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安迪态度再强硬一点，张卫东可能会拒绝，可是没有，他就这样默默的看着，等着，催都不催一句。正正是因为这样，张卫东随着他的目光软化了，喜不喜欢可以先搁在一边，安迪给了他一个最基本的东西，叫尊重。

张卫东闭了闭眼睛，再次苦笑：“你说喜欢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有什么过去吗？”

安迪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人都会有过去，你可以说给我听。”

于是张卫东说了。

他说得很缓慢，很艰难，不时就要停顿一下，或者咬咬手指头，深吸一口烟。他说到叔叔是怎么跳楼的，说到婶婶是如何变成痴傻，说到他自己，经过了背叛和挫折，越来越怀疑人生了，甚至打算放弃梦想……

这事一个很沉重的故事，悲伤多于欢乐，这些事，他从来没有打算告诉另一个人。

他甚至都不愿意回忆，可是他现在逼自己说出来，只为了回报安迪的尊重，对方真心实意的告白，自己必须给个明确的答复，拒绝，也要给出拒绝的理由。所以他连最难以启齿的过去，以及自己对性的厌恶，统统都说了，没有丝毫保留。

“你明白了吗？安迪，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甚至不能跟你上床，这样的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你走吧，去北京吧，好好珍惜自己，然后找一个珍惜你的人。”

安迪笑了，脚蹲得发麻，索性趴到了张卫东腿上：“东哥，我只听过有人为了爱自杀，从来不知道有人会为了性自杀。东哥，我喜欢你，是喜欢你这个人，不是非得和你做那些事。”

张卫东见他一点也不在意，反倒愣了。

不得不愣，因为他都打算孤独终老了，从没想过，有人会不介意他的毛病，并且不强迫他。

安迪又说：“东哥，我知道珍惜我的那个人，就是你呀，你也给个机会，让我珍惜你，可以吗？”

张卫东傻傻看着他，只感觉喉头又酸又胀，张开嘴，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安迪仍是安安静静的等待着，就像刚才听故事一样，认真、用心、没有插过半句嘴。

最后最后，张卫东轻轻点了一下头。

就那么一下下，不仔细看就漏掉了，但是安迪看见了，所以像个孩子般欢跳起来。

张卫东还是跟安迪来到了北京。

他自己在哪里都无所谓，但是不能耽误对方的前程。

北京，中国的首都，比广州繁华，也比广州冷漠。张卫东初来咋到，感觉到这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疏离，每个人都似乎漠不关心的样子，走在路上行色匆匆，好像大家都很忙。

正式交往以后，安迪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本性露了出来，真的就是一个大孩子。

总是兴致勃勃的缠着张卫东，叫他带自己去玩。

他们住在新公司的宿舍，公司已经帮安迪配备了经纪人和助理，但因为合约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所以他成了闲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张卫东虽然不闲，但是也尽量满足安迪，把婶婶交给小姑娘助理帮忙照顾。

因为他知道，当艺人最缺的就是自由时间，等到安迪开始工作了，想好好玩一次可不容易。

他们去了北京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名胜古迹，安迪一口气冲到长城，还爬上城楼学秦始皇指点江山。结果乐极生悲，他一个不小心把脚崴了，右脚的脚踝肿了起来。

张卫东背着他往回走，边说：“我觉得，我比修长城的工人还悲催。”

“为什么？”安迪一下下扯着他发尾。

“你当自己身轻如燕么，一百来斤呢，被你压死还不算为国捐躯，你说悲催不？”

安迪趴在他背上咯咯直笑：“卿家辛苦了，下山后，朕赏你白银千两，良田百亩，以慰卿心。”

张卫东被打败了，只好说：“臣多谢陛下。”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也这样背过另外一个人。那家伙为了跟自己斗气，非要赢得五千米长跑比赛不可，结果因为没有热身，跑到中途就因为抽筋倒地了。这件事，发生在高中二年级的运动会上，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张卫东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来，可是确实没必须想起来，所以他很快抛开杂念。

一心一意走自己脚下的路。

山头夕阳正好，青山连绵，灰色的长城沿着山体曲线起伏跌宕，微风也正好，捎来了纷纷扬扬雪白飘絮。一切都很好，只是近黄昏。

安迪扭伤了脚，却仍不肯安生。

礼拜天的晚上，他又缠上张卫东了，非要对方答应，明天一起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不可。

张卫东说什么也不答应，扭伤可大可小，弄不好，以后会变成旧患。

但安迪就是坚持要去，死活都要去，谈不成了，他便眼巴巴地看着张卫东，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张卫东硬起心肠，该干吗就干吗，就是不理他。

安迪也有倔强的时候，单脚踩地，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进了洗手间。

张卫东要上大号，没好气地说：“出去，不然熏死你。”

安迪就不出去，蹲在了马桶面前，抬头，继续眼巴巴看他。

两人一坐一蹲，眼对眼，足足僵持了五分钟。

张卫东又被打败了，霍地站起来，拎小鸡似的把安迪拎出洗手间，恶狠狠地说：“明天坐的士去，不许自己下地走，否则就把你挂旗杆上示众，听到了没？”

安迪欢呼了一声，竟然单脚跳起来，整个人挂在张卫东脖子上。

张卫东拿他没辙了，彻底没辙了。

第四十五章：生命如歌

张卫东不顾安迪的反对，硬要搬出宿舍。

他在二环租了间单人房，面积很小，门被鞋柜顶着，只能打开一半，屋内一眼就看完了。

张卫东别无选择，北京的房价实在太贵，继续在宿舍里住，一来影响不好，二来自尊心作祟，他希望自己和安迪的关系能简单而纯粹，不牵涉到任何金钱利益。

搬家的时候，张卫东行李不多，一个箱子可以打包完，除了婶婶和轮椅，就剩下两个大琴盒了。

两个琴盒里装的都是吉他，其中一把，是萧君故从法国带回来的礼物，另外一把，也和萧君故有关，是少年时期，萧君故和他一起打暑假工，两人共同攒钱买的。

这把吉他跟着张卫东十多年了，尽管它很廉价，音色也不好，但是上面有当年伍佰留下的签名，有七龙珠的贴纸，也有大虎和小虎的涂鸦，这些回忆的价值远远超过了乐器本身。

搬到了新住处，张卫东开始收拾东西，安迪无所事事，便把新的琴盒打开了。

一张a4纸从盒子里飘了出来，安迪弯腰捡起：“东哥，这是什么？”

张卫东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低沉：“歌谱。”

“歌谱？你写的新歌吗？”安迪很感兴趣。

张卫东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从前他疯狂的想唱歌想创作，而现在，他则努力的压抑自己，无视心底日益泛滥的渴望，逼自己面对实现，忘记音乐。

安迪看着歌谱，跟着音符哼了起来。

张卫东把屋子收拾好了，地也拖干净了，见他仍在哼，便说：“你拿去用吧。”

“啊？”安迪抬头，愣愣地看他。

张卫东点了一根烟，挨着墙壁，眼神飘虚地说：“反正放着也是放着，拿去吧。”

安迪细心把歌谱折好，捏在手心里，轻咬了一下嘴唇：“东哥，谢谢你。”

张卫东对他笑了笑，心底有点苦涩。

北京不只房价高，物价也很高，所以对张卫东构成了生活压力，他得没夜没日的当代练。

并且他还要照顾婶婶，如此一来，更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陪安迪。现实就是这样，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琐事充斥着，每天都风花雪月、谈情说爱，只有在小说和电影的世界中才有可能。

对此，安迪并没有怨言，因为他自己也要工作，几乎没有闲暇时间。

他们都身在同一座城市，却整个礼拜没有见面了，但是每天晚上都会通电话。

张卫东本来就是个话少的人，通常都是安迪在说，他在听，有的时候，安迪太累了，就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看着夜空里同一个月亮，倾听彼此的呼吸声。

这样的日子，对张卫东而言，没什么不好，但也没什么好。

得过且过吧。

这天早上，张卫东又熬了一个通宵，他看婶婶还没醒，正想躺沙发上补眠，结果安迪来了。

安迪给婶婶买了很多营养品，一并提着上来，进门就说：“东哥，帮帮我。”

张卫东把沙发的被子挪开，空出位置让他坐下：“怎么了？”

安迪却又不说话了，低头，抠着手指，看起来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张卫东揉揉他蓬松的卷发：“说吧，没关系，我能帮就帮。”

安迪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说：“你上次给我的歌谱，我给经纪人看了，然后他叫我再写多几首，凑成专辑一并推出。可我……可我哪里会写歌啊，于是随便找借口推辞，后来经纪人不高兴了，他说是因为创作型的歌手有发展潜力，所以公司才肯签我。东哥，我该怎么办啊？”

张卫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旦被定位成创作歌手，为了节省资源，公司不会再帮其收歌，所以通常创作歌手专辑里大部分的歌都是原创，再翻唱几首经典名曲凑数。

而且他就是想帮安迪，也有心无力啊，因为创作得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张卫东想了很久，提出没办法中的办法：“要不你对经纪人说实话？就说这歌是朋友写的？”

“不可以。”安迪马上摇头：“我已经答应经纪人了，因为被逼得急了，就一口答应了他……东哥，我是不是做错了？可是我刚刚加入公司，还没站稳脚跟呢，如果出尔反尔的话，我想以后再也没有我的位置了……”

张卫东无奈了：“可我哪有时间帮你写歌呢？”

安迪眼睛一亮：“你肯帮我？只要你肯帮我就可以了！”

“可是我要……”

“我可以请人帮你照顾阿姨。”安迪打断他，急切地说：“东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其他事情统统都交给我，我帮你换个大点的房子，再请两个佣人，一个打点你们的生活，一个照顾阿姨，这不就可以了吗？”

张卫东一愣，想都不想就拒绝：“不行。”

安迪丧气了，蔫头蔫脑，垂下肩膀叹一口气：“那就算了，我还是去跟经纪人坦白吧。”

张卫东心里也很纠结：“真的要这样做？”

“嗯。”安迪歪着脖子，把脑袋靠到他的肩头：“我说过会对你好，虽然我现在给不了你什么，可是也不想勉强你。东哥，我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可是看到你那么辛苦，我还是会心疼啊……”

“不辛苦，这样也挺好的。”张卫东抬手，又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安迪转身，扑到他怀里撒娇：“东哥，趁还有点时间，抱一抱我吧。”

张卫东身体僵硬了，他一手抓住沙发边缘，绷紧肌肉，像个硬挺的铁人。

安迪去挠张卫东的胳肢窝，见他仍没有反应，纳闷了，掀起那衣服往里摸：“我的手冰不冰？”

张卫东实在忍不住了，用力把他推开，粗声说：“别碰我！”

安迪被推跌到地上，怔了怔，看见张卫东脸色很难看，便赶紧解释：“东哥，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对不起……”

张卫东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深吸两口气，把他拉了起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两人都没再说话，相看无言，尴尬的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安迪看看手表，凑到他脸上亲一口：“我得走了，别熬夜，记得给我打电话。”

安迪一直走到了门口，把门都打开了，忽然听到张卫东的声音。

“你的专辑还要几首歌？”

安迪面露喜色，兴高采烈地说：“四首，四首就够了！谢谢东哥！”

张卫东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可能不会太快。”

他答应了帮安迪写歌，但是拒绝了安迪提供的任何帮助。

这次不是因为自尊心作祟，而是一个外人知道了，会认为很荒诞的理由——他深爱着自己的作品，并且认为它们是有灵魂的，因为每一首歌，都是他信仰和梦想的结晶。张卫东可以无条件转赠给安迪，但是却不能用歌曲来交换其他好处，他不是作曲家，他只是因为想唱歌，所以才会写歌。

张卫东什么事都能马虎，唯独对待音乐，就如同对待生命般认真。

他是那种，一旦投入音乐，便忘记自己忘记一切的人。张卫东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三分之一的时间创作，三分之一的时间照顾婶婶，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赚钱，可是仍然不够，因为当代练的时间少了，收入也少了。

在沉重的生活压力之下，张卫东创作的歌曲也是压抑的，都是以悲情和黑暗为基调。

但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好比一个人身心疲惫的时候，却硬逼着自己去跑步，跑起来是很畅快，其实是在透支着自己的精神和体力。

张卫东每天要吸两包烟，并且还有增加的趋势，他常常头痛，精神不振，上一秒明明要去收衣服，可是走到阳台上，却把这件事给忘记了，脑子里塞满杂乱的音符。

刚开始创作还算顺利，都后面越来越难，总是有卡到瓶颈的感觉。

于是他连觉也不睡了，拼命吸烟，最后的一首歌，几乎是在精神游离的状态下完成。

等他终于把所有的歌写完，已经一个月过去了。

而这些歌，张卫东自己都不太愿意弹唱——因为太黑暗了，风格离不开死亡、毁灭、孤独、沉痛、无奈……即使它们的曲调是悦耳的。

安迪得知歌已经写好了，很高兴地说：“东哥，辛苦了，我要好好犒赏你。”

张卫东给出的反应，便是一头栽到在床上，雷打不醒，整整睡了三十个小时。

等他醒来，安迪把早已做好饭菜热了一遍，装在大碗里端过来，念念叨叨：“你这只懒猪，睡得跟植物人似的，我挠你脚板都不醒。饿了没有？快吃吧。我叫小红推阿姨到公园去散步了，等会我们也出去逛逛吧，东哥你想去哪里？”

张卫东饿得像难民一样，只顾着埋头大吃。

这时安迪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张卫东说：“公司有同事得了奖，今晚在ktv庆祝，我们也去玩吧，好么？”

张卫东的嘴巴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问：“不好吧？我又不是你们公司的人。”

“没关系的啦，那个同事和我也算朋友了，请的都是熟人。”

张卫东想了想，点头。他酒瘾犯了，因为经济原因，很久都没有沾过酒了，去白喝一场也好。

安迪深怕他反悔似的，立刻拿起电话，答复同事说他们有两个人过去。

晚上的九点半，到了ktv以后，张卫东一个人也不认识，便独自坐在包厢角落喝酒。

安迪倒是和其他人打得火热，嬉笑怒骂，见了谁都能搭上话。

尽管张卫东没有引起注意，但他仍感觉到周身不自在，因为参加庆功会的大部分都是艺人，个个都衣着光鲜，而且这里又是高级俱乐部。张卫东身穿一条牛仔裤，一件圆领t桖衫，有点随意过头了。

他当初匆匆逃离广州，能带走的东西很有限，那些隆重的正装，压根没想过以后会用上。

张卫东倒是不怕丢人，但他怕给安迪丢人，所以尽量离对方远一点。

几杯芝华士下肚，张卫东听到了熟悉的旋律，顿时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