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
小语终于回过神来,指着苏允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哟,我当是谁这么好身手的,原来是咱丹宫现如今最得宠的苏允苏公子啊。”
楼上有人阴阳怪气的嬉笑一声。
“惜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知道如今人家得宠,竟还敢居高临下的同苏公子说话,还不快随我一起下楼去拜会拜会。”
秦箫语带讥讽,说着话人却并不动。
“那是那是,”裴惜风媚着嗓子附和,“刚才确实是我无礼了。我说苏大哥,啊,不,君上向来公道,苏公子虽得宠,但到底来得晚些,论排行也要在秦大哥之后才是。这可为难死人家了,该如何称呼才好呢?”
他这唱作俱佳的一番做作惹得其余众人哄堂大笑。
是失宠嫉恨而故意的奚落吧。苏公子三个字听着虽刺耳,但苏允倒并不十分介意,他只是可怜这些人,没了尊严廉耻的活着。面前的少年尤在打颤,苏允低头去关切问道:“你还好吧?可有受伤?”
“小语,给我滚上来,别跟个哈巴狗似的尽在人面前晃尾巴。”楼头传下一声冷喝。
少年呆了一下,怯生生的看了苏允一眼,拔腿就往楼上跑。
没回答他的话,也没说声谢谢,急不可待的要回到充满屈辱的生活中去。
要怎样糟糕的境遇才能造就这般扭曲的灵魂?
苏允觉得震惊,更加觉得痛惜。比起亓珃,那个叫小语的少年才是个真正的孩子。而这孩子的一生就要毁在这座扭曲了人伦的男子后宫之中!
57.不睁眼
回到辰华殿时,衣服已经全湿透了。戚玉臣迎面上来,见他如此并不意外,依旧一副温雅和顺的谦恭笑容。
“听箫馆往东便是各位公子的殿阁,是玉臣一时疏忽,忘记告诉苏大人一声了。”
打定主意一见到亓珃便要说这件事,苏允没理会戚玉臣,擦肩而过便向殿内走去。
“苏大人不换一下衣服吗?君上还未醒,不用急着进去。”
还未醒?
苏允蹙眉。方才这一顿耽搁,此刻怕也是巳初时分了,一味贪睡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戚玉臣很是周到,已令人取了合适身量的干净衣衫来给苏允换上。殿门推开一线,室内幽暗俏静无声。
“苏大人只管进去吧。有什么需要,玉臣就在门外候着。”
苏允不由看了他一眼,玉容掩不住憔悴,眼底乌青一片,只怕连夜都是守在门外的吧。如此尽心尽力鞠躬尽瘁,倒也并不容易。
戚玉臣察觉到他的注目,回头来向他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门在身后轻轻阖上,苏允缓步走到床畔。
四壁帘幔低垂,长案上的灯烛明明灭灭,远远投来昏黄的光晕。伸手拂开落地纱帐,坐到床沿探身去看仍自昏睡中的人。
黯淡烛光下,姣好的面容轮廓亦分明悦目,无声无息,即便不笑不嗔也足能扣人心弦。
亓珃合着眼,呼吸一紧一慢,长长睫毛落在眼睑下的阴影如蝶翼轻颤。
竟是已醒了吗?
苏允怔了怔,轻唤:“亓珃。”
听见他的声音,亓珃一下睁开了眼,眸子在一瞬被雾气润湿。他撑起身,伸出手去揽住了苏允的腰,把自己埋进他的怀抱里。
“怎么了?”苏允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像是要哭的样子。
“我以为……”亓珃哽咽的声音沉在他的胸前,听不太真切,“我以为昨天做了个梦,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回来。醒了也不敢睁眼,睁开眼,你就会不见了。”
苏允震了震。
竟是这样的傻话,孩子气到十分。不睁眼,梦就不会醒吗?
怀里的这幅身躯不住颤抖,手越抱越紧,恨不得把自己都融入他身体里似的。情不自禁的就张臂裹住了他,轻拍着他的肩安慰:“你没有做梦,我回来了。”
心口的衣衫逐渐濡湿,冰凉凉一片凄惶。
“苏允。”犹在梦里似,他低泣不敢大声唤。
“我在这里。”他答,紧了紧环抱的手臂。
“苏允。”还是犹豫的寻求着确定。
“嗯,我在。”耐心的回应。
“苏允。”
“嗯。”
“苏允……”
“嗯……”
相拥,不知多久,才有真实的感觉。亓珃终于抬起了头,泪珠还挂在腮旁,唇眼弯弯,却在笑。
又哭又笑的娇容叫人看得失神。
苏允微侧了目光道:“该吃东西了。我去把药和早膳拿进来。”
轻轻推开他站起身,手却被拉住。
“不要走好不好?”亓珃仰首望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我……我怕……”
“只是一会儿而已。”被那样的眸子祈望着,苏允无奈的坐回床边,亓珃立刻又钻进他怀里。
“不要走,一会儿也不要走,好不好?”
苏允叹了口气,还真是个蛮不讲理的孩子。
“好吧。”
不答应又于心何忍?
58.是谁傻
药太苦,根本无法下咽,亓珃紧皱着眉头,一阵阵的想呕。
苏允放下汤勺,也在皱眉:“真的喝不下去?”
好不容咽下嘴里的那口药,亓珃赶忙摇头:“不是的。没习惯而已,多喝几次就好了。”
看得出来,那副痛苦煎熬的模样并非只是怕苦那么简单,也许是药汁的苦味与脾胃相冲,倒是听母亲说过,有些人天生不适宜饮用汤剂,只能将草药的汁水凝成药丸,服下才不会引起呕吐的不良反应。
苏允推开只喝了一小半的药碗,“算了吧,剩下的等你不那么难受时再喝。”
“还是现在喝吧。”
亓珃却伸手把碗端了过来。浓苦的气味让鼻眼都皱成了一团,狠了狠心,闭上眼硬是一股脑儿的把剩下的汤汁全部倒进了嘴里。
昨天到现在也喂了三四次药了,难得像这次这么干净利落的。苏允接过空碗递给在旁侍立的宫人,回头来见亓珃抚着胸,极力忍着不把刚喝下去的药呕吐出来。
“很难受?”看来他就是那种只能吃丸药的体质,“想吐就吐吧。明天我会制些疗效类似的药丸给你。”
亓珃摇头,“不要……”忍了又忍,终于强压下那股难熬的恶心。喘了口气,满额满脸的热汗,身子也虚虚的,就势靠在了面前人的怀里。
“没事了,喝下去了。”仰脸望着他笑,很有成功的喜悦,“明天也一样可以的。”
瞧着那努力认真的神情,苏允心中一动。
“其实制药丸的程序并不复杂,只需将草药磨碎压汁,再浓缩成丸即可。”
“浓缩精炼的话,如果没有内力辅助会需要很久吧?”向里缩了缩,脸颊抵住他的胸口,“上一次你催功那么急,内伤肯定还没痊愈。别再做傻事苏允,比起喝药,你受伤的话,我更受不了。”
半晌,并无回应。
一只宽大的手掌抚上瘦削的背脊,顺着脖颈向上,掌心握住后脑,五指插入浓密的发丝,向胸前按住。
心凉凉,微痛。要用什么东西紧压住才会感觉好一些。
是谁傻?
苏允在心中喃喃。
别再对我这样好,我不过是在演戏。
这不过是一场交易。你的快乐换我父母平安,卑劣的要挟,可耻的欺骗。
别再对我这样好,我会良心不安。
即便你犯下的过错令我遗恨终身,即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曾施加予我和她的永恒伤害,但我无法不对一颗真心愧疚。
别再这样,我也快受不了。
59.小语
亓珃还是很嗜睡,应是元气在慢慢消逝的缘故。睡着了也还是拉着苏允的手不肯放,好容易等他睡得深了才能抽出来。
从辰华殿回到竹楼后,是一种虚脱的感觉。很累,心累。
小院门外的侍卫已撤去了,只留下两个小太监听吩咐。大概是满意他的“合作”吧?苏允关上门,又一次和衣就倒在了床上。
夜深沉,却睡不着。黑暗里,淅淅沥沥的秋雨仍自落个不住,老天何以如此悲伤,整个月都哭个不停。
正朦朦胧胧间,窗棂处传来一声轻响。苏允是练武的人,立刻警醒过来。窗外雨丝如雾,黑沉沉再无声息。
是听错了吗?微一凝神,耳中便捕捉到极轻的踩水脚步声,在后窗的墙下挪动了一下,又停住,仿佛很犹豫似的。
苏允立刻翻身而起,极快的掠到窗下伸手一推,“是谁?”
“啊!”
低低的一声惊呼,而后是“噗通”一声,似什么人跌倒在地。苏允寻声望去,地上躺着一个少年,清秀的面孔,怯生生的眼眉,也正惊恐万状的向上望过来。
“是你。”
有一丝惊讶。这个被秦箫等人唤作“小语”的男宠总是一副唯唯诺诺、胆小怯懦的模样,却怎么半夜三更的出现在了这里?
“你来这里干什么?”苏允微微蹙眉。
少年的大半个身子躺在湿地上,满头满脸的雨水,唇齿颤抖着,显然被冻坏了。
“我……我来……找你。”
“找我?”
苏允更加惊讶。
“嗯……”
怯生生的眼避开人质询的目光,小语低了头去。
“对……对不起……我……我走了……”
说着便摇摇晃晃的爬起来,似乎就要拔腿逃跑的模样。
“喂!”苏允唤住他,把窗子开大了些,“先进来吧,衣服都湿透了。”
小语正要转身,听见这话便抬头极快的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垂下头,咬着唇低低应了声:“哦。”
一杯热茶端上桌,小语立刻捂在手里。雨水不停的从发梢滴落到面颊上,他浑身打着颤,不知是太冷还是太害怕。
苏允递过去一条干毛巾还有一身自己的衣裤,“擦一下。把湿衣服换下来吧,这样会着凉。”
大概是这两日照顾亓珃已成了习惯,苏允突然觉得自己对这样的少年特别容易心软。
“不……不用了……我等……等会儿就走……不……不打扰你休息了……”
苏允把衣物搁在一边,坐到他对面。“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看到苏允微微蹙眉,小语显得很慌张,赶忙改口,“我……我……我是来跟你道谢,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这并不是一句很困难的话,但似乎对于这个少年来说特别难以启齿。他说完,被雨水浸得发白的脸也潮红起来。
“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小语把头垂得更低了。
“其实……我还想道歉。白天的时候,我不该那么就跑掉。他们……你比他们好。”
苏允笑了。这句话让他舒心,无论多恶劣的环境,善良质朴的天性终究没有泯灭。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被迫的。”
小语低头攒着手里的茶杯,指节有些发白,身子轻颤着,没再说话。
苏允叹了口气。怎么见到亓珃时竟完全忘了要劝他放走这些丹宫男妃的事?若非是小语来找他,只怕到现在也仍是想不起来。
明天吧,明天不能再忘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竹楼的后窗对着一道围墙,如果他从正门进来,肯定会惊动守夜的宫人。
“翻墙进来的。”小语的对答顺溜了很多,似乎没那么紧张局促了,他抬脸看了苏允一眼,笑了笑,“我以前在泸城时做过乞丐,那里的饭馆窑子墙都很高,我们一样可以翻进去偷东西吃。”
稚气的笑脸很得意的样子,见苏允沉吟立刻放低目光,收敛了笑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苏允没想到自己的些微不满之色也能吓了他,赶忙扯开话题道:“你是泸城人?”
“嗯。”
小语点头,顿了一下,才怯生生的道,“苏公……苏大人的老家在泸县吧?我听秦箫他们谈起过。”
“叫我苏允好了。我是泸县人,小语,我们是老乡。”
听见苏允直呼自己的名字,小语怔了怔,低声道:“我本来也姓苏呢。阮小语是君上给起的名儿,因为我会唱云阳小调,君上说我的声音很像一个人。”
云阳小调?
某一年的重阳节,吏部的同僚们相约一起登高赏菊。在南城的启原山畅音阁,大家行令喝酒闹得十分欢畅,最后竟都喝醉了,不知谁起头逼他唱曲给大伙儿助兴,乘着酒兴起哄的人越来越多,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唱了这种帝都特有的方言曲调。
词儿是用云阳话唱出来,调子曲折婉转,适合女子来演绎,不过他唱完了众人都听呆了。那带头起哄的好半天回过神来,击节赞赏道:“苏大人,下官实在想不到你有如此绝妙佳音!”
思绪被拉得很远,苏允回忆着,那一次外应再没有唱过了。
“苏……苏允大哥,你也会唱云阳小调吗?”
小语突然问。
苏允摇了摇头,偶一玩笑如何当得了真?
“真的?”小语似乎不信,“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小语摇了摇头笑了,“没什么。苏允大哥,如果你也喜欢听,我可以给你唱。在亓国,会云阳话的人不多呢。”
又是那种得意的稚气的笑容。苏允不忍拂他的兴,点头道:“好,我确实喜欢听。”
“真的?”很意外似的,小语开心得眼睛放了光,“这么说,我还可以再见到苏允大哥的,是不是啊?”
苏允一怔。这个少年不会也……
“是不是啊,苏允大哥?”
小语殷切的目光让人不忍拒绝。
苏允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心里却有什么放下了。对亓珃也跟对这少年一样吧。不过就是一时的不忍心罢了。
小语仍是从原路出去。问明了他的住处,苏允告诉他,有时间会去听他唱曲,下次别再这样翻墙进来了,若是被巡逻的侍卫发觉,不知会是什么样罪名和惩罚。
小语一连串的点头,欢天喜地的走了。
60.彩虹
送走小语夜已很深了。被这么一闹反而有了睡意,重新躺回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酣甜。
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醒来时鸟语啾啾,窗外竟有阳光洒入,一夜秋雨,到天明时恰恰停了。
穿戴妥当,刚刚推门而出,迎面就有人自屋檐下走上前来,竟是戚玉臣。
他似已等了很久,面含不耐,眼神中更有几分责怪之意。
“君上在等你。”
苏允微感诧异,这么早亓珃已醒了?那么为何不叫醒他呢?
戚玉臣瞥了他一眼:“苏大人的好觉谁敢惊动?”
微讽的字句和酸涩的语气在这个始终温雅和煦的大总管的脸上并不常见,显然他早已想敲门了,只是碍于亓珃的吩咐,不敢违抗了君命。
苏允没说什么,做了个手势让他带路。跟在戚玉臣的后面,本以为是直接往寝殿而去,却没想到一出门就看到了亓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