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说我们是家人？哈~」李子龙没有给父亲反驳或解释的机会，继续问道：「KiNG的开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兴海没有说话。

「从你的电子邮件来看，你调动工作到Ego级AI开发组是在三年前，那么就算三年前开始好了。三年，你都和KiNG……不，KiNG的源代码生活在一起，如果你觉的这种用程序语言编译出来的替代品能够满足你的话，那他确实可以算是个家人~」李子龙嘴角上翘，面部不自觉的抽动，「可惜我不是那个家里的人。」

啪的一声，李兴海的巴掌落在李子龙的脸上。李子龙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充满着蜂鸣声，身体被打的向后踉跄，但是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皮肉上的疼痛与其说是疼痛不如倒是转移了其它地方的痛楚。

也因此，李子龙原本模糊的视线愈发清晰，他将那个男人的模样一点不剩的印在心里。李兴海那往常没有任何感情的像是机器一样的面庞，此刻充斥着愤怒和惶恐。李子龙将他那如同看着怪物一样看着自己儿子的模样灼烧在了视网膜上，以至于李子龙没有注意到父亲已经摔门而出。

「爸爸~」

KiNG想要追上李兴海的脚步，却被门封在了屋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子龙，似乎做了什么决定的样子而没有追出门外，而是默默的看着李子龙。

李子龙有些无力的向后靠在墙上向下滑，刚才被扇的力度不清，也或许是别的原因他脑子一片混乱。

「你还在这看什么？还不赶紧滚~」

李子龙挥挥手，指向让眼前的人都赶紧消失。

KiNG从手里拿出一个长条状的盒子，放到地上，然后开口说道：「这个是爸爸原本要给你的东西。」

「滚。」

「嗯，但是因为你的情绪太不稳定了，我会叫一通看护服务守在外面，请务必不要做傻事。」

「你给我滚！我用不着你管！」

「嗯。」

KiNG又应了一声，然后最后看了一眼李子龙，便在他的面前登出了。

在确定了自己周围没有人了之后，李子龙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并非是因为委屈，因为这和他每日在学校里所受到的对待比起来并没有什么更过分的地方。当然也不是因为背叛或者是其它什么原因。

一个绝望了的人是不会因为遇到更加绝望的事情而落泪的，他们只会坦然接受现实。

眼泪只是像生理反应那样的不受控制的落下来，李子龙觉得难受极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将表面长好了的伤口挑开，露出里面腐败的深沟，然后再用酒精棒在里面乱搅一捅。

李子龙看着放在地上的那个黑匣子，有一种想要一脚踩碎它的冲动。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希望看一眼那个男人还能给他什么东西——在百般羞辱他之后，那个男人还能弄出什么新花样。

他打开盒子，一张纸片掉落在地上，躺在藏青色天鹅绒上的是一幅数字眼镜。李子龙曾经在几个月前的电子邮件中提到过这副眼镜，功能少、性能弱与现有的网络格式不兼容，但是却被成为AR原型机的梦幻一般的设备。

李子龙有些不好的预感，直到从地上捡起那张纸片，他的预感被证实了。

「生日快乐，

设备已经被改造过了，可以直接连入现行的网络。」

1月3日，李子龙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自己的生日。李子龙并没有因为这张纸片的存在而扭转之前的负面情绪，反而是干笑了两声。

「不错啊~这个玩笑……哈哈……」

李子龙觉得十分好笑，但是嗓子却嘶哑的笑不出来。

「这样不就好像一切全都是我的错了么？」

李子龙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纸片撕得粉碎，然后跌坐在地上，用手捂着想要呕吐的嘴巴。

直至刚才为止的那种厌恶感借由着「生日」儿子攀上了李子龙自己的身体，李子龙不断的在心底重复着对那个男人的诅咒，也因此而诅咒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而身为那个男人独子的自己当然首当其冲。

李子龙知道这种诅咒不会因时间而减淡反而会变得越来越深刻，他并不是那种能够简单忘记一切的人。正相反，那些曾经受到的痛苦即便细小或繁多，却至今仍然像幽魂一般潜伏在他的记忆里随时想要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

这个时候的李子龙还没有从叶程那里学会忍耐，学会封闭，学会将自己作为黑暗中的灯塔。他不够强大，既不能防御来自外部的攻击，也不能抑制内心的冲动。

李子龙有几次走到厨房举起一把锋利的刀刃，但他还记得KiNG临走之前已经在这附近设置了急救中心的监视。如果因为冲动的原因结束自己的生命的话，那么不仅无法如愿以偿，还有可能会落得更悲惨的地步。

李子龙蜷缩在房间里，牙关狠命的咬住手指才能抑制住那些令他自己都感到恐怖的渴求。

不知过了多久，李子龙才逐渐平静下来。当第二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学校的时候，李子龙甚至感到连校园霸凌都变成了值得期待的事情。

那种由内而外被污染了的感觉让李子龙原本就因先天缺陷而自卑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以血、以父、以家为耻，莫过于此。

08.

2127年1月2日23：00

「我决定了……」

回到叶程住处的月城由依憋了半天，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叶程的实现越过眼镜的上沿和书本落在了由依有些窘迫的脸上。仿佛在等待着由依的重大发表。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

「诶？」

叶程似乎有些吃惊的看着由依，将手中的小说放下。那是一本看起来相当古老的书，封面以阴暗的颜色作为底调，上黑下蓝，用细瘦的英文写着「The Terminal Man」。

「怎么了？为什么老师会是这种反应？」

「当然了，这个和一般小说里的设定不一样啊……一般的影视剧作品也好小说也好，主人公们闹闹别扭都不会超过一个月吧？我还正想着过了新年你差不多就会回去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既不活在小说里也不可能是什么科幻剧的主角……仅仅是应付这个现实就已经很痛苦了，没有照顾读者的义务。」

叶程笑了笑然后若有所思的说：「说的也是，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要去通知深绿那边么？」

「我想还是先不了，明天的话，以我个人的名义发一场新闻发布会直接宣布一下这个事情就好了。」

「哦？这样好么？」

由依叹了口气，眉头紧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如果要是通知了深绿那边的话……我说不定……说不定会被那家伙囚禁起来。所以先买好机票，用录像来做发布会，结束就立刻逃走。」

「我倒是觉得李天野先生不会强迫的把你关起来，倒是你自己已经彻底放弃他了么？」

「唔……嗯。」由依的回答有些含糊。

「说实话~」

「非要说出来么？」

「不然的话我会现在给深绿打电话。」

「……我……就是因为忘不掉所以才要走的，一直忘不掉。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我会回到原来的样子的。所以才害怕，所以才要逃跑。」

「原来的样子？原来的样子是指变成李子龙的样子么？」

「嗯……」由依点了点头，「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那样有什么不好么？」

「嗯……嗯？」

「就是说啊，多依赖李天野一点有什么不好么？」

「但……但是老师，你之前不是说过我只有和被人保持距离才能结束痛苦么？」

「啊？我这么说过么？」

叶程的表情认真的就好像真的没有说过一样。

「说……说过的吧，不然我这六年究竟是靠着什么活下来的……」

「说的也是，这六年间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这次是不一样的吧？」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你这次是认真的吧？」

「嗯……」

「他也是吧？」

「不知道……」

叶程侧着脑袋表情似乎有些不满：「你还真是笨啊，到现在还没有看清李天野是什么样的人么？」

「这又不是我的错？他一直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但是，不论如何，在这里逃走的话，你会遗憾一辈子吧？」

由依无法否认，因为他根本没有能够忘掉李天野的自信。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平淡的生活会让美好的过去逐渐显得遥远，但是由依却总是对那些给予过自己痛苦的人记忆清晰。而关于李天野，他不能确定他与李天野的种种是算作痛苦还是别的。

与李天野的相处的日子，就像是指甲轻轻滑过已经结痂的伤口一样，危险却又不能自已。

「嗯……」

由依再一次动摇了。

「那这样如何：如果你能够当面拒绝掉李天野的挽留的话，那样不就可以了？」

「不行！」

由依几乎是脱口而出。

「既然不行那就别说要走的事情，反正你不管跑到哪里，最后李天野一定都会跑到你的面前然后把你带回来吧？」

由依考虑了一下，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即便是从此不再出头露面仅仅靠积蓄过活，也难免李天野通过一些非正常的渠道找到自己，毕竟那家伙有这样的前科。

「但……但是，如果我拒绝了，李天野不放我走怎么办？那家伙可是能够锁定MythoSuit禁止人登出的。」

「这点由我来保证，你把你要在发布会上说的内容告诉我，由我用你的MythoSuit来做发表。然后我把视频和音频信号分享给你。」

「哦……」由依想了想，觉得这种方法确实可行。

凌晨，由依将关于新闻发布会的场地和时间全都公布了出去，然后一夜无眠。

2127年1月3日01：20

无人的公路上飞驰着一辆汽车，车子里面坐着的是一个明显还未到驾驶年龄的金发孩子。

车子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路边的警示牌在肉眼看起来都扭曲变形了，KiNG知道那是一个前方急转弯的标志。

但是，车子的速度非但没有降低，甚至没有任何要拐弯的迹象，径直的向着道路边缘的护栏冲了过去。

就在撞上护栏的那一瞬间，没有发生爆炸，没有响声与火光，车子就像是横越了一条境界线一样从护栏中穿了过去消失在了护栏的另一边驶入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隧道。

车子在黑暗中继续行驶了一会儿之后，停在了一个大厅里，KiNG走下车子。

大厅里摆放着一大堆插满了插头的古旧型服务器，KiNG的车进来的时候因为完全不在意，所以还撞断了几根电线。

「准备的怎么样了？」

KiNG一下车便朝着跑过来的男人问道，男人捏着拳头说：「如果你不来捣乱的话，胜算有200%」

「那现在呢？」

「80%吧……」

「切~这么低么？」

「这不能赖我，如果你能搞到一台数据海的话我想也能够万无一失，只靠这些东西对付那种玩意儿实在太勉强了……」

KiNG笑了笑，抬头看着棕色自来卷的男人，昏暗的灯光下右眼灰绿色的瞳仁充满了狡黠，而左眼则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

「嘛~反正你只是一只败家犬而已，给你现在的权限已经很难得了。如果这次不能成功的话，你知道你自己的下场是什么样的吧？」

「当然……」

男人并没有被恐吓到，而是深深的朝着KiNG鞠了一躬，然后说道：「现在系统基本已经调试完毕了，接下来只要指定好需要捕获的区域就行了。不过，现在想要单靠这个限制那种级别的怪物是不可能的，所以KiNG你也要亲自出马。」

听了这话KiNG并没有生气，只是挠了挠头：「杂鱼就是杂鱼，关键时刻什么都指不上。」

就在这时，一个信息跳进了KiNG的视野，那是一条来自月城由依的广播消息。

「诸君：

最近由于本人的一些原因，始终没有能及时与大家沟通，耽误了大家的工作和期待。今天下午5点在Layer2临时空间392714，月城由依将以个人名义举办新闻发布会，就本人最近一段时间的状况及未来的动向进行说明。

2127年1月3日」

KiNG将信件的窗口推到男人的面前，说到：「时间地点都确定了~」

2127年1月3日 16：50

李天野觉得今天的网络很不对劲。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网络的拥塞可以用简单的语言来形容：网站打开速度慢，帐号掉线，或是在VR游戏中出现延迟。

而对于一个AI来说，很难以确切的文字来形容网络不畅所带阿里的体验。

但是即便如此，李天野今天也不能缩在没有问题的网络角落里不出现。因为今天下午月城由依有一场信息发布会。而从直觉来判断，李天野觉得不能再放任由依这么自我逃避了，今天也是时候把他从自己的空间里拽出来的时候了。

所以，李天野提前了10分钟就赶往了发布会所在的虚拟空间。

一阵炫目的光芒闪过之后，李天野发现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很大的空间。睁开眼睛的同时，落日的余晖撒进他的眼中让他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睛。

周围的风景是一个小巷，却有着与现代明显不同的时代特色。有着冗余装饰的二层小楼挤占着视觉空间，被染上阳光金黄色石板路在古老风格欧式建筑之间延伸。

李天野从没有来过这里，也不觉得由依会在这种地方开新闻发布会。但是这种情况李天野却并不陌生。

这应该是KiNG的拦截进程将原本想要进入392714的意识强行的劫持到了一个废弃的无人空间中。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虽然KiNG从来不在正面与李天野发生冲突，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因为一些原因来找他商量。但是，作为「杀毒软件」的KiNG散布在网络中的一些无意识的分身程序，经常会做出现在这样多余的事情。

而离开这个空间的方法只有一种：找到KiNG的分身并杀死他。

李天野将自己的感官逐渐的融入到空间之中，整个空间的细节逐渐的浮现在眼前。远处的面包店里一个中年女性正在挑选着早餐，然后是巷口的孩子正在地上玩着晶莹的弹球，一个少妇正端坐在某个二层的窗户前对着晾衣绳上的鸟儿发呆叹气，伴随着肉店老板将刀在木墩上敲得声声响，不远处的拐弯处一条小巷里晚市正在逐渐的拉开帷幕。

不论如何，作为一个分程序的陷阱，这个空间都做得实在太逼真了。如果是以往的话，李天野很有可能饶有兴趣的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儿。

但是，不巧的是今天的李天野没有时间。

在确认了无法通过感官直接判别KiNG的位置之后，李天野失去了耐心。

他凭空唤出一把铁锹，轻轻的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用力，将铁锹插进青石板的地面。

与敲打青石板的声音不同，洪亮的钟声响彻整个空间。被敲击的青石板出现了细微的裂纹，然后横向的逐渐裂开。原本还安静祥和的小镇景象，一下变成一片绝境。人们疯狂的背离空间破碎的方向逃走。

但无论怎么逃，最终还是会掉进黑色的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所有的NρC直到触发「掉出边界」这一事件为止，都努力的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所应呈现的样子惊叫着挣扎着。

其实李天野对这样使用暴力破坏一个精心设计的虚拟场景并不感到愉悦，但是他告诉自己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

与所有按照程序设计僵硬的处理着明显是规定外情况的NρC不同，只有一个人，既不逃走，也没有惶恐。

只是站在远处尚未塌落的石板路上望着李天野，大风吹掉了他披风的帽子，露出金黄色的头发和眼睛。

就在大地的陷落触及到那个孩子的一瞬间，一切都突然凝固了下来。然后仿佛时间倒流一样。伴随着尖利入耳的倒放喊叫，所有的场景和人物又都恢复了原样，好像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