靠人力越过绝壁天险，快速从北方同盟领地去往南部神圣联邦，这是唯一的一条通道。

“我们要穿过外围石化的灰棘树林地带，再越过中间的一大片沼泽，才能到达目的地。”

此时风尘仆仆的迅风小队里，作为副队长的红头发矮人哥达尔捧着一张地形图在地上摆开，他的手指一路沿着灰棘森林的东部入口，划过地图上标示的几处茂密林地，又越过一片椭圆形的沼泽，最终停在了地图左上方、整片森林尽头的一处废墟标记处。

哥达尔扫视了一圈围拢在他身边的队员们，手指在原处又重重点了一下后，才开口继续说道：“这里就是曾经的余烬要塞，千年前南北对抗时期，这座要塞也算是鼎鼎有名的了！”

哥达尔感叹着，小队其他队员们赶了一天的路这时也围坐在一起，对于这座位处大陆西陲的余烬要塞，通过无数的典籍记录以及人们一代代口口相传，即使远隔千年，当时烽火四起的激烈战况也已远去，但无论同盟还是联邦的各族都仍旧耳熟能详。

要塞背靠海岸陡峭的悬崖依势而建，它身后就是波涛汹涌的怒海，北面则是曾经的大河贝尔索斯加，东西两面则有灰棘森林的掩蔽，实在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堡垒。作为与同盟对抗的西方战线上一处关键前哨，曾经被联邦布以重兵，在千年大战开始之际，光明同盟花费无数兵力，却仍久攻难下，在这座铁壁般的要塞面前数番受挫，不得不退居到生命之河的对岸。

如今，千年的时光已经过去，这座曾经拥有赫赫声名的要塞也早已被废弃。原先的铁血与荣光随远去的硝烟烽火一同散尽，岁月更迭，它亦改头换面，荒芜的废墟迎来了新主，抛去了过往的名字，它成为了泰拉大陆如今的罪恶之巢——余烬城。

“自从那些阿提拉信徒盘踞在灰棘森林开始，这里——”小队副队长哥达尔唏嘘不已，他又点了一下地图上那处废墟遗址，“这座曾经的要塞遗址就渐渐成为了不法之徒们的大本营，要是没有这次变故，我们从那些俘虏的口中得知了部分情报，一些内部的情况估计大家到现在都还不得而知。”

从参加完海葬仪式后，第二天的清晨，迅风小队全员就出发准备开始完成先知吉吉的委托。

他们要去寻找巨龙的踪迹。

与迅风小队同样接受任务的，还有其他公会势力秘密派往各地的队伍，这些顶尖的冒险者们此次都只有一个同样的目标，而能够完成这个委托任务的队伍，将获得原本属于试炼大赛最终优胜者的那笔巨额奖金。

这次的行动，为了保密的需要以及考虑到稳定人心，联名发布该任务的南北双方都并未向外扩散，而只有少部分人得知了内情。并且，这也算是另一种种意义上的试炼大赛的延续，从出发的时间上来说，在莱恩城内耽搁了五天时间的迅风小队，差不多是跑在了所有人之后，他们是最后一个动身的团队。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队伍，却被先知吉吉在内的众多人寄予了厚望。他们的队伍里有凌霄这么一位带着普雷恩斯幼崽，甚至一度与成年巨龙有过接触的队员，试问，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先天优势呢？

从凌霄驾驭着巨龙出现的传闻开始，大陆各个种族曾一度以为灭绝的普雷恩斯一族仍留存于世的讯息，就成为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而寻找到这些远古的巨兽，并获得他们的血脉，彻底封印在大陆各地肆虐的黑暗力量，遏止眼下危急的局势，便成为了当务之急。

迅风小队出发离开莱恩城后，他们先是到了城外与兽人科里会合，然后，事情就仿佛冥冥中注定一样，从那位焦急又激动的年轻兽人那里，他们得知了巨龙阿娜丝委托科里转达给凌霄的口讯，除了感谢凌霄对小龙崽亚尼的照顾外，阿娜丝留下了更为重要的一条情报——

她感应到了同类微弱的求援信息，已经循迹动身前往灰棘森林，所以拜托凌霄再多照顾小龙一段时间。那片森林的某处地下龙穴中，原本应该沉睡着亚度尼斯的父亲，可从那些残缺不全的呼唤片段中，阿娜丝却接收到了众多同族纷繁紊乱的求救讯息，从西南森林中那座余烬要塞遗址的地下传来。

“据吉吉大人的说法，这次派出的许多队伍，他们的目标都盯准了普雷恩斯一族的圣地龙岛，不过比起寻找虚无缥缈的龙岛，我们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小队的队长曼蒂接过哥达尔的话说道。

与相对温和的叹息之海不同，除去御风王者的普雷恩斯一族自身，大陆上还从未听说有人力能够抗衡怒海的波涛。

这片日以继夜拍击着极西之地海岸线的愤怒之海，经年巨浪滔天，风暴频发，远古神话中曾是海洋之神帝摩西狩猎场的怒海，就连生活在其中的海洋生物也大多体型庞大，生性极为凶残。

要抵达那座传说中的岛屿——龙岛，就必须越过怒海最凶险顽暴的一道峡湾，黑石海峡。在那片狭海中，无数横冲直撞的急流与巨大漩涡，足以让最坚固的船只散架沉没，因此，大陆上也从未听闻过有谁曾踏足过那片龙族圣地，那是只存于泰拉人类各式各样诗歌中的传说之岛。

队长曼蒂说着，又特地看了眼一旁沉静聆听的凌霄，才缓缓出声道：“那位阿娜丝大人，恐怕并不知道曾经的余烬要塞已经成为了如今黑暗势力的巢穴，我们得赶在她毫不知情地闯入之前，找到她并给予提醒才行。当然，这也是为了完成我们的任务。”

曼蒂的这话说得圆滑，凌霄听了后了然一笑。小队从得知阿娜丝的口信后，就日夜兼程地紧赶慢赶，他们从新月之地南下，一路满身风尘，通过古巴沙索人世代聚居的好运海岸后，又跨越了整个迦德塞王国的领土。做这一切，平常普通人需要花费数月的时间，迅风小队硬是仅仅用了七天，就从大陆的东方抵达了西方闪光丘陵与灰棘森林的交界地带。

一路上，他们这群汇聚了古图雅人、平原兽人以及山地矮人的北方来客，每行经一处就会引发不小的骚动。好在小队选择的路线都较为偏僻，避开了最为热闹的大城镇，偶尔途经一些聚居地或是村庄，队员们也大多低调行事，如果找到一处尚能使用的传送阵，他们也都不计代价的使用能量晶石传送，这才有惊无险地用短短七天时间，就来到了灰棘森林的外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