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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君少优第一句词出口,安乐长公主立刻动容。她微微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盯着君少优的方向,口中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词。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庄麟把玩着手中酒樽,偏头看向身侧的男子,但见其面如傅粉,衣带当风,颇有风流缱绻之姿。不觉莞尔一笑。
当年,君少优就是凭借这一首词入得安乐长公主青眼,也因此虏获多少闺阁少女之爱慕芳心。
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颇有些呱噪动乱的内堂二楼,半透明的帷幕后面,影影绰绰可瞧见有身裹绫罗,头插珠翠之小娘向外探视。庄麟举手饮尽杯中酒水,看向君少优的目光流露出一抹志在必得。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席上,君少优用当年刻意练过的略有些沙哑性感的男低音感情饱满的吟出这一阙词。末了,向安乐长公主躬身见礼道:“昔年听闻公主与驸马之过往,少优心生敬仰,遂作出这首词来。特地献给公主。”
安乐长公主默然半日,最终颇为动情的深吸了口气,眸中异彩连连,看向君少优道:“只这一首词,便知你也是情深意重之人。麟儿能跟你白头偕老,当真是三生有幸。”
君少优脸上微微一红,不知怎么就是心中一动,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庄麟。
庄麟手持酒樽向他颔首,面上深情一片。
君少优转过头去,有些不自在的拿起食案上的酒樽一饮而尽,避开庄麟灼灼目光。庄麟微微一笑,倾身凑上前来,还未说话,只听庄周刻意问道:“大皇嫂果然惊才艳艳。只是在下孤陋寡闻,听了这半日,并没听出大皇嫂押的是什么律。这不诗不词的……还请大皇嫂教我。”
君少优莞尔一笑,漫不经心说道:“吟诗作赋,不过是抒发情怀而已。只要情真意切,就算是白话亦是感人肺腑。又何必拘泥于平仄韵脚,反而失了本性。”
君少优说到“本性”二字,刻意着重强调了一番,且意味不明的打量着庄周身上衣衫,各中意味不言而喻。
庄周面上神情一寒,脱口说道:“今日菊花诗会,大家都是即兴赋诗,咏诵秋怀。偏大皇嫂独辟畦径,虽所做之句甚好,终究有些不伦不类了罢。”
君少优微微一笑,并不答言。
庄周乘胜追击,咄咄逼人道:“也不晓得大皇嫂为今日之事准备了多久,才能寻到这一首好词。可是比昔日国子监考校来得更精心一些呢。”
言语之间,含沙射影指责君少优之才学有舞弊作假之处。
庄麟面色微沉,冷笑一声,就要开口,再次被君少优按捺住。
君少优微微一笑,向安乐长公主颔首说道:“好叫二皇弟得知。君某虽有幸考入国子监,但亦是从小长于将门世家。儿时便听父辈提及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处。因此我敬佩安乐长公主的为人,也仰慕公主当年事迹。从小耳濡目染多了,我早已对长公主心生仰望,如今有幸被公主邀至席宴,自然准备的更妥帖长久一些。倒让二皇弟见笑了。”
庄周原以为他用话挤兑君少优,君少优少不得辩白解释一番。岂料君少优竟然直言自己准备良久,其磊落坦荡之处,反倒让他不好再讽刺下去。
一直静默良久的安乐长公主眼含赞赏的瞧了君少优一眼,和颜悦色道:“你既然嫁与麟儿为妻,就是咱们一家人。我听你一口一个公主的叫着,既冷淡又十分不舒坦。你就如麟儿一般,叫我姑母即可。”
君少优迟疑片刻,瞧着安乐长公主与庄麟同是一脸期盼,遂低声叫道:“少优见过姑母。”
“好孩子。”安乐长公主展颜笑道:“你作的诗,我很喜欢。”
庄周眼中闪过一抹晦涩,向席宴中某处看了一眼。只见那方案几后突然站起一人,开口说道:“永安王妃的诗句确实很好,只可惜意境太过悲凉了些,反倒不适宜在今日饮宴上说出来。想必是永安王妃只顾着卖弄学识,竟忘了主人家的心意,实该罚酒三杯才是。”
安乐长公主颜色极淡的瞧了那人一眼,却也是个在国子监念书的学生。略有些薄名,听说跟皇后严家走的挺近。
安乐长公主轻勾唇角,不咸不淡说道:“大雁乃是忠贞之鸟儿。一生一世唯这一双伴侣,若有一方早亡,另一方终生不会再觅。外人看来,或许觉得辛苦悲凉。可于当事人而言,倘或能有一个人为你生,为你死,一辈子也只有你一个人,亦是幸事。”
言毕,意味深长的说道:“不过,这只是鸿雁一家之言。也兴许在旁人心中,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才是幸事。”
说着,不觉又深深看了眼庄周身上衣衫。看得庄周一阵心虚。
君少优心中暗笑,坐下不语。
只是他愿意息事宁人,有人却不愿意见他示弱。另一位身着儒衫,年及弱冠,容貌俊朗的青年才俊举杯遥敬过来,开口朗笑道:“既然是菊花诗会,到底还是咏菊咏秋的好。依我看,少优你还是应景做两首诗,免得叫小人背后议论你江郎才尽。虽然你心思宽阔不在乎那些个闲言碎语,倘或能省了些许口舌,免却有人下拔舌地狱之苦,也是一件慈悲之事。”
君少优听这声音耳熟,定睛看去,却原来是国子监同窗杨永。他本是前朝皇室之后。前朝覆灭,永乾帝为表宽厚曾以虚爵厚禄供养之,为的就是安前朝旧宦之心。因此杨氏一族在京中地位颇为特殊。虽不可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但依旧受百官敬重,陛下优待。是个类似于吉祥物的角色。
明知自己前程无亮,性命无忧,且荣华富贵无阻,只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就能一世清贵的杨永渐渐被教养的恣意直率。他信奉道家清静无为之说,不会汲汲于功名利禄,更不会因为二皇子天潢贵胄的身份就上前巴结。反而在知交好友被人非议时站到人前,仗义执言。虽然其心性天真耿直,颇有些不合时宜,但于君少优而言,能与这样一个清淡如水,君子如玉的人相交,实乃幸事。
君少优向杨永微微一笑,颔首说道:“既然世昌兄都如此提议,我若不吟诗一首,实在说不过去了。”
杨永挑眉畅笑,一脸期待的看着君少优。
君少优沉吟片刻,于脑海中不断搜索筛选,最终开口说道:“时人咏秋,颇有悲凉寂寥之意。其实在君某看来,秋日亦有秋日之豪情勃发。一味伤春悲秋,只不过是随前人惆怅,欲赋新词强说愁,很不必矣。”
国子监祭酒张明城眼睛一亮,拍手赞道:“好一句欲赋新词强说愁,有点儿意味了。”
最先那位不知名姓的国子监学生冷笑道:“多说无益,永安王妃吟出诗赋来才是正经。”
君少优微微一笑,左顾右盼,恰好看到后花园东一片碧池旁倦着两只观赏用的白鹤,心中一动,只觉得越发应了景致。遂开口吟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好一句我言秋日胜春朝。”不等旁人品评,张明城又一次抢先夸耀,毫不避讳二皇子庄周略略黯淡下来的面容,捋了捋胡须笑道:“此等好诗,当浮一大白。”
安乐长公主看向君少优的神情越发慈爱,也出声赞道:“少优好诗才。”
做戏做全套。既然已经按着剧本套路装了一把文艺小青年,君少优也不惮将事情做得完美。当下朗笑一声,举杯谦辞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下也是观姑母人生契阔,举止恢弘,方有此感。若是换了旁日,定然也没有这种豪情。”
张明城再次拍膝大喝,称赞不绝,频频颔首抚须道:“好一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句话,道尽古今诗词之幸矣。”
心中对君少优的好感更是连连上升。只觉得这后生小辈不但于经史子集方面功底扎实,性子温润,更难得有一股子做学问的灵气。且应对人事不亢不卑,进退有度……只可惜了已经嫁为人夫,前程有限。如若不然……
张明城摇了摇头,再次看向君少优的时候,面上已经带了几丝惋惜嗟叹。不止张明城,此时此刻,就连与宴的其余宾客也都纷纷扼腕叹息,只觉那看似高贵无匹的永安王妃诰命,实在埋没了一代才人。
尤其是彼时正在内堂二楼窥探外席动静的诸多女眷们,更为君少优一首“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所倾倒。透过薄薄的轻纱端详着外席端然如玉的君少优,泰半命妇小娘子们不约而同都红了脸面。更有些自恃与平阳公主相交甚好的世家小娘,都纷纷簇拥过来七嘴八舌的打探,娇声软语一时吵得平阳公主头都疼了。
只是她自己也不自觉的向着君少优的方向偷偷望去。正窥伺间,不妨一个十五六岁,豆蔻年华,容色清丽的少女走上前来,挽着平阳公主的胳膊,一脸娇羞的问道:“平阳姐姐,刚才吟诗的那位郎君是谁,您给我说说罢。”
平阳公主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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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平阳公主回话,另一位头梳牡丹髻,身着正红色宫装的年轻妇人笑意盈盈走上前来,开口笑道:“好叫袁家妹妹得知,那人乃是永安王新娶的王妃,姓君名少优,本是护国公府的庶子,目下正在国子监念书。听说其人年少聪颖,颇有诗才,如今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原来这问话的小娘子正是从江东而来的驸马袁绍家的晚辈,姓袁名芷汐,今年十五,年初时候恰过了及笄之礼。安乐长公主之所以会举办这么一场诗会,归根结底就是为了给她挑选如意郎君。
平阳公主见状,心中微微一动,也接口说道:“之前大皇兄不顾父皇的反对,执意求娶皇嫂。外人皆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倒是大皇兄的眼光更犀利些,从万万人中直接选了这么一个惊才艳艳,风华绝代的人物。识人之锐,实叫我等望尘莫及。”
“原来他就是外头传的赫赫扬扬的永安王妃。”袁家小娘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句,一手抚胸,一手轻轻撩起悬挂于四壁的竹卷帘。透过薄薄轻纱的缝隙,可居高临下,清楚的瞧见外席上的动静。
彼时,君少优吟诗已毕,躬身落座,自顾自倒了一杯酒水解渴。永安王庄麟倾身靠近,伸手给君少优夹了两筷子青菜,免得他喝酒急了心内不舒服。留意到内堂二楼不住被掀起的轻纱帘幕,庄麟眼眸微微一暗,又刻意凑近身前同君少优耳语玩笑。站在楼上的小娘子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具体内容,但只见君少优微微一笑,斜睨了庄麟一眼。刹那风华,叫人看得心驰神往,面红耳赤。
那小娘子略有些恍惚的说道:“那人笑起来真好看。”
平阳公主不是心思的抿了抿嘴唇,目光不自觉落在君少优身上。看着君少优与庄麟言笑晏晏,相处融洽的模样,耳边听着袁家小娘子的含羞称赞。不知怎么又想起上次在皇后宫中饮宴时候君少优的刻意冷待,平阳公主不舒服的皱了皱眉头,心中升起一丝又酸又涩的感觉。就好像一件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旁人抢走了一般。
留意到众多女眷蠢蠢欲动的心思,驸马之妻邱氏莞尔一笑,伸手拉过袁芷汐的手,不动声色笑道:“这里风大,站久了仔细风寒,妹妹且回席上坐着罢。”
袁芷汐依依不舍的站在栏杆旁边看了半日,方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末了,还止不住向邱氏问道:“好嫂子,跟我说说那人的事迹罢。”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见了君少优一面,心里就不知不觉刻下那人的身影。睁眼闭眼都是那人俊逸无俦的容颜,幻想着他笑意盈盈深情款款看着自己的模样。袁芷汐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再次叹息道:“那人可真好看。难得还有那样的才学品性,永安王好有福气。”
邱氏抿嘴轻笑,微微附和道:“大家都这么说。”
外间席上,君少优并不晓得自己一首诗的功夫已经赢得某位小娘的倾慕。他有些好笑的看着骨碟里被庄麟夹满了醋芹,挑眉说道:“你有完没完,再这么着,以后饮宴我可不能奉陪了。”
庄麟哼唧两声,看一眼君少优,看一眼内堂二楼的方向。再看一眼君少优,又看一眼内堂二楼的方向。默不作声的夹起君少优碗中的醋芹,一口一口吃进嘴里,神色狰狞严肃,可止小儿夜啼。
君少优有些受不了的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吃多了醋芹,仔细胃疼。”
“吃少了我会心疼。”庄麟凑近君少优跟前,低声耳语。
君少优只觉得耳朵被庄麟喷出来的热热气息弄得发痒,他微微侧身避过庄麟的调、戏,伸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蒸羊肉,正色说道:“自古美人爱英雄,优秀的人总是容易得到旁人的爱慕和关注。食色性也,王爷就算嫉妒也没有用的。”
看着君少优虽不十分明显,但字里行间都透漏出一股子雄性特有的莫名优越感的模样,庄麟莞尔一笑,开口说道:“圣人有云: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如此说来,少优善美人,最终亦会死在美人手中。此亦天性也。”
君少优面上笑容一滞,恶狠狠瞪了庄麟一眼,转过头去不再说话。生平最厌恶者,唯哪壶不开提哪壶尓,简直没有办法一起玩耍。
见自己言语无状得罪了人,庄麟摇头苦笑,借着食案的遮挡悄悄握住君少优的手,低声说道:“不过这一世,我拼尽全力也要保得少优荣华富贵,安乐清平。不会让人再害了你伤了你,少优放心即是。”
众目睽睽之下,君少优不好太挣脱庄麟以致让旁人瞧了笑话,唯低声说道:“我自己的命我自己能护,就算被人伤了害了也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很不必王爷费心。”
庄麟用力反握君少优的手掌,低声说道:“可是若少优被人伤了,我也会痛也会难过。所以为了我自己身家性命着想,还是要保得少优顺遂安平为好。”
顿了顿,又道:“我心悦少优,自然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这也是我自己的事儿,与你无干,你也不必理会我就是了。”
这话说的极缠绵炽热,再配着庄麟一脸的认真执着,纵使君少优心中不信,也不禁升起一丝暖意。
有些人有些事,耳濡目染习惯了,也会不由自主信以为真。假话说了太多遍,终有人会相信。正如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只是不知道,在这一场软磨硬泡的对抗中,谁会最先被磨平棱角,露出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那部分。
这天的诗会,热热闹闹一直到了掌灯时分,方才尽兴而散。临回的时候,安乐长公主殷勤嘱咐着叫庄麟与君少优二人时常过府走动。庄麟二人自然再无不可的答应。安乐长公主又叫袁麒送庄麟二人出府,亲亲热热的模样叫一旁而立的庄周看得分外眼热。已经从内堂出来的平阳公主满脸的若有所思,神情落寞,目光时不时落在君少优身上,澄澈温婉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爱慕娇羞,看在庄麟眼中,又是一阵气急。
菊花诗会过后,君少优于席上所做之诗词不胫而走,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竞相追捧,就连歌舞坊的歌姬也以吟唱“君词”为荣。消息传到宫中,永乾帝老怀大慰,特地派人赏赐君少优黄金百两,鼓励君少优继续习学。
各大世家显贵也纷纷下请帖邀永安王夫夫前往赴宴。更有多少女眷诰命直接以永安王妃的名义邀请君少优参加各类诗会,着实令君少优哭笑不得。当然,各中庄麟又吃了多少缸醋芹,自不消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