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夜倏忽的就怔怵，出神的盯着指间的酒樽，然后手微微一松，叮铃一声脆响，杯子落地而碎。“人，宿命，就如此物。”

杜远程耸了耸肩，摇了摇头“没那么脆。”

“只怕过之无不及。”墨青夜幽幽的，淡淡的，声音带着一抹虚无，“说去了，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剩不下了。”

“青夜，都这样了，往好的方面想吧。”杜远程叹了口气，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至少你我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顿了顿，一字字“为了忘却的纪念，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

“忘却的纪念。”墨青夜梦呓似的重复着这句话，流转眸光望向杜远程，一瞬间眼神变幻千般，似乎有很强烈的情绪在心底起伏，而最终只化作了静默。

小杜明显带有喝高的嫌疑，将胳膊横搭过墨青夜的脖颈，搂着他左摇右晃，就像上半生在酒吧喝飘了与哥们勾肩搭背的互诉衷肠一样，“对，是纪念，但，永不忘却。总有，总有一些人，他们就如我们生命中的光，在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候照亮心底，我们，呵呵，以为可以拥有他们，永远的拥有他们，可后来，后来才发觉，生命，不过是一个漫长的，不断失去的路途。当我们再也无法拥抱他们，再也无法……蓦然回首，那些光却还留在那里，久久的，永久的，不曾散去。青夜，你懂我的意思么。”

墨青夜微微的眨动着睫毛，苍白的容颜浮现出一抹梦幻般的表情，“那，你是我生命中的光亮么。”顿了下，“是不是，会有那么一日，我也不再能拥抱你。”

“不会啊，我会一直，一直在，在！”杜远程说着嘿嘿一笑，“在到你都烦我，我也不走。”

说完这句，他就静等墨青夜下一句“其实本君早已经很烦你了。”可他却没有说，而是像陷入深思般久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安静中，墨青夜忽然轻轻的道“我心里很难过。”

“我也是。”杜远程松开他，拍了拍胸膛，“憋屈，想哭。”

“那你为何不哭出来。”

“不能够啊。”小杜抿了抿嘴，“怎么能说掉眼泪就掉眼泪呢。”

墨青夜侧目望向他，眨了眨眸子，随后落寞的勾了勾唇角，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摇晃着朝外走去。

高挑消瘦的影子在杜远程的视线中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影影绰绰。

“呵呵，你这脾气啊，啥时候才能改一改。”小杜笑着低语，步履蹒跚的追将过去，“喂，，等等我。”

冷月高悬。青王府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在醉意中沉沉睡去。

风。清冷而凛冽。

草木被白雪笼罩，银装素裹，在月光下闪耀如钻。

白威与千屠的葬礼墨青夜并未通知梵落山的其余妖魔，他不想。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的悲伤与落寂。甚或说不堪。

就这样静静的不留痕迹的将他二人埋葬。埋葬在心里。总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尘封的记忆被撼动。一切重新来过。

在经过花园的石亭时，墨青夜缓缓的顿住脚步，望着月色下那一角飞檐，莫名的笑了笑。他本就孤独，失去挚友后便觉更加的孤独。这里的一切都曾经记载着那段岁月的痕迹。就如同他心底的殇一般，无论如何也抹不去。

杜远程随踵而至，踉踉跄跄挂着梦幻的笑容斜斜的倒在他身上，连同墨青夜也一同被跌靠在亭子的石柱上，光影破碎而寥落。

借着醉意，小杜顺势就贴靠了过去，将小墨抵在石柱上，呵呵笑道“怎么不走了？想在这睡啊。”

“看看。”墨青夜没有推开他，浅浅的道，“看看，那些光景。不再的光景。”

“你啊，唉，有时候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杜远程环住他的腰，“说狠心吧那是比谁都狠，说心软吧，也不是，可又比谁都心思重。”

“狠心？我狠么。”墨青夜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你这样觉得。”

第七十五章：宿命的指引

“反正比我是要狠。”杜远程若有所思，“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如你，不如你利落，决绝。”

“是么。”墨青夜不置可否，旋即苦涩的一笑“我也希望我真能如你所言。”

“冷不？”杜远程凑过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哈了口气，“冷血动物。”

墨青夜似乎毫无知觉般，自顾自的道“我还没醉，还应该再多喝些。还是，不够糊涂，清醒，有时候是多么令人生厌的事。”

“没喝好？那回寝宫咱俩继续。”杜远程抬起手用指尖在他的脸上轻轻的划来划去，“你很不开心，我也一样啊。”

“三万年。”墨青夜沉沉的道，“你明白三万年是怎样一个概念么。”

“呵。”杜远程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也无法感同身受，那该是怎样漫长的一段时光啊。”

“任如何也没想到，会是今日的结局。”墨青夜仰起脸来望着苍穹之月，“那个贪财的野狼，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束。我都不敢相信，远程，我真的不敢相信。”

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杜远程一愣，一直以来不是愚物就是孽障，要么就是假装温柔的程儿，“唉，世事难料。别想了。”

“我没法不想！”墨青夜的声音愈发的痛苦，“曾经，我落难之时他们是如何做的，全力以赴，虽然平日里我们总是互相揶揄嘲讽，但我明白，他们对我的情义。可反过来，我却什么也无法为他们做，哪怕只是尽半分力。你知道我有多愧疚，多愧疚的么……”顿了下，生涩的笑，缓缓的垂下眼帘，“那只贪心守财的白眼狼，怕是在地狱也还惦记着他的山头。”

“不会，他们不会下地狱的，你想多了，唉，别再琢磨了。”杜远程都不知该如何劝慰他。

“不是地狱难道还是九重天宫？如我们这样的妖魔，死去后还能去哪里。”墨青夜的唇角始终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看起来却是那么的落寞，“我也希望，他能转世投胎有个好去处。如果可以，我宁愿用自己去换。”

“别说傻话了。”杜远程撩了撩他的发丝，“你不都说了么，还会重逢。”

“是，是会重逢。”墨青夜轻轻的点头，缓缓，“可再见他们之日，我无颜以对。就连白威，我也没能为他做半点事，哪怕只是一个未曾偿的心愿。”

“唉，那不是形势所逼么，青夜呀，咱求你了行不，过去的事再怎么纠结懊恼都无法改变了，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有此刻，所能希冀的只有明天。”

“可，我难受……”墨青夜垂着眼帘，浓密修长的睫毛轻轻的眨动，然后深深的提了口气，手在衣袖里暗暗的攥紧，克制着心底的波澜。

“知道你不好过。”杜远程抿了下唇，“说到底，你与他们的情义要远远厚重于我，三万年，我无从体会。”

墨青夜没有言语，只是低着头，他们可以说是为了自己而死。若是没有发生那所有的一切，时光是不是依旧静好。

他们是不是还在梵落山对月酌酒，谈笑风生。

自责。悔恨。无从诉说的忏悔，痛失故友的悲伤。种种复杂而酸楚的情愫在灵魂翻搅纠缠，却，欲哭无泪。

或许，最深彻的悲伤不是失声痛哭。而是明明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杜远程只是抱着他，没有再说话。

良久，他低声道“要不，明日我们就起程吧，离开这里，或许能好过些。”

“去东瀛？”墨青夜反问。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杜远程转了下眼睛，“没准鬼界此时已经打得天翻地覆了。”

“全死光了才好！”墨青夜的眸光倏忽冷彻，狠狠“纵是无冥挫骨扬灰，也难销我心头之恨。”

“嗳不知道啥状况啊。”杜远程眨了眨眼，“从这出去就知道了，傅锋韩立他们原本不也是天上的神仙么，跟着他们一同去倒也省事了。”

墨青夜静默，道“他们本是芙蓉的下属。”

“嗳？说起芙蓉，我们去了天上就能再见他了。”

墨青夜幽幽的叹息，终于是抬起眼眸，侧目望向一边，静静“我与他，交情不是很深。但芙蓉那个人不错，温和清雅，不似那些狼心狗肺道貌岸然之徒。”

“人家对你挺好的。”杜远程笑了笑，“我说，他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啊。”

“滚！”墨青夜冷冷的盯着他，“这等轻浮之语你倒是脱口就来。”

“开个玩笑嘛。”杜远程嘿嘿一笑“他要是对你真有非分之想，我也不干啊。”

墨青夜抿着唇角不留痕迹的轻笑，说不出的滋味，“说起这个，你那个河神如何了？”

“……”杜远程一怔，“啥河神……”

“少装糊涂！”墨青夜冷幽幽的，“本君就不信，才几多时日，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上哪知道他咋样了。”

“怕是还在苦等吧。”墨青夜不冷不热，“他对你，可真是情深义重呢，连最珍贵的宝珠也舍得。”

“……”杜远程连连黑线，却是想起来当初与河神约定之事。虽说与他巫山云雨不可能，但抚琴酌酒倒是无妨，毕竟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但这些也就在心里想想，是断不会说出口的。沉吟，话锋一转“去付凌霄的虚境时，我打算请非天同往。”

“那是你的事。”墨青夜的态度倏忽就变得冷淡了，“你请他，与我何干。”

“是是是，跟你没关系。”杜远程顺着他道“那你就在凤羽那乖乖的等着知道么。”

“等着？等什么，本君也要前去！”

“你这样咋去啊！青夜，能不能不任性。”

“哼！”墨青夜的小心思又纠结起来，“要说任性，你与我不相上下。”

……这个话题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了，杜远程蓦然就乐了，带着一抹幸灾乐祸的情绪，“估计付凌霄那孙子已经杀到鬼界去了。”摸了摸下巴，“正好！那我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

墨青夜并未应声，而是抬眼望着天际闪烁的繁星，那一颗颗星辰，代表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宿命。而今，这片天地又将被怎样的宿命牵引。

第七十六章：真正的对手

而后，他收回视线，望着杜远程眉心的印痕，冰蓝赤红的色彩交织耀目，仿若燃烧的命运光轮。难道真的是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从此刻起，三界将打破长久以来的沉寂，迎接一场风起云涌的变故。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出现在这里么。心里千般，嘴上却仍是几分冷屑的道“休要在此痴人说梦了。”

“真的啊，你不觉得么，说不定那俩货已经打得难舍难分了，哈哈。”

墨青夜继续静静的带着几缕迷惘的望着他，半晌，忽然道“抱住我。”

“嗯？”小杜诧异，“你冷了。”说着，连忙往前又贴了贴，将墨青夜整个搂入怀里。“这回呢，暖和些没？”

“抱紧我。”墨青夜一字一顿，像是某种誓言。

“嗯。”杜远程手臂稍微用了下力，紧紧的搂住他，嘿嘿笑道“关键时刻，还是我好吧。你要是冷了，我们就回去。”

墨青夜静然无声。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似乎稍纵即逝的温暖。那温暖时而被风吹散，时而又聚拢，飘飘渺渺，若即若离。这，或许就是他们的宿命吧。

许久，青夜轻轻的喃喃“不道因果，不问流年。聚散离合，时光荏苒。我们漫步其间，看遍了世间风景，才发现，最好的故事，都难以言喻，悄然的滋生于心底，想起来就微笑。”

“嗯。”杜远程微微一笑，“你，就是对我而言最好的。”

青夜的眸光一怔，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样情意绵绵的话来，用这等深情的口吻。“呵呵。”亦是一笑，“走吧。”

两人手牵着手往寝宫的石路上缓步行去。光阴在静谧的夜晚显得那般浅淡。而就在万里苍穹之下的另一方黑暗之地，一场如火如荼的战争正在铺天盖地的席卷。

付凌霄终于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与烦躁，连同对无冥长久以来暗中忍耐的不满，于几日前，就已经倾巢而出。时间倒退回三天前，在杜远程一伙正奋力攀登断魄崖时，远在九重天上的龙族殿下已然召集了人马杀向鬼界。

其实，付凌霄的初衷并不是想引发战火，那样于人于己都没好处。他也猜到了无冥的态度会很顽抗，到了手的宝贝谁能心甘情愿的拱手让人。所以，他才带足了兵马，准备威胁一下无冥。然，出乎他意料的是，无论他言词上怎样胁迫，行动上如何敲山震虎，无冥却都软硬不吃，铁了心的就是不打算交出箜峒碎片，其意再明显不过，就是想跟他撕破脸皮。

在鬼界皇宫大殿内，分坐于两侧的二人在那一瞬间眼底都燃起了杀气。维系了数十万年如履薄冰的关系也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浓重的肃杀在冰冷的大殿之中蔓延，而皇宫外，天界与鬼界的兵马早已剑拔弩张。

这是一场阴谋与阴谋的较量。

正所谓黑吃黑。

在无冥摔碎黑色琉璃盏的一刻，天界与鬼界的战争终于临界爆发。

付凌霄手下并没有左右护法之类，因为一向自负的他认为，根本无需那些点缀。而无冥的护法大将们也在与杜远程一战中尽数皆亡，时至今日，就成了他们两人的终极对决。

无关厮杀的兵将，无关天地，只是他二人。你死我活。

而付凌霄始终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无冥的态度突然间变得如此强横。就算他心底不愿，可多少也应该掩饰下，或者搪塞下，再或者找个折中的办法。

可，无冥没有。

就像是神经受到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刺激，变得十分狂癫凶猛。

远在万里之外的龙族殿下也得知了九龙棺中古尸不见的消息，可后来发生的事，他就不怎么清楚了。毕竟离得太远，而且他也是事务缠身，而当亲自登门时，无冥已经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不过这些都是付凌霄的心理活动，他才不会无聊到去问一二。在他的眼里，无冥虽然法力深厚，可归根结底都是不值一提的鬼。这种根深蒂固的阶级歧视是过了多少年都无法改变的。而且跟那只卑贱的蟒妖一样，无冥也是个为情所困的傻瓜，为了虚无缥缈的感情将自己落得这般田地，在他的心中他从来就不曾对他产生过半分同情，有的只是无尽的蔑视。

在这场博弈中，付凌霄是胜券在握的。因为他是神仙，是上界最荣耀的战士，是龙族最尊贵的殿下。真理总是站在他这边的。他如是想。

而此时无冥的心境也可想而知。硬生生的就放走了杜远程那小子，更令他沮丧懊恼的是，非天竟然说出那些薄情寡义的话来。

数十万载的光阴，让他空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