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均不领他的情，突然说道，“你有事瞒着我。”

停了好几秒，又给下属施压，问道，“他在去美国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恺知道瞒不下去了，又把车里的暖气打开，有些可怜地说，“我以为老板你会直接去问沈三少。”

他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都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区有住户的窗户和路灯都泛出暖光。

顾均住在这个小区，身边连个佣人都没带，也不让顾恺跟过去，就一个人住在这里，顾恺把他冰箱里都塞得满满，心里却在想，只怕他说了这些事后，他老板今晚上又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和陆先生结婚的女人叫夏冉，以前也是凯越的员工，这件事老板你应该知道吧？”

顾均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接话。

顾恺接着说，“她在生下小念没多久后，就和陆先生离婚了。老板你知道PTSD吗？创伤后应激障碍。”

顾均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下属，他手无意识地握紧，不确定又像是不愿意相信，问，“你说什么？”

“陆先生在那段时间里，是PTSD的患者，从知道他母亲死了之后，大概潜伏期时间有大概半年的时间才发病，三少他知道的可能更多一些，因为在温家冰库里那件事，陆先生身体也有很大的后遗症，我只见过他一次发病，也听三少说过，冻伤了骨头，特别是右腿的膝盖，阴雨天和冷的季节，都会疼。后来陆先生的PTSD发作越来越严重，三少才瞒着你把人送到美国，也是医生建议的，换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让陆先生触景伤情，一直重复创伤性的体验。”

人心，原本就是最复杂的东西。

一场变故，让暖变成冷，爱变成恨，宽容变成偏执，冷静变成疯狂。

PTSD原本在二战时期是患病率最高，那时候的人们不断面对战争灾难，面对亲人周遭的死亡和离去，面对整个世界的绝望，精神难以负荷。

它是精神疾病，却又比一般的精神疾病更让人痛苦，反复重现创伤性体验，反复出现创伤性梦境或恶梦，让人总是被迫沉浸在过度忧伤和悲痛里。

顾均不敢去想，陆昕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现在有些明白陆昕重新又对他的恐怖来自哪里，可是他宁愿不知道。

他仔细地想，以前他到底做过些什么，让那么温和的一个人，竟然患上了PTSD。

他记得以前在要开除凯越员工的时候，陆昕求他，他那样不屑一顾对他说的话。

还有那次在PUB的事被曝光，他的陆助理一个人被记者围堵，他做了些什么，好像在另一个城市和别人订婚，后来第一时间就召开了记者会，澄清自己不喜欢男人。

顾均越想越不敢想，最后他把他关在顾宅里面，不愿意去听明白陆昕说的任何话，让他连他姆妈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可是那个人，经历的，又怎么可能只是这些。

陆昕也想过和夏冉好好一起生活。

除了从小到大摆在第一位的姆妈已经去世的事实，他早先的愿望，都已经实现。

在C城有一套房，也和很不错的女人结婚。

很多次他都想和夏冉说清楚他和顾均之间的事，她却不愿意听，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愿意听陆昕说在凯越的事。

结婚不久后就出事了。

陆昕经常失眠，说梦话。

夏冉再多的爱和耐性，也在自己丈夫在梦里对另一个人的痴情里被消贻殆尽了。

那个人还是个男人。

她暗恋几年全身心投入的爱情，终于得到的人和他结了婚。

可是她却有不能和别人说的隐痛，她的丈夫对着她没有情欲，这对一个女人来说简直就是耻辱。

后来陆昕的PTSD发作，彻底让夏冉变得歇斯底里。

夏冉在离婚证书上签了字，丢下才出生的小孩问陆昕，“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她看起来老了很多，怨恨她曾经的丈夫，又和任何女人一样最后非要这样一个结果。

陆昕愧疚地不敢抬头看她，只是说，对不起。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唯一亏待的，总是他自己。

＊＊＊＊＊＊

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主要表现为患者的思维、记忆或梦中反复、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的情境或内容，也可出现严重的触景生情反应，甚至感觉创伤性事件好像再次发生一样。

有些患者还可表现出滥用成瘾物质、攻击性行为、自伤或自杀行为等，这些行为往往是患者心理行为应对方式的表现。同时抑郁症状也是很多PTSD患者常见的伴随症状

第五十五章

顾均还是打电话给沈韫，问了陆昕的具体情况。

电话那边的人还凉凉地问，顾大老板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关心人家啊。

顾均说，“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

沈三少自己麻烦事一大堆，大半夜睡不着正烦着呢，听到大老板这个语气，还就是和他痞上了。

又说，“阿均，你就这么对待大恩人啊，那年要不是我早发现陆昕哥不对劲，你现在就算把整个C市买下来，也于事无补。其实吧，以前我觉得陆昕哥要是还跟你有牵扯，这辈子都不会好过，自从那次经历出任务差点挂掉，整个脑子里都是二幺，想着就算爬回去也要见见他，我就改变想法了。第一次陪陆昕哥回C城去见陆伯母他们，就发现他是个执念很深的人，不管对人对事都很执着，特别是在感情上，都有些偏执，他心里一直都有你，所以才会被PTSD一直折磨。”

顾均说，“顾恺说他除了是PTSD患者，身上还有上次在冰库冻伤的后遗症。”

沈韫“恩”了一声，说，“心理医生说陆昕哥的PTSD除了因为陆伯母，还有那次冰库里的事也是根源之一，要不是还有小念在陆昕哥身边，估计他真的放弃自己了。后来我把他送到美国也是因为邱老在那边，正好可以帮他把身体调养过来。”

好半天电话那边都没有声音，沈三少喊了一声阿均，又说，“你还记得邱老吧？就是我们小时候在东北那边很有名的神医。”

沈三少说邱老的时候语气里还真的有几分崇拜的意思，他就记得小时候和沈家的人一起去邱老那求医，要治他太爷爷的风湿。

那边求医的都是有地位的人，排长队拿下身架，还要随邱老的眼缘，不然他还不给你看病。

沈韫不知怎么就讨那老人的喜欢，看在小三少的面子上，他太爷爷的几十年的风湿就被邱老看好了，后来沈韫大了随沈父搬到S市再回去时才知道邱老受不住每天门庭若市的求医者，搬到美国去。

后来沈三少真是花了不少力气才从别处打听到邱老的住处，又去和他说了陆昕的情况。

沈韫和顾均说，后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只知道邱老挺喜欢陆昕，更喜欢小念那个孩子，就连小念的大名，也是邱老取的。

沈韫说，“我和文静的婚期定下来了，他们那一帮人把日历翻了个遍，又算什么生辰八字，把日期定在今年九月份。阿均，我不敢和二幺说。”

顾均握着有些发烫的手机，说，“他总会知道的。”

沈三少居然在电话那头笑出来，说，“你没看见我把小敖抱到我爸面前，让他喊爷爷的时候，我爸那脸上表情，啧啧，估计他想孙子都想疯了。”

顾均没说话，又听到沈三少痞子一样，“阿均你可比我混蛋多了，最起码我还给沈家抱回去一孙子，你直接就给顾家绝后了。”

顾均说，“顾家旁系大，这种事根本不用我操心，沈家三代单传你还弄回去一个野生的，别玩过头了。”

沈三少不笑了，有些郁闷地说我没玩，可认真了。

两人聊到挂电话还是因为顾均手机没电了。

沈韫在电话那边生气地吼，我说这么半天阿均NTM给个反应啊！

第二天顾恺来到大老板家里，看见顾均窝在沙发上浅眠，他刚开门就把人吵醒。

顾恺说，“老板，这边工作还没上手，您这通宵的理由不正当啊。”

他家老板面无表情看他说冷笑话，起身到卫生间洗漱。

顾恺又去拉开冰箱的门，发现里面的食材一点都没有动。

他买的都是速食，放微波炉加热就能吃。

从陆昕走的第二年，顾恺就特地去学了几个月的厨艺，一方面可以解决自己的温饱，另一方面也是为他老板着想。

顾恺任劳任怨以最快速度做好一顿早饭，他家老板也只是动了几下筷子，然后又灌了自己一杯咖啡。

他和顾伯看着都劝，才好的胃哪能一大早就拿咖啡来伤。可是劝了这么多年，大老板仍旧我行我素。

顾恺给老板递过驼色大衣，问，“上午是要去新厂那边吗？”

顾均说先不过去。

等两人下楼，顾恺陪着他老板在这个小区绕了一圈，他就明白了。

这里是陆昕长大的地方。

周末第一天，外面阴天又刮着风。

偶尔走过去身边经过一些小区的住户都会回头多看顾均他们几眼。

或许是因为生面孔，又或许是因为他天生衣架子又出众的外貌。

顾均走到陆昕住的那栋楼前，停了一会儿，又往大道的方向走。

实在没有理由去敲人家的门，还真就在路上给碰见了。

小念被他爸爸牵着，手上拎着一份松松软软的发糕，看见顾均仰起小脑袋和他爸爸说，“前面是顾叔叔，两个顾叔叔。”

陆昕手上拎着不少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菜。

一月份是吃海蛎子最好的季节，他一早就去赶早市。

小孩和他爸爸都被冻得红鼻头。

特别是小小孩，整个脸都是红扑扑的，换了米黄色的羽绒短袄，还仰头看他的顾叔叔。

顾均朝他们走过来，看陆昕手上拎了不少东西，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被问话的人刚准备说不用了，顾大Boss就自顾自地伸手过去接他手上的食品袋，动作表情再自然不过，让陆昕根本没来得及拒绝。

小孩看他爸爸拎的东西几乎都到了顾均手里，挣脱了他爸爸的手，走到顾均旁边小声音可好听了，说，“顾叔叔，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发糕。”

小孩特地举高了给顾均看，又说，“爸爸也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吃，可好吃了。顾叔叔这个给你吃。”

这小孩一向不近生人，对顾均的态度简直就是太不一样了。

昨天晚上陆昕特地用电脑找了六小龄童版本的西游记放给小孩看。

一连看了三集看的都舍不得睡觉。

被他爸爸哄上床还一直惦记着片头曲里孙悟空后来很厉害，要他爸爸给他讲后面的故事。

陆昕为了扯开话题不让小孩一直惦着电视睡不着又问他在学校里的事。

小孩更来劲了，和他说顾叔叔好厉害，他一来老师就不帮几个欺负的男生了，顾叔叔还让他们的父母给他道歉，顾叔叔还给他吃了超级好吃的草莓蛋糕和布丁。

陆昕并不想小念和顾均有这么多的接触，可是他心里也并不是排斥。关于那个人，很多事情他现在都不愿意再去深想。

他问小孩，“小念很喜欢顾叔叔吗？”

小小孩一副认真思考的小表情，爬到他爸爸身上，用力点头“恩”了一声，说我要和顾叔叔那样厉害就可以保护爸爸了。

小孩心里一直都认为他爸爸很厉害，又觉得他爸爸需要保护。

心思单纯又敏感是完全遗传自陆昕，小孩笑着亲他爸爸一口，然后又说，“顾叔叔也很喜欢爸爸。”

他看陆昕的表情，对陆昕说话的语气，自是旁观者清。

陆昕因为小小孩的那句话，一晚上都没睡好，这早上出去买菜，回来路上还遇见这个人，根本没法自然和他相处。

顾均看着小孩笑。

倒是顾恺抢着接过话，“老板早上还真没吃饭呢，小念还真贴心。”

小孩立马就皱着小表情说，“爸爸说早餐最重要不能不吃的，胃会疼。”

一句话勾起太多事。

两个主角都沉默不接话，顾恺心想自己豁出去了，又接小孩的话，“你顾叔叔的胃以前还有这么大一个洞，现在都没有好。”

小孩不敢相信刚刚顾恺用手指跟他比划的那个洞，他咬了一下嘴唇，又声音轻轻地说，“那肯定很疼的。”

顾均看小孩那怯生生的样子，终于开口了，和顾恺说，你别吓他。

却也不多说什么。

陆昕第一次觉得这条路太长，小孩又走过来牵着他，给他看手里的发糕，他喜欢的就觉得是最好的东西，和他爸爸说，我要留给顾叔叔吃。

终于到了住处楼底，顾均看着陆昕和他说，“这些东西挺沉的，我让顾恺给你送上去。”

陆昕说，昨天小念的事多亏了你帮忙，买了这么多菜，正好请你吃一顿饭。

小小孩站在他爸爸旁边，特别骄傲地说，“我爸爸做饭可好吃了。”

顾恺心里想，再也没有像他这样足智多谋的下属了，终于是成功让他老板在陆昕家蹭到一顿饭。

第五十六章

等到了陆昕家门口，顾恺很尽职地找个理由离开了。

陆昕看着顾均把东西拎进他家里放在桌上，他说，你先坐会儿，我去做饭。

说什么话都觉得别扭，用什么方式相处都觉得尴尬。

陆昕觉得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就是很懦弱，明明可以和他说，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打扰现在的生活，可是想想顾均的性格，或许他说的话这个人也不会怎么当回事。

而且他还是会心疼他，真是觉得自己没救了。

陆昕把买的菜都拿到厨房，给他泡了一杯茶，后来专心在里面捣鼓。

小小孩身上的羽绒短袄已经被他爸爸脱掉，穿着白色的羊毛线衣不知道从哪里端出来一个食盘举着送到顾均坐的桌子上，说，顾叔叔，这个是我爸爸做的。

里面是小点心，小孩懂事的不得了，知道招待客人要拿自己最好的东西，这些他自己都不舍得吃呢。

顾均笑着摸摸他的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小念又跑进房间把自己的作业本拿出来，趴在自己的写字台上，皱着眉，又一脸认真地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他最怕的就是写汉字，虽然中文说得流畅，可是在美国的那几年，陆昕教他写汉字的机会并不多，他爸爸工作忙，晚上做饭给他吃带他洗完澡后就到了睡觉时间。

哪有时间教他认写汉字，他只有在去邱爷爷那里，老人还会手把手地教他写几个毛笔字，又和他说各种古老的神话故事。

小孩喜欢去他邱爷爷那里，可是更想和爸爸在一起。

小小年纪就总是想，要是他爸爸教他就好了。

现在回了国内，陆昕工作时间算是轻松，休周末，可以全部用来陪小孩。

小宝贝心里高兴坏啦，他爸爸给他买了一本很厚的字帖，每天都教他认汉字，也给他讲以前邱爷爷讲的故事，小孩心里觉得他爸爸简直就是无所不能。

可是汉字真的好难写呀。

顾均走过去看小孩在描字帖，一笔一划认真端正，下面他自己写的，在他这么小的年纪，已经算很不错了。

小孩见他的顾叔叔走过来看他，连忙用手把写的字捂起来，小短手又捂不全，又趴在上面，说，顾叔叔你不要看，小念写的好丑呀。

顾均蹲下来看着小孩，说，“慢慢写就会好看了。”

小孩哭丧着脸，把脸抬起来，发现写的字露出来又赶忙再把脸贴在字帖上，说，“小念不会写。”

顾均看他小模样，笑着说，“我教你。”

顾均在五岁之前，是被顾家上下捧着长大的。

顾老太爷尤其宠这个小孙子，手把手亲自教他书画。那时候顾老太爷要不是野心大潜心钻研做文人，现在肯定也是一大文豪，他的小孙子遗传了他所有优点，一手毛笔字写的尤其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