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忱捂着宁洋的眼，慢慢地把他带回房间里，关上门。房间里黑乎乎的，宁洋刚才回来时把窗帘拉上了，只有从缝隙处照进来的几缕光。
宁洋握着他的手腕，一言不发。李子忱从背后把他整个人压在门板上，低声问他：“饿了吗？”
“嗯。”
“那我们去吃饭？我请你吃面好不好？”
“好。”
李子忱就是这样，恰如其分地抹去安慰对方的尴尬。他知道宁洋现在还不需要安慰，他比一般人要坚强许多。自己可以猜测他的心思，可以感受到他的难过，可是对宁洋，不用紧张的去安慰，只要让他知道自己在他身边，就好了。只要让他明白，当他把自己与世界隔离的时候，还有自己这个朋友陪着他。
感觉到手心有点点湿意，李子忱把他抱得更紧了。片刻后宁洋说：“能不能放开我，我的额头还要和门板互挤多久？”
“宁洋……”李子忱低沉性感地叫道。
“怎么？”
“你看！啦啦啦啦！”李子忱从后面变出一个花纹可爱的塑料袋，里面装了好多水果果冻。
宁洋的嘴巴瞬间自动张开，说：“快给我！快！”
李子忱把果冻给他，看他快速地打开包装开始吃，就和他抢。嘻嘻哈哈地闹了一会，他解释道：“老李头不让我在他家吃饭啦，师娘不在家，不做饭。我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王越哥和嫂子，他们让我给你的。而且还说，有人上次吃辣椒酱呛到喉咙了哈哈哈哈。”
宁洋嘴里含着果冻，心里酸酸胀胀的。李子忱陪着他，师兄和嫂子想着他。自己何必因为文漠颂的话而伤心呢。世界上总会有很多不了解自己的人，尽管以前那么爱，文漠颂肯定是其中一个。
面对李子忱的嘲笑，宁洋扯着嘴皮子回敬了一个。李子忱马上又不笑了，因为宁洋这么笑，就可能要揍人了。
安静了一会他又说：“宁洋，吃辣椒酱会呛到，吃果冻会不会噎到哈哈哈哈……”
06
宁洋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文漠颂了，很好，看来他死心了。
元旦临近，学生们小声地议论去哪里玩，心思完全没在学习上。宁洋放下粉笔，一手撑着讲台，开始讲解。
“1449年，发生土木之变，明朝由盛转衰。经于谦等人抗敌，组织京师保卫战。最终解除国家危机。其后明宪宗与明孝宗相继与民休息，政局尚可平稳。明武宗贪图享乐，明世宗独揽朝纲，明神宗疏于朝政。明朝自此开始走下坡路。而后各地起义……”
宁洋把书往讲台上一扔，说道：“你们不想听，可以跟我要求自习。”
“可是老师，历史太难了。”
“你既然选了读历史，就不应该说它难。而且……”宁洋扫视了安静的学生们，“你们不是觉得难才没心思听吧。我知道，大家都想放假，可是现在离元旦还有三天，你们都得给我好好听课。”
“可是老师，历史是真的晦涩难懂。”
“你没有用心去读，没有资格说它晦涩难懂。不过……如果你们想知道什么叫做晦涩难懂，建议你们去隔壁教室听一下郑老师的马哲课，我一直都搞不明白他在讲什么。”学生们哄笑起来。
宁洋观察着他们的表情，说道：“当然，你们现在不是真的觉得历史难读，你们只是在想假期怎么过。”
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点头，宁洋看了下表，发现时间也差不多了，说：“这样吧，剩下的时间，我们来讨论全班冬游的具体。谁来说一下安排？”
班长：“老师，我们想去山上泡温泉。”
“很好啊。”
“不大的温泉山庄，每人一百五，一天一夜。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去。”
“包辆大巴好了，班长，你上来。”
宁洋把班长叫上来叽叽咕咕地讨论了一下，发现班费用完了，不能假装慷慨地出车钱。而后对着全班同学说：“同学们，由于班费有限，大家每个人再出十块钱，咱们四十个人四百，能包辆车来回两趟了。”
学生们点头答应了，交一百六泡一天一夜的温泉似乎很值。
“那这样，待会把钱交给班长，班长去理一下这件事。下课吧。”
关于元旦假期的事，宁洋问过李子忱，他倒是不去玩，有一个论文正在修改，而且有点棘手。
宁洋是和学生们玩不到一块儿的，对于自己一个人的假期也提不起兴趣了，就当是平常那样洗个澡，睡一觉好了。
班长做事很让人放心，元旦那天真的有两辆大巴等在校门口。宁洋与李老头、师娘坐在最后排，互相干瞪眼。
“老师怎么来了。”
“我来带自己的学生去冬游啊。”
宁洋脸上不相信的神情尽现，说：“拜托，老师，你都六十多快七十了，你管的住这班小崽子么？”
李老头：“我就不能带你师娘蹭蹭这个车，这个山庄么？”
李师娘按住李老头的肩膀，对宁洋说：“宁洋，你别跟他说，来吃点果冻。”
“谢谢师娘。”
“小崽子，”李老头说：“放完假跟我准备去趟外地做演讲。”
“放完假再说呗。”
宁洋吃完果冻，陪着师娘打牌，学生们都不敢跟李老头嘻嘻哈哈的，他自己只能无聊地看着师娘打牌。
温泉山庄在本市，只坐了将近一个一个半小时的车就到了。宁洋领着他们进了门，说：“自由活动，明天到大门集合。”
学生们都散了，宁洋带着李老头和师娘去入住订好的房间，几个女生跟着他们一起。
宁洋站在柜台边等待柜台小姐办手续拿钥匙，眼睛四处乱看，一不小心就看到了文漠颂。
文漠颂揽着一个男人的肩膀，动作亲密地出了电梯，然后走出了大厅。后面几个女生也看到了，小声地说道：“那不是大叔么？大叔怎么在这里？”
宁洋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头拿房卡。
班长订的都是双人间，只有宁洋是单人间，这是宁洋特地吩咐过的。宁洋关上门就倒在床上，现在去泡温泉的话，公共浴池肯定都是人，还不如现在睡饱，半夜去泡呢。
闭着眼睛，四周又很安静，脑子就不住地开始乱想。
脑海里不知怎的浮现出文漠颂搭着别人的肩的亲密一幕，然后是文漠颂在宿舍楼下等他的情景，最后是他们分开时，文漠颂提出分手的表情。
最后想起的很模糊，他都快完全忘了文漠颂当时的表情。那时候，他是什么样子呢？
既然当年是他劈腿，那么一定是理所当然，狂妄自大的表情。
不对，如果是这样，自己现在为什么没有一点印象。那不是这样，到底是哪样呢？
宁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脑海里不断地重复一个问题。
自己当年，到底为什么那么平静地看文漠颂牵着别人的手，吻别人的嘴？到底为什么会不作任何表情地同意文漠颂提出的分手？
他记得，分手之后，他心里唯一带着情绪的想法就是，文漠颂是个人渣。
……
宁洋醒来已是晚上九点多，没想到睡了近十个小时，身体都发软了。既然对这个冬游提不起兴趣，那么因为睡觉浪费了十个小时，对他来说也是没什么的。手机的呼吸灯一闪一闪的，屏幕上显示了几个未接来电，有班长的，也有李老头的，还有一通是李子忱的。
回拨李子忱，宁洋问道：“什么事？”
“有你的快递，我帮你拿了，告诉你一声。”
“谢了。”
“那我先挂了……我在洗澡。”
宁洋挂了电话，起身洗澡。
这个温泉山庄倒是不大，算不上有多高档，只是环境不错，价格合理。宁洋独自去餐厅吃饭，餐厅前面有一块空地，点着篝火，他们一班学生正围坐在一起，听李老头讲点历史故事。
宁洋买了面包和牛奶，坐在他们后面听，顺便感受感受篝火带来的温暖。
李老头对历史很熟悉，讲起故事来又有趣，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教书的、嘴又厉害的顽固糟老头。
李老头讲故事从不重复，宁洋也静静地听着。面包吃完了，想拿牛奶，却在身旁摸了半天也摸不着。宁洋转过头去，一只大手拿着他的牛奶递到他面前。
“宁宁……”
07
“怎么又是你。”
“你是有多不想看见我啊。”文漠颂长叹一声。
宁洋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开始喝牛奶。学生们听故事听得入神，都没发现他们坐在后面已经很久了。
文漠颂抬头看冬夜的星星，两人之间一时进入了难得的平静。自从他再次和宁洋接触，每次不是不欢而散就是以吵架终止。他快要以为，宁洋和他是不是不能好好地说话了。
宁洋吸光牛奶盒里的空气，拉出边角，折牛奶盒玩。文漠颂也不说话，他玩了一会之后就起身，想去泡温泉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温泉池里早就没有了人。宁洋穿着泳裤，披着浴巾趴在池边，泡在温暖的泉水里闭目养神。
被忽视的文漠颂也跟着一起下水，从背后半抱着他，帮他挪到另一个地方。
文漠颂：“那是出水口，水温有点高，小心低温烫伤。”
宁洋被他触碰的皮肤升起一股颤栗，仿佛全身的刺儿都竖起来一样，浑身僵硬。他想要挣脱文漠颂的手，却发现他越抱越紧。
“放开我哦。”宁洋出声。
文漠颂放开了他，宁洋坐下，他却进一步从正面把他压紧，锁在自己与池壁之间。宁洋全身僵硬，动弹不得。现在双手一推，肯定能把文漠颂推开。可是他就是僵硬，双手不听使唤。不是发软，不是没有力气。
文漠颂的气味让他绷紧了神经，像是记忆深处的味道。
沉默了许久，宁洋出声。
“颂，”宁洋双手垂着，抬头望着夜空，“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文漠颂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后悔莫及。”
“如果世界上真有后悔药，你吃不吃？无论什么事。”
“吃。”文漠颂注视着他的眼，反问道：“那你呢？”
宁洋闭着眼睛，说：“我不吃。”
“我会后悔，是因为我得到了教训，我该珍惜这后悔。”
文漠颂对他的话并不认同，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地说：“如果有，吃了之后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难受才好，让我知道，我还活着。我的后悔，是我伤害别人的惩罚。”
文漠颂：“我后悔了。宁宁，我后悔了。”
宁洋推开他，不去看他的眼。说道：“我们的那三年，变得很模糊。明明那么久，我却不太记得了。颂，我说过，我不恨你。爱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你不爱我了，就跟我分手，而我现在想起来，感觉也没那么强烈了。”
“宁宁，我们可不可以……”
宁洋捂住他的嘴，阻止了即将要说出口的话。他捏了捏文漠颂的手，对他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文漠颂一个人待在温泉里，宁洋的态度，让他捉摸不透。而且，自己真的蠢爆了。刚才居然差点说出要复合的话，四年前自己做的事情真是蠢到家了，如果自己真的……又爱上了宁洋，那么宁洋在他心里，很明显就是根深蒂固的存在，他也许一直爱着宁洋，他也许早就已经很后悔和宁洋分手了。
很多很多个也许，为自己的愚蠢行为和可能再次想和宁洋在一起的想法找借口。
文漠颂不是矫情的人，宁洋自然也不是。后悔了便说后悔，那宁洋那句“好马不吃回头草”恐怕也是心里所想。与那么多人在一起过，谈过那么多次恋爱，文漠颂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心脏被狠狠抓紧，又痛又无法呼吸。
现在的宁洋和他以前认识的都不同，天差地别。
一个人回到酒店房间里，宁洋发木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温暖。刚才在温泉里没有感觉，现在走回来让风一吹，又穿的少，整个人都快麻了。
他躺进被子里，脑子混沌一片。
刚才，他无意识地对文漠颂问出那些话，差点失去尊严。他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当年宁愿答应文漠颂分手，也不想死缠烂打。现在宁愿冷漠地对待他，也好过厚着脸皮去说什么分手后还可以当朋友的鬼话。
他觉得文漠颂是个人渣，这个想法一点也不冤枉了他。文漠颂不了解他，并不代表他也不了解文漠颂。刚才文漠颂恐怕要说出重新在一起的话，脸上的表情那么明显。
如果文漠颂真的这么想，那他就是滥情。如果不是，那他也当做给个警告。照文漠颂那傻逼兮兮狂妄自大的性格，说不会想重新开始也难说。
当初提分手的是文漠颂，现在人家好言好语地围在宁洋身边，宁洋连个屁都不给放一个，难保他不会来了兴趣，越挫越勇。正所谓，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可是正因为是最好的，人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得到它。
宁洋睡到日上三竿，难得地出了太阳，驱走了宁洋透进骨子里的寒冷。
手机又有了新的未接来电，是李老头的，宁洋这才想起昨晚还没给他回电话。
拨通了李老头的手机，宁洋问道：“老师，找我有事？”
“你去哪儿了？”
“我没去哪儿，就在房间里。”
李老头的声音大而激动，“本来想找你一起吃个饭，继续睡你的大头觉吧。”
莫名其妙地被李老头挂了电话，宁洋翻手把手机甩到被子上，起床冲澡去。
昨天一天只吃了面包和牛奶，宁洋饿到腿肚子打圈，顶着一张死鱼脸又慢吞吞地到餐厅里吃饭。
学生们大多都在餐厅里吃饭，李老头和师娘也在。宁洋坐到李老头那一桌，点了几样清粥小菜。
李老头吃着饭不拿正眼瞧他，师娘乐呵呵地说道：“怎么？睡够了？”
宁洋不好意思地答道：“师娘，我太困了。我昨天晚上去泡温泉了。”
宁洋自从读博之后开始嗜睡，睡觉对他来说像喝水一样，有事没事睡一觉，完全没有失眠的困扰。
“你一到冬天就整天睡觉，年轻人没事多活动活动，睡得太多也不好。”
宁洋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点头说：“知道了，师娘。”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显示是李子忱，宁洋接起。突然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宁洋抬头一看。
啧，文漠颂，阴魂不散。
08
宁洋不着痕迹地拨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问道：“什么事？”
手机里传来李子忱略带疲倦的声音，“刚才有个人找你，长的高高瘦瘦，很帅，挺斯文的。”
“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问，不过他说有重要事情找你，过几天会再来。”
宁洋“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李子忱便挂了电话。
文漠颂在他身边坐下，与李老头和师娘问好。宁洋当他不存在，兀自喝粥。李老头和师娘吃完早饭便走了，宁洋这才带着讽刺说道：“我不知道这缘分到底有多少，怎么天天都能看见你。”
“不想看见我？”
“我好像说了不止一次，可以不见，尽量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