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来,是要说养血丸的事?”苏允问道。
秦箫一哂。
“我并没有找苏公子你,是你自己跟着来的。”
苏允看了他一眼,转身:“即如此,打扰,告辞。”
秦箫的声音响在身后,不徐不疾,有种作壁上观的笃定与惬意。
“苏允,你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我们所有人都愿意为君上死,而你,却正相反。养血丸确实是一种邪方,它需要用生人的颅血制成,每日子时服用。至于要用什么人的血,你不妨去问一问戚玉臣。”
苏允缓步从容,并没有停下。
戚玉臣做事滴水不漏。亓珃受伤和制药延命之事何等隐秘,秦箫如何得知?
“信不信由你。我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你消失。我相信,你并不适合留在君上身边,这一点你自己也很明白。”
明白?
当然明白。
如果可以选择,我会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愿意踏足这个污秽之地的人。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死,也不会留在那个人的身边!
69.想我了?
戚玉臣是在近晚时分才回来的。洛焰等得很心焦,一见到那青色飘逸的人影在视线中出现,心便疯狂的跳跃起来,浑身血液也鼓噪叫嚣,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告诉他,才几个时辰不见,自己已想他想得快发疯了。
当着所有殿前侍从宫人的面,戚玉臣只是温和的向他笑了笑,如同对所有其他人一样,然后便立刻奔入殿内探望君上。
在他心里,自己其实算不上什么吧?
洛焰有一丝失落,但很快就又振奋起来。干什么要沮丧呢?君上是天上的云彩,而自己不过是地上的泥土,能得玉臣偶尔弯腰来看上一眼,就已经很满足了呀。
片刻后,戚玉臣自内殿而出,问乌笙道:“苏大人何时走的?”
“午前便走了,之后就再没来过。”乌笙回答。
戚玉臣皱眉。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抬眼,便迎上洛焰的注视,心中顿时柔暖,趁着左右无人将他拉到僻静处。
“想我了?”
“嗯。”洛焰亮晶晶的眼眸都是欣喜之色。没想到他也会在乎自己。忍不住凑上前去,在那白玉似的面容上轻轻吻了一吻。
戚玉臣轻笑一声。“天刚擦黑,就这么等不及了吗?”
洛焰立刻脸红耳赤,“不……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不说这个。”戚玉臣自袖中取出一个扁长的竹筒,“这是今晚的药,交给乌笙准时送给君上服下。”
“是。”洛焰接受命令时又恢复了下属严谨恭顺的模样。
“对了,”见戚玉臣要走,洛焰忙拉住他,“今天裴惜风公子有来过,还提起养血丸的事。”
戚玉臣一惊。“他怎么知道?”
洛焰被那面上陡然升起的寒意吓了一跳,“不,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不是你。”戚玉臣握了握他的手。
那会是谁?宫中人等在脑中一一略过,立刻有一个人影浮现眼前。
秦箫。
他似乎每月都有去丹枫寺进香礼佛的习惯。难道是在寺中安插了眼线?此人出生官宦世家,入宫前亦交游甚广。如果说在这丹宫之中有谁能在自己眼皮底下玩什么花样,那也只有他了。
“养血丸的药引很难找吧?”洛焰握着戚玉臣的手腕,觉得他又瘦了不少,“今天裴公子说他愿意拿自己的血给君上治病,其实,我也愿意。只要君上能够早日痊愈……”只要你不用再如此担心受怕,睡不着吃不下。
戚玉臣含笑望着洛焰的眼,这最后半句没有说出口的话自然是听得懂的。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不是所有人的血都可以制成养血丸。”
“是吗?”洛焰忽而紧张起来,“那……那是不是你的血……你……你该不会每天……”
“别胡思乱想。”
那副担心得要哭出来的模样实在太叫人感动,戚玉臣忍不住吻上那两片厚实好味道的唇瓣。
“放心,不是我的血。”
当然,如果我的血可以,我会毫不吝惜。
吻着洛焰的时候,脑海中却浮现出方才看到的亓珃苍白无血色的面孔。
养血丸可以救他的命。只要……只要他不再为了那个不知好歹的男人做伤害自己的事。
闭上眼。隐隐的不安如夜幕般席卷心头,恁是火一般热烈的激情亦冲淡不了。
70.夜行
比起亓都皇城,丹宫的宫墙算不上很高,但那也非人力所能及。苏允趁着夜的掩护寻找着可以借力翻越的落足之处,但是高墙四周并无树木或者楼阁,虽然是一座离宫别苑,谨慎精密的城防依旧做得一丝不苟。
看来要出宫只有通过宫门,而那里正是重兵把守之地,夜虽深,守门的侍卫屹立如山,加上时有卫队巡逻而过,即便只是靠近也非易事。
正在踌躇,一队巡逻的侍卫向藏身的楼角行来,苏允忙矮身躲入阴影,火把的光亮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四下又陷入一片黑寂。
苏允方方探出身来,便是一惊。就在几步之外,方才巡逻的侍卫中有一人大概去了小解,落单留在了后头,本来手持的火把也不知为何落在地上熄灭了,玄色紧身长袍融在夜色之中,不仔细看几乎以为只是一片树影。
那人身形不高,笔直静立,似在等待什么,他的眼睛泛着有如波斯猫般的幽光,苏允一探身便被这两道亮得出奇的目光牢牢锁定。
“苏大人吧?”夜风似的声音,低沉嘶哑,“要出宫的话,跟我来。”
苏允以为被发现了行踪,正自警惕,听到此语不由一愣。
“你是……”
“莫问,跟我来。”
转身,黑色的背影立刻陷入更浓黑的夜里。苏允顿了一下便不再犹豫,紧跟其后。
黑衣侍卫显然对宫中的暗道小路十分熟悉,领着苏允九曲十八弯的绕了一柱香的功夫,在某处墙角停下。
向看不到道路的密林深处指了一下,嘶哑的声音极轻的道:“穿过这片树林,向南走一刻钟左右,就是丹枫寺的后院。”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丹枫寺而不是想逃出去?”
苏允向前走了一步,那黑衣人瞬即向后退了几步,躲在风衣中的脸孔深藏与树影之中,连轮廓都分辨不清,只有幽蓝的猫儿似的眼依旧亮得惊人。
“有人给了我钱要我带你出来。至于你想去哪里,不关我的事。”
故意嘶哑了嗓子明显是不想被人认出本来的声线。
是谁?
苏允没有问这个问题,而只是点了下头。“我从原路能返回么?”
“可以。”对方道,“如果你能记得刚从的那条路的话。”
尾音未落,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个在黑夜中依旧清朗明俊的男子已经几个起落掠向了山下。
“难道还想回来吗?”黑衣人喃喃自语。
脑后突然风起,他武功不弱,立刻察觉是被人偷袭。拔地跃起后,手中的长剑已出手。听风辨位,本以为这一剑必能刺中对方,谁知道却是腕上一痛,跟着全身一麻,顷刻间已被制住要害,立足不稳便扑倒于地。
“拿下吧。”
陷入昏迷之前听到一个低沉起来仍透出活力的声音说道。
洛……洛侍长?
难怪连对手是谁都没看清就这么轻易被击倒,原来是洛焰侍卫长出的手。
洛焰将人带回辰华殿后的配殿时,戚玉臣正在那里等他。
“查明白了吗?”戚玉臣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黑衣侍卫,向洛焰含笑问道。
“是。此人名叫易攵,是玄卫的侍卫,因有夜视的异能,所以能绕过所有的巡防,收买他的人应该就是看中这一点。”
“与玄卫长方鹤尚有关么?”
“应该没有。查过此人的背景,他好赌成性,欠了许多债,重金之下才铤而走险的。”
“只怕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嗯?”
洛焰觉得自己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了解了事情的方方面面,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戚玉臣温和的笑着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易攵是在秦箫入选丹宫之后才晋升玄衣卫的。他与秦箫都是蓝沁县人,我说的可对?”
洛焰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丹宫那么多人,他也是刚刚查看了资料才了解了易攵的背景,却没想到戚玉臣一口便能报出他的出生,这要多么惊人的记忆和细心!
戚玉臣笑着拍了拍洛焰的肩:“你做得已经很好了,相信以后会更好。”
洛焰不好意思的垂下头。他是在安慰自己吧。其实心里很明白,无论如何努力,这辈子大概都是赶不上他的万一的了。玉臣的才干与智谋实在太令人叹服了。
“玉……”见戚玉臣转身便要出去,洛焰唤他的时候赫然惊觉配殿门口有宫人来往,忙改了口唤道,“戚总管!”
戚玉臣回过头,“什么事?”
洛焰踌躇道:“易攵是押下了,但是,不用去追回苏大人吗?如果明早见不到他,君上不会责怪吗?”
“他会回来的。”
听到如此笃定的语气,洛焰顿时醒悟。
“难道……苏大人不是要离开这里,而是去丹枫寺调查养血丸的事?那……更要把他追回来了!我现在去还来得及。”
戚玉臣一把拉住抬脚就要追出去的洛焰。
“此事由不得你我决定。”
“什么?”洛焰瞪大了晶亮的一双眼,“你的意思是……君上,君上他知道此事?!”
“不错。”戚玉臣缓缓点了点头。
“世上能有什么瞒得过他的眼睛呢?”
轻轻一叹,无限怅惘。
71.果然是这样吗
亓珃斜斜依在床栏。
纤长玉色的手指拂上额畔,黑瀑似的发丝在指尖穿流,更显出肤色晶莹剔透。微微眯着水润波清的眼,清冷的神色,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绝美脱尘的容颜泛出丝丝寒意,许久不曾见过的一种神情,令人心生畏惧,仿佛仰视天穹的一抹星光,顿觉自己渺小鄙陋,渴求接近的脚步被寒傲高远的光芒斥于千里之外,自卑而愧赧。
很久,戚玉臣开不了口说出本要回禀的话。
其实不说话,也是一个答案。
亓珃心里很明白。转眸,目光落在戚玉臣的脸上,却并没有在看他。空茫的眸色似西岭千秋的白雪,冷寒而无光。
“果然是这样吗?”慢慢启唇,缓而轻的语声,冷雨滴在心头,戚玉臣遍体生寒。
“君上……”
亓珃摇头:“你下去吧。”
果然是这样吗?
此时,丹枫寺的后院之中,一间小小的瓦屋檐下,苏允也在默然念着这句话。
手上一张发黄的纸飘然落于地下。
来到丹枫寺的后院,声悄人静,僧侣们都已入眠。只有这间小瓦屋还有灯光燃亮。
明显,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苏允不介意走入谁人设下的圈套,他只在意什么是真相。
屋内等他的是一个老僧,苏允认得此人便是丹枫寺的方丈怀澄,曾有过数面之缘,都是在祭天礼地的开春法事上。怀澄深居简出,素不与官场之人结交,寺中俗物亦多交与弟子打理,因此并不认识苏允。
见是这样一位年轻清俊的儒生打扮模样的男子入内,怀澄有一丝诧异。
“施主。”怀澄起身向苏允恭谨合十行礼。
“大师在等何人?”苏允回礼,问道。
“等一个可以救那十八个童子的人。”
怀澄说着便递给苏允这张发了黄的纸,纸上记载的是一个上古绝密的药方。
苏允拾起地上自手中飘落的纸,递还给怀澄。
“大师以为我是何人?”
怀澄低垂慈眉,善目含笑。
“观面知心,施主乃是位宅心仁厚之人。我想,你就是我要等的人。”
苏允冷笑。
“我凭什么要相信大师你呢?那背后之人有着什么样的目的,大师可知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大师被人利用设计于我,不觉得有违佛心戒律么?”
“阿弥陀佛。”
怀澄垂首合十,抬眼来,慈和笑容亦染微尘。
“施主所言不假。让我在此等你之人确实居心叵测。他有什么目的,我没有问,他交给我这个药方,我也没有探查来源。寺中童僧无故失踪,无人能解,无人能救,皇命难违,我为一寺主持也无能为力。老衲只有相信那送药方之人,只有按他的指示在此等你,也许,那些孩子还有一线生机。”
苏允默然半晌,抱拳一礼:“即如此,谢过大师告知实情。”
见那条人影转身消失门外,如夜风般倏然没向远方,怀澄颓然跌坐于地,紧紧合十的手掌不住颤抖:“我佛慈悲,罪过罪过。”
墙后转出一个人影,如豆灯光中拉长的身影覆上了怀澄苍白的面孔。
“师兄,何必如此?”那高大的僧人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满面堆笑的劝说怀澄道,“当真计较起来,你也不算是骗他了。那十八个小童本来确实是捉来作养血丸的药引的。”
“住口!”怀澄怒叱,声音却如面色一样苍白无力,“你这个畜生!”
“骂我?”怀清嘻嘻一笑,“我是畜生,你又好到哪里去?要不是被我捉住你和元蔺的丑事,你肯被我要挟?”
“住……住口……”
怀澄双手捂住脸孔,干瘦的身躯颤抖得不能自己。
——元蔺……为了你,我还要害死多少人啊!
72.在干什么
子夜。
辰华殿外,洛焰紧盯着黑沉夜色中的某一处,紧握住剑柄的手掌心都是冷汗。
恍若一阵风过,那个默然潜伏于暗处的人,飘然而去。
“走了?”戚玉臣听见洛焰的回报,惊讶之色溢于言表,“怎么,竟会走了?”
难道没有碰到秦箫布下的眼线?不可能,如果什么都不知道,苏允不会在辰华殿外等那么久。
本以为他一定会在子时冲进殿来一探究竟,却怎么,就这样一声不响的走了?
举止出乎他意料的人并不多,第一次,戚玉臣觉得这个刻板清高不知好歹的男人也许确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之处。
翌日晨,当旭日还在山头懒洋洋的攀升,一宿没睡的洛焰像往常一样迎来了那个早起便赶过来的男子。
“苏……苏大人。”洛焰结结巴巴的打着招呼,意外的发现苏允英俊的面容和风旭日,沉雅宁谧一如往昔。
“早。”苏允含笑点头,关切询问,“君上醒了吗?”
“厄……”洛焰顺着苏允的目光看向自殿内走来的人,他的这句话自然不是问自己的。
戚玉臣的眸中亦有诧异闪过,与苏允的目光相交时竟是愣了一下,不自觉的就别开了眼。
“君上还未醒。苏大人很早嘛。”
“早么?”苏允微扬的唇角向上扯出更深的弧线,“每天不都是这个时辰来的么?”
笑容和话语都没什么不妥,但这幅神情莫名的令戚玉臣心往下沉。表面上看来,这男子与往常并无二致,或许,比往常还更加温和易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