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罗眯上眼睛，听尾声，天鹅停落在河畔上，弯下优美的脖子小憩，晚霞给整个小镇镀上一层金红，落日的余辉和着傍晚的钟声，在左手渐弱的旋律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伊罗鼓掌，由衷道：“很棒，我也快爱上你了。”

熙阳：“……”

伊罗穿着一件黑色卫衣，蓝色牛仔裤，运动鞋，配着脸上的表情颇有些不良少年的感觉。

熙阳细细的端详着伊罗，清瘦的身材，苍白的皮肤，半长的黑发垂至肩膀，眼窝深邃，琥珀色的双瞳流露出危险的神色，若是不看着装的话，倒像中世纪的一个落魄贵族。

“你的衣服有点小。”

熙阳扶额：“我读中学时候的衣服，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这不重要，”伊罗拉拉领子，站起来道：“我早些时候是家族乐团的钢琴师，可以试试吗？你的琴看起来不错。”

“当然。”熙阳让出琴，淡漠的眼中少有的流露出挑衅。

伊罗坐下来，双手放在琴键上，闭上双眼，似是在寻找当初家族祭典演奏时的感觉。

那应该是七八个世纪之前的事了，当时的伊罗就已经是家族的首席乐手，照例的，五百年一次的家族祭典的第一首乐曲便是出埃及记，为了纪念他们跟着摩西过红海而进化成猫妖的老祖宗。

七八个世纪啊……对妖族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罢了，即使如此，也是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

装潢华丽古典的家族礼堂，交响乐当时尚在发展初期，只有小规模的室内乐团，羽管键琴放在正中央，周围依次是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管弦乐队，鼓手，最外围是合唱队，伊罗与第一小提琴手交换了个眼神，示意指挥可以开始了，琴键被瘦削有力的十指按下，出埃及记震撼沧桑的前奏响起，伊罗狭长的眸子眯起，完全沉浸入回忆中，一旁倾听的熙阳有些意外的挑起嘴角，这琴声包含了太多东西，他能听得出来。

伊罗漫不经心的演奏着——他向来如此，游移的视线在四处扫视着，还是只猫咪的少族长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专注地看他演奏；碧昂在离乐团很远的位置上，不知道是怕再次被伊罗放进坩埚煮了还是觉得太吵，懒洋洋的坐着，正在思考着要不要起来去拿那块看起来很好吃的起司蛋糕；菲尔德那时还是只小猫，在米特长老的怀里坐着，啃着一块松饼；老族长在上首的位置沉默的端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第一主题结束，开始进入副歌的弦乐部分，伊罗习惯性的停手，突然想起来这早已不是回忆之中，只有他自己残缺的独奏，高亢的小提琴却插了进来，他回头，熙阳站在他身后，用一把小提琴演奏出本该由整个弦乐队合奏的旋律。

令伊罗意外的是，仅熙阳一人演奏的副歌部分却不显得单薄无力，而有了不一样的味道，比起原作的厚重沧桑，独奏更能体现出摩西带领子民过红海时的宏伟悲壮。

熙阳专注的演奏着，仿佛灵魂都融入到了旋律中，伊罗被这种气氛感染，双手按下琴键，用钢琴和小提琴完美配合的二重奏，完整的勾勒出他记忆深处的景象，直至最后一个延长的尾音。

熙阳放下小提琴，看着伊罗意犹未尽的表情，道：“想起以前的事了？”

伊罗诧异的回头，熙阳笑道：“音乐是时间和空间的艺术，只有音乐，能够将人记忆深处的场景，完完整整的再次重现出来。你在回忆，从你的表情和弹奏乐曲的感觉能够看出来。”

伊罗笑了笑：“你倒是让我意外的出色，没想到你的小提琴也拉得那么好。”

“我对一切关于音乐的东西都有兴趣，”熙阳道：“你的技艺也丝毫不输给我，能说一下你回忆起了什么吗？”

伊罗耸耸肩：“几百年前的事了，很无聊，你不会想听的。”

熙阳：“……”

伊罗站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感谢你的款待，你的琴技很精湛，我心服口服。”

熙阳客气的道：“过奖。”

伊罗道：“族长应该这两天就会回来，你做好心理准备。”

熙阳：“你怎么知道？”

“啊，忘了告诉你，”伊罗道：“我的正职是家族的祭祀，预知未来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熙阳道：“算命的？准吗？”

“……”伊罗道：“信不信由你，我要走了，再见。”

熙阳想起当初伊罗是怎么来的，于是拿起外套：“我送你。”

“不用了，族长的气息就在这城市里，你最好尽快准备一下。”

伊罗纵身一跃，恢复原形，衣服褪在地上，暹罗猫舒展开修长的身体，穿过花园出了栅栏，消失在熙阳视线里。

“……”

熙阳捡起地上的衣服，转身回屋。

＊＊＊＊＊＊

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微微刺骨的寒意挥之不去，黑猫走在路边，抬头看路旁已经差不多光秃秃的树，想起熙阳院子里那棵银杏，现在是不是也变得光秃秃的了呢？

别墅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兰蒂兜兜转转的走到了当初走下来的那条大路旁，此时行人稀少，湿漉漉的路面向上倾斜着，好像在诱惑着他，兰蒂控制不住的踏上了这条路。

光鲜亮丽的别墅群依旧如故，不过黑猫的心情早已和初来时大相径庭，就像此时园中不复当初鲜艳的花儿。

金属栅栏上缠绕的蔷薇藤蔓一点点变得干枯，兰蒂一路走一路看着，说不出的感慨。

红色尖顶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黑猫一下子站住了。

当初，好像就是被这栋房子的阁楼吸引过来的，可是在这栋房子里住了那么久，也未曾涉足过，甚至都没有想起来。

当初缠绕着阁楼的常青藤也快要干枯，露出镶嵌在红色砖墙上的，童话一般的彩色窗户。

视线向下移动，是白色窗帘半掩着的客房，那是舒雅住过的房间，黑猫顿时有些不敢前进。

天空又飘起小雨，黑猫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几步，等到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白色的栅栏门前。

深秋时节，园子里一派凋零之色，风信子的花瓣早就落入泥土中，一旁的银杏树上也只剩下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园子后面是熙阳的别墅，一楼落地窗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的，黑猫有些气闷，小气鬼，看也不让看。

他慢慢直立起上半身，想要打开栅栏门，因为太久没做这个动作，所以试了好几次才成功，黑猫一爪子搭在门上，想要站稳一点，门却向里打开，笨拙的猫咪一下摔进了园子里。

……诶？怎么回事？

黑猫的第一想法就是——被熙阳发现了！于是他继续趴在地上装死，生怕一抬头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

过了好半天，还没有动静。

黑猫慢慢的从湿冷的石头小径上爬起来，周围空无一人，又刮过一阵风，冷的他直打哆嗦。

他没来由的一阵失落，却随即想起来一件事——门为什么是开着的？难道……

黑猫皱了皱眉，才感觉到猫咪做这个动作很是别扭，他回身用后腿关上门，轻轻地跑到房子的门前，伸爪子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

这绝对不正常！兰蒂的心里瞬间敲响了警钟，属于猫的第六感让他迟疑了一小下，随即柔软的腰身一扭，便无声无息的进入房间里。

还是那个栗色格调的大厅，带着淡淡复古的感觉，壁炉里的火苗熊熊燃烧着，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兰蒂恍惚了一下，突然有一种从未离开过的感觉，那么下一秒，会不会一双白皙的手跳跃在琴键之上，奏响天鹅的乐章？

一切都静悄悄的。

黑猫往里走，一切陈设都和离开时一样，甚至茶几上还有几块饼干，黑猫小心翼翼的吃了一块，海苔味的小饼干，比奶油曲奇好多了。

黑猫踏上铺着地毯的台阶上楼，想着卧室的门会不会也开着，走近才发现卧室的门虚掩着，他心里有些胆怯又有些雀跃，熙阳会不会在里面？

门无声无息的被黑猫推开，黑色皮毛的小东西踏上主卧橡木的地板，伸长脖子四处瞅了瞅，书桌旁，没人，床上，没人，浴室里……也没人。

熙阳不在家？

种种迹象都表明屋主人是在家的，兰蒂有些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兰蒂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妖族的一个关于鬼船的传闻，与眼前的景象几乎如出一辙，不过他立即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抛开，他从来不指望从翼族那些只会呱呱乱叫的鸟儿口中听到什么真话，更何况，这可是城市。

熙阳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出去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去阁楼上看看？他这么想着，退出卧室，顺着走廊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任何通往阁楼的台阶。

这又是怎么回事？

Chapter 16.

正当兰蒂失望的趴在栏杆上放弃寻找时，一阵悠扬的乐声传入他耳朵里，他侧耳听了听，小提琴的声音，是天鹅的原版演奏。

兰蒂向下看了看，一楼大厅里照样是空荡荡的，他抬头，声音好像是从上方传过来的，咦？难道是从阁楼里？

兰蒂循着声音的方向找了找，最终停在卧室的一个角落里。他抬头看了看，离地半米高的地方，有一个向上的小梯子，天花板上有一个带把手的暗门——是开着的，乐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

兰蒂眨眨眼睛，对于人类来说，这样的高度可能刚刚好，可是对于一只猫来说这就有些难度了。

不过，别忘了，兰蒂可是只猫妖啊。

兰蒂闭上眼睛，白光闪过，黑发的少年出现在房间里。

这样子就能爬上去了，可是……赤身裸体的好像不太好。

兰蒂想了想，打开卧室里的大衣柜，在里面翻找起来，最后笨手笨脚的穿上一件白衬衫，牛仔裤，运动鞋。

对于深秋的天气来说，好像有点冷，不过兰蒂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他穿着停当后，顺着梯子爬到了阁楼上。

兰蒂从暗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阁楼的摆设，惊讶的睁大眼睛。

这是个很可爱的阁楼，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橡木地板光可鉴人，倾斜的屋顶也是木制的，看起来无比温馨，不过让兰蒂惊讶的还是阁楼的摆设，墙壁上贴了好多黑猫的照片，睡觉的，奔跑的，洗脸的，吃饭的，在阳光下打滚的，冲熙阳撒娇的，贴满了整个墙壁。

窗边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前有张椅子，椅背很高，兰蒂看不到桌子上的摆设，只看见桌子的一边有一个老式的留声机，黑胶唱片不停的旋转着，溢出天鹅的悠扬旋律。

兰蒂愣了一会，笨拙的从梯子上爬上来，走近墙壁，一张张的看那些照片，镜头截取的极好，都是艺术品的效果，每一张的右下角都有日期，从兰蒂初来的那一天起，到他离开的日子，一天不差。

音乐声倏地停了，唱片放完了，兰蒂走过去，将留声机的指针轻轻按下去，如水一般的乐声又溢满了整个阁楼。

桌子上放着一些杂乱的纸张，兰蒂凑过去看了看，是手写的乐谱，旁边还放着几只笔和墨水，纸张下露出一个黑色的角，兰蒂掀开纸张，是一个黑色的笔记本，这会是什么？兰蒂像是即将要偷窥秘密一样的紧张起来。

此时已近黄昏，刚才还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却露出了夕阳，透过彩色拼接的玻璃照进来，投进一屋斑驳的碎影，兰蒂就借着这光线，翻开了笔记本。扉页上签着一个熟悉的名字，陈熙阳，兰蒂翻第一页，优美的黑色字迹映入眼帘。

二零一三年七月三十一日，我在栅栏外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家伙，绿莹莹的双眼好奇的看着我，好像春季的维多利亚湖。

兰蒂愣了一下，这是熙阳的日记啊……还是关于自己的，他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向下翻，不过在他思考的时候，手指已经翻了下一页，兰蒂在心里安慰自己，等熙阳回来了坦白的告诉他就好，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带着他去了盛夏音乐祭的最后一场演出，小家伙出乎我意料的有天赋，有这样一个听众听我演奏，一定是很奇妙的感觉，当然，前提是他愿意留下的话。

兰蒂有些骄傲的想，音乐欣赏是每个族人必修的课程，对他是小菜一碟，他继续翻下一页。

二零一三年八月五日，做饭真的好难，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下厨，却是为了一只猫咪？我不明白为什么，可还是无理由的心甘情愿，也许，我真的寂寞了太久了吧。

熙阳为了我第一次下厨……兰蒂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突然想起陈熙柳说过的一句话，我可不相信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陈大钢琴师会下厨。当时心里并没有在意，现在看来熙阳的确为自己付出了不少。他继续向后翻，记得都是一些日常的琐事，却无一不和自己有关，兰蒂一页一页的看下去。

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七日，小黑离开了我的生活，我以为我还能和原来一样一个人生活下去，却发现自己早已经做不到，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这个柔软可爱的小东西。

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九日，舒雅走了，小黑，你回来吧。

二零一三年十月一日，天气一天天变冷，我想知道小黑过得怎么样，会不会冻着饿着，S市的冬天很冷，能被好的人家收养最好。

兰蒂的眼睛模糊起来，他从未想过在自己离开之后，熙阳会是如此的思念着自己，心脏有一种快要融化的感觉，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兰蒂抹了抹眼睛，继续向下翻。

二零一三年十月二日，今天在宠物店意外地看到一个少年，气质神态都让我很熟悉，特别是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到底像谁呢？

兰蒂想起宠物店的那天，顿时尴尬起来，他没想到这么丢人的事竟然还被熙阳写进了日记里，顿时又在心里把碧昂埋怨了好几次。

窗户开了个缝，一阵冷风刮过来，吹乱了桌子上的纸张，衣衫单薄的兰蒂打了个喷嚏，正想再继续看，却听到身后的一个低沉的声音。

“冷了？”

这屋里有人？！兰蒂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的回头，却撞进了一双温柔的眸子中。

熙阳斜坐在椅子上，右手支着脑袋，带着笑意的双眼看着兰蒂惊慌失措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

“我一直都在，”熙阳轻笑一声，站起来：“化形之后也不错，哎呀，耳朵露出来了。”熙阳伸手去摸兰蒂的耳朵，却摸了个空，兰蒂一下子变成猫咪，从一堆衣服里钻出来，正准备逃走，却被熙阳一下子抱在怀里。

“欢迎回家。”

猫咪趴在熙阳的肩头，闻着近在咫尺的熟悉气息，温暖的感觉溢满整个身体。兰蒂突然明白了碧昂所说的爱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与喜欢的人，相依相伴，直到生命的尽头，至死不渝。

兰蒂觉得，自己对熙阳好像也是这么一种感觉，与他签订契约，心甘情愿的放弃自己千年的寿命，换来与眼前的人厮守几十年。

这样，兰蒂也认为值得。

“不要离开了，留在我身边。”熙阳认真的道，猫咪对上那双朝思暮想的双眼，认真的点头。既然想通了，就再没有离开的理由。熙阳捡起地上的衣服，无奈的摇了摇头，兰蒂尴尬的躲进熙阳怀里，熙阳抱着他离开阁楼，一边道：“这衣服太薄，我给你拿厚一些的。”

兰蒂觉得自己的脸烫的都能煎鸡蛋了，好在现在是猫的模样，熙阳也看不出来什么，熙阳从大衣柜里又扒出一件毛衣和外套，说：“这些应该够了，可能会有些大，穿上这些，明天我带你去买衣服。”

兰蒂愣了一下，才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熙阳怎么知道小黑就是自己的？他突然想到在阁楼上熙阳说过的那句话，“化形之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