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她就跟累了似的抬起一只手,身后的一名道僮赶紧过来单手从下面扶着她的手臂,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问水阁。
问水阁不同于其他修仙门派将观宇修建在灵气充沛的山林,问水阁的山门是处于闹市之中。
八根朱红色的柱子耸立在清心问水正殿前的月台上,其上又分别陈设着铜龟、铜鹤、铜鼎各一对,石狮、石虎各一对,周围环以白色栏杆,其下为汉白玉石雕基座。
正殿重檐铺以金黄色的琉璃瓦,以水沉金砖为地,金锁窗、朱漆门,巨大的铜蠡等,无不华丽庄重。但是清心问水殿真正的威严不在它富丽巍峨上,而是因为它的殿中放置有擒龙的七彩莲花灯。
正门前除了站得跟标杆一样守门的弟子外并无其他闲杂人等。
贺道长在正门前下轿,她望了一下正门前的月台,随即带着弟子朝侧面的一扇门走去。
慧心轩是她平日的起居之所,等道僮们一席人关门去后,贺道长就跟如释重负般坐到了房内的春凳上。
如果有人从窗子外面看进来,就会看到贺道长的肩头突然多了一双手,那双手捏着贺道长的肩膀慢慢地揉了起来。
“够了,到前面来。”贺道长在闭着眼睛享受后,突然出声道。
后面那人随即走到前面,他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穿着件青色的道袍。他突然蹲到了贺道长的脚边,两只手各自地放到了贺道长的腿上。
他抬起俊俏的脸,微微有些调皮地道:“今儿又遇到美男了?”
贺道长伸出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颔,眉毛一扬道:“净言,你吃醋了。”
净言微微一偏,脸就从贺道长的手上挪开。他一双眼睛盯着师父道:“徒弟哪敢,徒弟巴不得多几个师父疼爱的师弟。”
贺道长用手指在他的脸上一点,随后道:“扶我起来。”
净言刚要扶她的手,贺道长用眼睛示意,于是净言便半搂半抱地将她扶起来,接着他的手停在她的腰上直到她走到窗前。
慧心轩不大,几尺的空地上随意地摆着山水盆景,房子么仅有内外两间,徒弟们的屋舍也不在墙外。
净言笑了:“我知道师父现在贵为本门的二把刀,却还住在这里的缘故了。”
贺道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净言的手在她的腰上摸着,似乎有点撒气地道:“师父。”
“叫我法号纯慧。”
“纯慧住着这里,是更能方便与徒儿们……”
贺纯慧用手指压住了徒弟说话的嘴,她道:“不可说。”
‘哦。’净言不在意地住了嘴,在贺纯慧收回指头的一霎,他接着吊儿郎当:“今儿遇上的两名男子,师父打算什么时候捉回来,处理了?”
那俩个男人么?她中意的是身姿挺拔个头高的那位,光是那份姿态便是自己平生没有遇见过的,她望着院子光溜溜的墙面,有点微微的沮丧。
“怎么?”净言觉查到她的低落。
“没什么。”她的声音平静无波:“那俩个我准备送给掌教,让她来处理。”
“比我生得还好?”净言作怪地她腰上一捏道:“是要送去那个地方?”
贺道长的脸色冷下来,她目光泠泠地盯着净言:“有些事我要怎么教你才好,有些话知道就好,言多会招祸的。”
净言低下头,冒似老实地‘哦’了一声。
贺道长拍拍他的肩膀道:“今天我累了,晚上掌教回来我还要去回禀事情,你下去吧。”
净言走后,院子真是静得针落到地面都听得清。
什么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什么时候自己成了这个样子,贺纯慧不记得了。外面是灼灼的蓝天、白云,然而太阳的光再亮,也照不到她的脸上。
泊市的风情总是在月上柳梢才会尽情展露,示化坊、兴贤坊、传胪里三条长街里巷灯烛通明,笙歌相和,成千的红衣绿女倚楼卖笑,欢颜一片。
醉锦鲤是顶字号的红楼,所采卖的女子、少年个个未及十八,肌肤娇嫩、容色殊丽,当然最有名的是出自西刹海充满异族气息年轻貌美的鱼妖。未及戌时楼内便门庭若市,却道还有个缘故——今夜荷风戏班的伶人红绡要在此登台献艺,更有噱头的是传言今夜红绡要挑选入幕之宾。
然而隔着数座重宇,数座雕楼,也许还在更远处的夜色中,喧嚣逐渐寥落下去,有一群衣不蔽体的鱼妖相互依偎在黑暗中,他们倦缩成一团,海面刮来的寒风刮在他们身上,尚在幼齿的鱼妖受不住开始低低地泣哭。
也不知谁起了头,于是低沉的歌声蓦然而起。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鱼妖被掳,散落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
缈缈的歌声一直传到了醉锦鲤的后院子。隔着数道珠帘、纱帐,一个红衣少年在内端然而坐,项下的衣裳里系着象征身份的九眼海天珠。菱花镜里的人儿眉目平淡,唯有一双眼睛波光潋滟,而现在这双眼睛里藏着悲伤的怒火。
他随着歌声轻轻哼道:“‘何草不黄?何日不行?鱼妖被掳,散落四方……’”
无声中眼泪似乎惊现于少年眼中,他闭上了眼睛,再一睁眼,眼中深沉得若水,什么也看不清了,歌声在他闭眼时便再也不闻。
一个绿裙女子忽然从窗口一跃而入,随后她跪在少年的身后道:“红绡少主,事情查到了。”
红绡从镜中收回视线,转身看向她:“说吧,惜蕊。”
惜蕊抬头道:“他们住在舒逸客栈,那高个的男子果然有灵力,至于那矮个少年,惜蕊没有查出他身上有灵力。”
矮个少年才是正主,他怎么会没了灵力?当初他们可是在千刹海上足足打了半日的架。红绡的手抓着锦凳上的绸面,在无声中注视着朱红色的地毯:看来此次他真是小心,连灵力都深藏不露。可惜老天不照管,还是让自己发现了他的行踪,接下来的事……
红绡抬眸看向惜蕊道:“继续让人盯着他们,等时候到了,咱们就收网捉人。”
“惜蕊一切听少主吩咐。”
“起来吧。”
惜蕊拎裙起身,这时两声更起,绮丽的喧嚣忽然一浪高过一浪传到帘幕低垂的小楼之内。
惜蕊眉头伶俐地拧起,她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少主万金之身何必栖身于这等腌臜之地?”
“为了复仇,杀掉问水阁的池妖婆,忍一时又算得了什么。”红绡的语气十分的坚决,他傲然地望着旖旎的房间:“何况又有谁动得了我分毫!”
惜蕊脸上微微地有点红,象是被红蜡的光烫了一般。作为鱼妖她的性情是热烈的,然而作为人她又被礼数捆住,她其实一直偷偷地喜欢少主。
白日里遇到的一个曾经的鱼妖朋友,让惜蕊还有话想问少主,然而她怕被发现了心事,于是她在纠结中无法张口。
月光若水映在银红窗纱上,红绡的脸在月光中泛出些微的银白光华,那是龙裔天生的美丽。
父王被灭的那日,他仅是只幼小的龙精,当日他正在海面晒太阳,玩自己的小尾巴。突然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响起后,海面就被炸开了。
水被劈成两半,滚滚的海浪高高地跃上了天空,又猛地砸向海面。强大的海浪之下,他被抛到很远的地方,正是如此他才逃得了性命,可是父王他……
红绡回忆不下去了,从那以后西刹海的鱼妖们沦为了奴隶:只有得到少年的力量,复仇才有决定的把握,我一定要得到!
红绡就象给自己打气一样,又下了一道决心。忽然,珠帘的乱响惊醒了沉思的红绡。
第六十三章:黑山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有装扮好?”薛妈妈的公鸭嗓子在外喧嚷得厉害。
其后听到小管儿脆生生地道:“妈妈着什么急,我家公子身份不同,便是再久,客人也等得!”
“哎呀呀,我不过是提点一下,小哥儿恼什么!”薛妈妈声音更凶了,她甚至舒头朝珠帘内张去。
素容的红绡对着菱花镜在自己脸上点染几下,起身时,已是秾妆艳抹、绝艳逼人。
怕薛妈妈打扰了少主,小管儿将珠帘上的纱曼也放了下来。跟着他扬着脸儿露出斩金截铁的表情道:“说过巳时登场,妈妈毋用再催!”
垂落的纱曼打到薛妈妈手上,薛妈妈久未受过这等怠慢,不由得嚷骂道:“你这小崽子,看老娘收拾你!”
珠帘一动,红绡走到帘前道:“这是要收拾谁?”
眼前之人,一身戏服,美得‘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薛妈妈立时收起脸上的怒色,尴尬地陪笑道:“老身说句玩笑话儿,公子何必当真。”
红绡还未着言,一个男子突然‘噔噔噔’得从楼下冲上来嚷道:“薛妈妈不好,新买的那两个鱼妖跳楼了!”
薛妈妈扭身之间顿时笑脸一抹,满脸凶悍冲着来人喊道:“怎么不小心看着!”
男子畏色道:“昨夜苏公子点了她们相陪,奴才见今晨苏公子走的时候,一脸得意,只当那两个已经在妈妈的皮鞭下驯服了,那知好端端的,她两个瞅空就从鹿彰台上跳了下去。”
“那两个昨儿才给我……”薛妈妈心疼得牙齿都快咬碎了。虽然昨儿她已经从苏公子手上把本钱赚回来了,但是茶钱、点心钱、酒钱、衣裳首饰钱,薛妈妈一点点的算下去,越发地心口痛得厉害。
红绡冷生生地立在薛妈妈身后,他的眼睛沉得象庭院深井中幽深的水一般:只要一伸手,她的命……
薛妈的后颈一凉,她倏然间转过身来。红绡幽沉沉地立在帘边,让薛妈妈心头煞然一惊。
她努力镇静道:“妈妈我先去,公子随后就来。”随后她跑得就象一道风。
天上的揽云亭,白云袅袅、仙鹤低吟。
拾阶而上的仙娥初桃一个趔趄,险些摔下手中的海水波纹梅瓶。
“初桃,怎会这般不小心。”身后的初棠拎着裙子快步而上,随后她又被初桃脸上惊诧的表情疑惑了:“你这是?”
初桃将目光从济元仙君脸上收回来道:“我方才仿佛听到君上叹息了,想来定是我耳鸣了。”
亭子正中的蟠龙椅上端然而坐的是济元仙君,他已经在此沉睡了五百年。
“真的吗?”初棠有几分惊喜。她对着仙君跪了下来,白色的长裙象盛开的花瓣一样散开。
接着她双手合什,闭上眼睛,神情异常地虔诚:君上,快些醒来吧。
然而一阵天风卷过揽云亭,风中的仙君衣袂翩翩,几片仙桃的叶子落到他的脚边,仙娥的话被风带走了。
“初棠,你这是?”换作初桃吃惊了。
初棠扶着初桃的手站起来,她拉着初桃看向揽云亭正对着的瑶仙殿,殿内已经空置了许久。
接着她的眼睛遥向更远处,在无数云朵相隔的几千米之外有一座红瓦金砖的宫殿——含章殿,从这里张望只能见宫殿的一角飞檐,初棠的声音沉到了水里:“你没看到吗?含章殿空了。”
“……”
“含章殿的主人——斗霞仙君前两日永寂了。”
初桃深深地打了个寒颤:“那听安、听涛两位姐姐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也许她们只能陪着主人永寂了,初棠喃喃得象说给自己听。
“我们的仙君不会的。”初桃换下了石桌上的冰兰春瓶,将手中的海水波纹梅瓶放到了石桌的正中,在抬头间她脸上浮出一点可爱的笑容,她朝向济元仙君俏皮地道:“梅瓶里的白茶花还带着早间的清露,仙君你闻到了新鲜的花香,一定要醒来哦。”
今夜的黑山好象格外不一样,尽管天空依然是不分昼夜无星无月一团漆黑,尽管入黑山的路口一段依然是遍布噬血的石精。但是从荀末这里望过去,路口处比平日多了一长串移动的荧荧灯火,那是一些准备投靠黑山的人正在入山。
每年都会有人投靠黑山,或是散修、或是修仙的门派,然而今年好象来得特别多一点,不过这一切荀末都不关心,他只是因为无聊而多望一眼。
片刻后他收回了视线,脚边是一条溪流,黑幽幽的水‘哗哗……’地流过,这里是黑山唯一有生气的地方,水声让他恍若这里是尘世。
那个身影肖似偶人的少年会在何处?虽然其后的几次寻找凤璎宝珠的外出,他都又试图去寻找那个唤作阿洛的少年,然而茫茫的人海,却是无从着手。
“末。”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荀末转过身去,他的嘴边挂上了一点浅浅的笑容。他迎向那青年:“艾草。”
“我们得去寂灵殿了。”艾草迈过来捉住荀末的手。
艾草的手冷得象块冰,寒意浸进荀末的肌肤,然而荀末却没有甩开对方的手。
艾草是冥灵,他的身体出了黑山就是一团雾状。荀末知道艾草是多么渴望重新拥有人的身体,那怕仅是在黑山这样的地方,如果自己甩开他的手,敏感的艾草会认为自己在嫌弃他。
寂灵殿内黑山妖王懒懒地斜靠在泥金软云王座之上,作为黑山的一个缔造者,他制造了许多东西,有些是供他驱使,比如冥灵;有些是满足他的恶趣味;有些是为了……
他同以往一样从重重的珠帘、纱帐后虎视着下面众冥灵和前来朝拜的人,不过今夜有些不一样,他脚下的波蔓纹地毯上跪坐着一个身穿朱金纱绸的女子。
女子看上去约是桃李之年,她正捧着黑山妖王露出来的一只光脚,她的唇轻轻地触碰上黑山妖王的脚背,发出一点低沉的笑声。
她的小动作,让黑山妖王有点心不在焉,他不经意地‘哦’了一声,让站在珠帘外正在高声陈叙的纤焰打了个颤。
珠帘就象云雾一样隔断了纤焰的视线,其实没有珠帘,纤焰也看不清黑山妖王的脸,这里所有的冥灵和人都没有见过黑山妖王的脸。
作为冥灵的纤焰是不会生出冷汗,然而在那个战颤后,他就局蹐不安地在脊背上生出了阵阵凉意。他宁愿黑山妖王纵情在声色之中。在不停微抖的同时,他开始揣摸自己之前的话是不是说错了。
他小心斟酌字句,往下陈述。
黑山妖王其实已经没有怎么听纤焰关于宁封子加入黑山炼治丹药的话了,他被下面的女子吸引住了视线。
在一片死寂后,纤焰的话说完了,他惊悸中等候黑山妖王的问询。
女子落在脚背上的吻,终于让黑山妖王心痒起来,恰在在这时,大殿内的九星钟响了——又有入殿者。
黑山妖王不经意地抬头,他看到了那个单薄的身影已经飘入大殿的最后面,站到一个自己容易忽略的位置。
黑山妖王的赤脚伸出去抵在女子的颈下,将她推离自己一尺远,随后他的目光朝帘外望去。
站在大殿上的众人虽然看不到黑山妖王的脸,但是都感觉到妖王凌冽的目光,于是纷纷跪落于水沉金的地面上。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艾草于众冥灵一般行动,然而黑山妖王如鹰般的目光还是狠狠地叨住了他,随后他听到了妖王的声音:过来,艾草。
艾草自己没动作,然而他的身体却朝着珠帘后急飞而去,在撞上黑晶珠帘的一霎,珠帘唰地一下开了,艾草笔直地飞入。
黑晶珠帘落下后,跪在大殿内的众人都松了口气,现在他们可以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