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什么?”这一回,连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苏砚也忍不住了。
“恐怕……苏大人的一身武功,是保不住了。”
“你是说……”
“不错。以大人目前的状况,没有性命之忧已属万幸。”
“没有办法救了么?”
“恕臣无能为力。”
御医的话一字一顿,透着惋惜。
沧雅重重的一拳砸在檀木的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苏砚的手指握紧了床塌旁的横栏,许久,低声道,“你说他曾经中过毒?”
“是。非常厉害的毒。如果下官没弄错的话,应该是燕国的秘毒冻绿。”
“……冻绿之毒无药可医。”御医低声补充了一句。
窗外的春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可房内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苏翎的身体向来是很弱的,可顽强的意志力总让他在艰险关头一次次地挺了过来。
在苏砚和御医等人的悉心照料下,苏翎的伤势日渐有了起色,虽然恢复得很慢,但终究在一天天好起来。养伤的日子里,窗外总是下着淅沥不断的春雨,苏翎闲来无聊的时候就幽幽想着心事,有时苏砚抽空来看他,兄弟俩便就着一壶清茶下几盘棋子。
苏翎一直是很安静的,只是偶尔会问起外面的战事。苏砚知道他担心,见他问起时,便拣重要的说上一两句,而苏翎总能从中分辨出局势的好坏来,不管苏砚说得是多么轻描淡写。他想重新回到战场,可身体的状况告诉他这不可能。苏砚对苏翎的伤势绝口不提,苏翎也不问,可极度乏力的四肢和空空如也的内息已经很清晰地让他感觉到了什么。
无边丝雨细如愁。
琉璃棋子被拈在指间,衬得下棋人的手指愈加透明。
苏翎沉吟地望着如星罗遍布的棋盘,许久,轻轻抛落了手中的白子。
“不下了,看来我还是赢不了大哥。”床塌上半倚的美人有些任性地皱皱眉。
苏砚好脾气地笑笑,起身收拾了棋盘,将一碗熬得很精细的绿米粥端到苏翎面前。
“趁热吃点,劳累了大半天,也该歇息一下了。”苏砚一边说着,一边用纯银的勺子从青瓷花碗中舀出一勺绿米粥,送到苏翎唇边。从御田送来的新米有着很清新的淡香,苏翎乖乖地张口,让大哥把米粥喂进去。苏砚的手脚有些笨,有一些汤水从苏翎唇角流了下来。苏砚慌忙寻找丝巾替他擦拭,苏翎见他如此,微微眯起眼睛愉快地笑了出来。
“以为你大哥是万能的么?”苏砚眉一挑,难得和苏翎开起了玩笑。
“不是,只是没想到大哥也有做不来的事。”
“大凡是人,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
苏砚的话中有话,静了一下,发现苏翎正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
苏家两兄弟的心意一直是相通的,这段时日以来,尽管彼此都未曾提及苏翎失去武功的事,但苏翎的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而苏砚也知道苏翎明白。苏翎从来不说什么,可抑郁却总是积在心底,苏砚想找机会劝慰苏翎,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有机会提起。
苏翎淡淡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大哥的意思他何尝不明白?可有些事情不是说释怀就能够释怀的,更何况如今冰燕两国还在交战,他不甘心萧然用生命换回来的只是一个废人。萧然……听说那个年轻人自燕京一役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而苏翎坚信,气急败坏的凤家兄弟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用生命换我回来……”苏翎的声音很黯然。
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掌抚摩上了苏翎的长发,许久,将他拥入怀里。
“只要你活着,对大哥,对陛下,甚至对整个冰国……就是一种幸福。”
“翎儿,不要太勉强自己,你已经做到最好。”
苏砚的语气很轻柔,带着一种低沉的蛊惑人心的色彩。苏翎僵硬的身子在听到大哥的话后略微有了一丝的放松,然而,他依旧枯涩低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别想那么多,翎儿,好好地睡一觉,还有大哥在呢,等你伤势养好之后,让大哥告诉你,以后该做什么。”苏砚低下头,用自己的下颌抵住了苏翎的头。床塌的一旁摆放着收拾整齐的琉璃棋子,苏砚望着它们,心里明白,自己的弟弟之所以会输给自己,完全是因为心里装了太多的事——苏家两兄弟的棋艺,原本实在是相差不远的。
苏翎不再说什么了,他不想让大哥过分担心。
他缓缓闭上眼睛,试着放松自己,让自己沉浸在至亲之人的温柔里。
“大哥。”许久之后,正当苏砚以为弟弟已经熟睡,将他放下时,苏翎忽然扯住他的袖子。
“我在。”苏砚的声音很温和,伸手替苏翎掖了掖被角。
“慕容序是怎么回事?”苏翎半闭着眼睛,已经有些困倦了,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
流亡途中,他见到了冰国军队节节败退的景象,新册封的大将军慕容序表现出了极度的懦弱无能,根本无力抵挡燕国大军——可苏翎知道,慕容序的能力不是那么弱的。
苏砚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下,“那个人……以慕容序妻小的性命胁迫他。”
苏翎的身子颤了一下。“……他?”
“是。而慕容序从来就不是什么破除万难成就正义之人。”
司徒怀仞,或者说是凤轲,在冰国苦心经营那么多年,冰国大大小小官员的弱点尽入他掌握。他指使燕国对这些官员威逼利诱,致使其中的很多人不曾在冰燕之战中使出全力。
苏翎沉默了一下。苏砚怕他有事,在床前站了一会,可苏翎很安静地闭着眼睛,苏砚略微放下心,这才转身离开了。
15.
苏砚在第三日上就离开了韶京,前往战场,而苏翎则留在苏砚府上养伤。
这几日,苏翎的身体有了些起色,闲暇时便在院子里坐坐。沧雅时常来看他,每次来时都捧着一大摞折子,一边批阅一边陪着苏翎。而苏翎总是安静地在花下看着书,遇到沧雅有不明白的政事,便稍为指点一二。
上等的寒山初雪在石桌上散发出幽淡的清香,间或有早春的雨丝飘入其中,激起一丝细微的涟漪。沧雅从满桌的奏折中抬起头来,微微伸直了身子,拿起桌上的细瓷茶盏。
“陛下,茶凉了,命他们换壶热的吧。”沧雅正要喝,却听见一旁的苏翎淡淡地说。
苏翎坐在桃花树下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卷古书,细碎的桃花花瓣落下来,停在他洁白的衣襟和乌黑的长发上。沧雅微微笑了一下,命下人换了一壶热茶来,他并不是很在意茶水的冷暖,只是很喜欢听着苏翎吩咐。苏翎见茶水换了上来,一低眉,又低头看手中的古书。
沧雅亲手斟了一盏茶,递到苏翎的面前,笑道:“坐了半天,你也该渴了。”
苏翎望着温热的茶水怔了一下,再怎么被人伺候惯了,他也不习惯劳动君王的大驾。细瓷的茶盏上缠绕着精致素雅的花纹,这是卢州出产的上品,专供君王使用的,平日里连苏翎也不会用它。沧雅托着茶盏,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苏翎,苏翎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静默了。
“嫌我用过的杯子不干净么?”沧雅轻柔的声音传来。
苏翎慌忙摇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君臣有别……”
“在你面前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君王。”沧雅的声音幽幽的,“苏翎,不要这么抗拒我,好么?”
“我……”苏翎低了一下头。随着他的动作,肩头的桃花花瓣飘了下来,飘落一地雪白和淡粉。他能说什么?君臣之间,有一些界限是不该逾越的,也无法逾越。年轻的时候他不懂事,可如今,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是绝对真心的。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明明你离我那么近,可是很多时候,我却觉得你离得好远……”沧雅望着桃花树下画一般的美人,声音有些怅然,“苏翎,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你不是权臣,从来都不是,不会有哪个权臣像你这样栽培一个君王……你只是害怕冰国会后继无人……这些事情,直到你被俘之后我才明白。你一直担心我无力挑起冰国的担子,害怕冰国在失去你之后变得不堪一击,是吗?”
“陛下……”苏翎避开沧雅的目光。
“苏翎,这些年来,你到底独自承担了多少……”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一定会做个好皇帝……喝了这杯茶吧,算我向你道谢。”
沧雅的语气很轻柔,苏翎不好再说什么,双手接过了茶盏。沧雅细白的手指碰到苏翎冰冷的手,丝绸一般的触感让他心神一漾。他想握住他的手,可是忍住了。苏翎安静地喝着沧雅递过的茶,心里咀嚼着沧雅说过的话,一股心酸的暖意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了……这孩子终于开始懂事了……
缤纷的落花洒在苏翎的发稍,沧雅望着苏翎,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替他摘去细碎的花瓣。
苏翎……我会做一个好皇帝的,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够保护你……
弹劾苏翎之事着实闹了一阵,渐渐地大臣们也不再提。
毕竟如今在前方的是苏砚,手握重兵。以李稷为首的一干大臣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动摇军心,另一些大臣则是觉得苏砚得罪不起,加之沧雅本身并没有怪罪苏翎之意,事情也就逐渐平息下来。
苏砚在前方身先士卒,几乎是所向披靡。
捷报频频传来,苏砚仅用两个月就收复了沧州、肃州等地,目前与耶律青云对峙于历州。
历州自古为军事重地,往前是一片肥沃的平原,并无天险可守,夺回了历州就是夺回了冰国的一半门户。耶律青云死守不放,可苏砚的攻势也咬得很紧,几场阵仗下来,耶律终于露出疲败之象。半月之后,前方消息传来,说是燕国君王凤蹊即将御驾亲征,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历州。
燕京。
大亲王府。
此时已是冰国的春,可燕京城内依旧是冰雪萧瑟。残雪和枯枝点缀着荒凉的庭院,一如院中舞剑人苍凉的心境。剑气纵横,摧折一地枯枝残雪,也逼退了院外人进入的脚步。
“大亲王还是不肯见我么?”亲王府外,身披白袍的凤蹊一脸冷厉,向下人问道。
“……是。这段时间,大亲王一直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舞剑,他吩咐过了,不见任何从宫里来的人,特别是……陛下您。”府中的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放肆!”凤蹊终于忍不住了,一甩衣袖,踏进了王府。
众人想要阻拦,可是又不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凤蹊闯了进去。自从上次苏翎出事以后,凤轲就拒绝与凤蹊见面。凤蹊几次试图接近他,都被凤轲冷冷的一句“你不再是我弟弟”挡了回去。
凤蹊不明白凤轲的痛苦,在他看来,苏翎只是他们的敌人。他无法理解哥哥竟然会爱上自己的敌人,他那一向冷静睿智的哥哥,究竟为什么在此事上如此冲动?凤蹊咬牙切齿,对苏翎的憎恨又多了几分。他的脚步在漫长的回廊上落下悠悠的响声,听起来有些孤高和落寞。
哥哥……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那个人,竟比江山,竟比我,还重要么?
修长的身影在残雪覆盖的庭院中停了下来。清冷的月光下,碧眸男子正在舞剑,剑气如虹,很快就逼到了凤蹊面前。凤蹊往后让一步,却没让过,犀利的剑气刺伤了他的脖颈,有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哥哥,你要杀我么?”凤蹊的声音很平静,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委屈和悲伤。
凤轲望着手中的剑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的力道一向是控制得极准的,收放自如,可如今竟然刺伤了凤蹊……难道说,苏翎被伤害的事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那么大的阴影?
甚至,让他对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拔剑相向……
凤轲眼中的神色一连变了数变,最终却抬起头来,迎上凤蹊的目光。“不要再叫我哥哥。”
“哥哥!”凤蹊的语气有些急切,“你准备不理我到什么时候?我要出征了,对手是冰国的苏砚……也许这次我会战死沙场,再也回不来了……哥哥,你真的忍心不理我?”
“陛下乃是万乘之尊,怎可说出如此不祥之话。再者,陛下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
凤轲冷冷地说完,望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提剑从他身边走过去。凤蹊一急,一把抓住了凤轲的衣袖,“哥哥!”“不要再叫我哥哥!”凤轲忽然吼了出来。一时间,两人都静默了。
凤轲涵养极好,即使动怒也不会轻易吼人。凤蹊从小到大还从未见哥哥这么愤怒过,这种愤怒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在凤蹊心里。凤蹊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望着凤蹊惴惴不安的眼神,想到他即将独自踏上战场,凤轲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忽然柔软下来。
这个弟弟……这个高傲任性,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弟弟……
“不要再叫我哥哥。你曾那样伤害苏翎……你知不知道,我用我的整个灵魂爱着他……你这样叫我,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肮脏。我没能好好保护他,让他受了那么多苦……甚至,还……”凤轲静了一下,修长的双眉深深一皱,闭上眼睛,“每当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就觉得自己该永生永世万劫不复……我不知道该怎样弥补对他的伤害,更可笑的是,伤害他的人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我不能再叫你弟弟,小蹊。每当这么叫时,我心中就会浮现出苏翎伤痕累累的身体……
“我……”凤蹊怔住了,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来,那天带给凤轲的伤害也是如此深重么?可是,为什么会爱上苏翎呢?为什么,偏偏爱上自己的敌人呢……
指间的衣袖被一分一分地抽来了,凤轲再也不看凤蹊一眼,独自远去。
苏翎坐在庭院中的靠椅上,将一只伸给御医。
满树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不时有花瓣飘下来,落在他的衣襟上。
“刘御医,我的病情如何了?”苏翎的声音很温和,带着水晶般的质感,在空气里悠悠回荡。
“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一些,只是身子仍然很弱,须得慢慢调理。”刘御医微微笑着,回答。
“还是很严重么?”苏翎微微沉吟了一下。他的身子如何他最清楚,这几天依旧觉得无力得很,何况,刘御医仅仅说是好了一些,若身体状况不是特别不好,御医们通常不会对病人如此说。刘御医的神色有些迟疑,苏翎淡淡笑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收回自己的手,望了一眼身边的御医:“刘御医,我想问你,这世上有没有能让人武功恢复的药——哪怕仅仅只是一瞬也好。”
“这……”刘御医看了一眼苏翎,“大人,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上战场去。”苏翎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