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周丽带来的人，竟然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国内外享誉盛名的大导演。

这个人的名字叫林奇，来自香港，年约五十岁，谢顶微胖，看起来像亲和的邻家大叔。

林奇一开口，就用水准很普通的普通话说：“终于见到你了，太好了。”

张卫东惊讶过后，单刀直入地问：“林导演，找我有什么事？”

林奇说：“我有部片子，里面缺一个很重要的配角，你是我心仪的人选，可惜一直没办法亲自联系上你本人，还好这次有周丽帮忙。”

张卫东对电影不感兴趣，于是说：“我帮不了你。”

林奇愣了愣，还是头一遭有人拒绝接他的戏，却也不恼怒不放弃：“我找你是有原因的，我在网上看过你的视频，就是在酒吧唱歌的个视频，当时我脑子里有个念头——对，就是他了。”

“可是我对演戏一窍不通，也不喜欢演戏。”张卫东说。

“没关系，我把剧本带来了，请你认真看完，再给我答复可以吗？”

张卫东无法一口拒绝对方。

首先林奇的态度很诚恳，而他的身份地位又太崇高了，国内的导演很多，可是能走出国内，站在外国大型电影颁奖礼上的导演没有几个。在艺术的范畴来说，林奇绝对是一个为国争光的英雄。

张卫东收下了剧本，带回家以后，一看就停不下来，足足看了整个通宵。

看完以后，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好多次，都喉头发酸差点落下泪来。

他终于知道，林奇为什么会来找自己了。

剧本里的流浪歌手lvan，简直就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他，同样不幸的童年，同样在梦想和现实矛盾中挣扎，同样爱上男人……lvan是个唯心主义者，他滥药酗酒，私生活放浪形骸，却不愿意和自己所爱的人发生性关系。

其中有句独白，lvan这样说：“我喜欢那些女人，所以和她们做爱；我也喜欢你，也和你做爱，那你和她们又有什么不同呢？得不到永远是最好的，所以我要你永远想着我。”

张卫东替lvan感到心疼，因为爱上不该爱的人，所以惩罚自己永远得不到对方。

他认同lvan，懂得lvan，仿佛像真的认识这个人似的。

而张卫东也希望，有更多人认同他，懂得他，不应该说是——他们。

张卫东把剧本交还给林奇，用最真诚的态度说：“我真的不会演戏，一对着摄像机，就浑身都不自在。你有没有看过我拍的电视剧？观众们都说：这家伙是在背台词吗？”

林奇自信满满的笑了：“这些你都不用担心，就算我搞不定你，也有别人能搞定你。”

张卫东满头雾水地看着他。

“知道主演是谁吗？何以安，他是个魔法师，跟他一起拍摄，没有人能免疫，不会被他带入戏里。”

张卫东再次惊讶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当初和安迪偷偷溜出来，一起到在影院里，看了何以安主演的，逼真得让他毛骨悚然，料不到，自己竟然有跟对方合作的机会。演艺界的鬼才，又是一个超级大腕，张卫东怀疑自己走了狗屎运。

他清晰感受自己内心的悸动，他想要尝试一下，为了自己，也为了lvan。

张卫东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很迫切的，想要去做一件事。

可是他自己做不了主，能不能接拍这部电影，必须得经过萧君故同意。

而当初，萧君故又是为什么代他拒绝了这部戏呢？

在礼拜五的傍晚，吃饭的时候，张卫东把这事跟萧君故说了。

他省去了周丽那一环，只说林奇找上自己，而自己看了剧本以后，很想答应对方的请求。

萧君故放下碗筷，沉默不语地盯着张卫东，良久才问：“为什么？”他又继续逼问：“你一直对工作不上心，也不喜欢演戏，为什么突然就有了兴趣？”

张卫东不愿意和他剖白自己内心的想法，便说：“我想拍，行不行？”

“不行。”萧君故拒绝。

张卫东看他脸色不好，心里已有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仍不想放弃：“让我拍吧，我……”

萧君故冷冷地打断他：“因为你觉得自己很像lvan？”

张卫东愣住了。

“我看过那剧本，是这样被错吧？一个愤世嫉俗，却又天真矫情的歌手，真的很像你。”

张卫东忍不住替lvan说话：“那不是矫情，是对爱的尊重！每个人对爱的看法不一样，对待爱的方法也不一样，你又不是他，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吗？难道跟一个有妇之夫上床了，就不矫情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萧君故起身起开饭桌。

这事应该是不成了——张卫东很失望，心底那团重燃的烈火，被一桶冷水泼灭了。

他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也就对明天没有了期待。

如果真的认识lvan，以那家伙的性格，一定会大声的嘲笑他：你太没有出息了！

张卫东承认，自己确实没有出息，因为婶婶，他连死都不敢死。

这天晚上他无法入睡，辗转反侧，最后干脆不睡了，独自到阳台上吸烟。

萧君故突然幽魂似的出现，站在张卫东身后问：“你就那么想拍那部电影？”

张卫东吓了一跳，却不肯说话。

他的手指一弹，烟蒂飞出阳台，在半空中划出从上坠落的弧度。

萧君故走到他身侧，抱着手臂，挨在围栏上：“难得你找到了乐子，不让你拍，肯定会怨我……算了，让你拍也不是不行。”

张卫东知道没那么便宜的事，就问：“你要怎么样才答应？”

萧君故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lvan和男主角有大量的感情戏，戏里他们还会接吻。既然你那么想拍的话，就主动亲我，亲到我满意了，心里平衡了，就让你去拍。”

张卫东：“……”

“对，我就是那么小气，反正机会我是给你了，要不要随便你。”

张卫东：“……”

“快点，要么亲我，要么滚回去睡觉。”

张卫东：“……”

“亲吧，就当彩排好了。”

张卫东把心一横，倾身靠近萧君故，在对方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立即退开。

“不及格，剧本里写的是舌吻，你这算什么？敷衍我吗？再来。”

两分钟之后，萧君故对张卫东的表现很不满意：“投入点，给点感情，你是故意想ng？好跟别的男人亲多几次？再来。”

“再来，接吻要闭起眼睛。”

“再来，离那么远干吗，过来抱着我。”

“不对不对，再来……”

第五十三章：lvan（上）

浴室里的水龙头开到了最大，白烟一层一层腾空，积压在有限的空间里，很快占满了视线。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张卫东按住胸口，蹲在马桶面前，即使有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他仍然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一边呕吐一边极力克制着自己。

经过一整夜的消化，能吐出来的都是酸水，他抹了一把嘴巴，闭起喘气。接吻和性爱，同样让他感到恶心，一想到有条湿漉漉的舌头，钻进自己口腔里肆意搅动，又再忍不住开始频频反胃起来。

张卫东哆嗦着双手，拉开盥洗台下方的储物柜，胡乱摸索了一阵，从角落里拿出原本用来装消毒粉的圆形塑料盒子。一针扎下去，他跪在地砖上浑身瘫软，身体仿佛化成了一汪水，酥酥麻麻的荡漾开去。

他此时唯一的感觉就是舒服，很舒服很舒服……所有的不适和恶心都消失了。

“怎么洗那么久？去等着，马上可以吃早餐了。”萧君故站在火炉前，头也不回地说。

张卫东应了声，坐到餐桌面前，无所事事的翻开报纸打发时间。

萧君故端着通心粉来到饭厅，看见张卫东优哉游哉的样子，微微一笑：“要不要辣椒酱？”

张卫东摇头，放下报纸拿起筷子，埋头就吃。

其实他并没有胃口，勉强自己吃了半碗通心粉，还有一大块火腿片，便食不下咽了。

萧君故一直暗暗观察着张卫东，见他单手托着瓷碗，用筷尖挑着食物往嘴里送，每吃一口，都要嚼上个半天，还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一番。萧君故越看越不顺眼，皱着眉头问：“我做的东西有那么难吃吗？”

张卫东马上摇头：“不难吃。”

说罢他把碗捧到嘴边，狠狠地扒了一大口通心粉，草草咀嚼，然后咽了下去。

萧君故看得好气又好笑，片刻后，又觉得问题挺严重，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东子，你这食量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张卫东小心谨慎的回答：“没有，可能昨晚没睡好，没什么胃口。”

“昨晚你根本就没睡，今天别工作了，我叫周丽安排。”

“不用，今天本来就不忙。”

张卫东逼自己吃完了整碗通心粉，一边擦嘴一边试探地说：“那……我走了。”

萧君故默默看了他片刻，把头一点。

张卫东顿时整颗心都松了，仿佛终于熬到刑满出狱。

萧君故把他送到门口，照旧嘱咐了两句，叫张卫东开车小心点，又亲亲他的额头。

张卫东连声答应着，等到走出萧君故的视线范围，便拔腿狂奔起来。

不管怎么说，他习不习惯，适不适应，抗不抗拒，都改变不了目前的生活状态。

他认命了，不再徒劳挣扎了。

好在萧君故终于答应让他拍戏，终于终于。张卫东也不知道为何这部戏有那么大的魅力，能让他做到这个地步，就连当初他想唱歌想疯了，也不曾讨好过萧君故一句。

然而他没想到，他刚接下了这部戏，连个缓冲的时间都没有，两天之后就要开拍了。

原来整部电影已经拍摄了大半，只剩下lvan的戏份，以及后期制作，因为一直寻觅不到适合的演员，否则早就杀青了。又因为电影是由林奇和编剧两人自己投资，不带任何商业性质，艺术至上，才会事事追求完美。

张卫东了解这些以后，越发感到压力山大，生怕自己拖慢了进度，辜负别人的期望。

他不管走到哪里，几乎是剧本不离手。

张卫东还不分场合的逮着小八，让他跟自己对台词，希望勤能补拙，做足准备迎接挑战。

“lvan，我不想回家了，可不可以在沙发上借宿一晚？”

张卫东冷冷地说：“不行，我只是带你回来上药，现在你可以滚了。”

“你就那么不近人情？要不是你撞到我，我怎么会受伤？”

“明明是你自己冲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后别到酒吧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讨厌你，无论你怎么缠着我，我还是讨厌你，快点滚吧。”

“你讨厌我？那为什么要背着我爬上五楼？直接叫救护车就好了啊。”

张卫东：“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lvan，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多看你几眼，我……”小八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捧着肚子瘫在保姆车后座上，连连摇头：“东哥，你饶了我吧！对着一个大老爷，这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张卫东卷起剧本敲打小八的脑壳：“没用的东西！”

他并没有责怪小八，因为自己也迟迟进入不了状态，总是有种别扭的感觉。

可是时间不等人，晃一晃眼，就到了正式开拍的日子。

果然如张卫东所料，林奇完全不能接受他的表现。这个看似亲和的邻家大叔，一担任导演就像变了个人，杀气腾腾的统治整个片场，剧组的工作人员都唯唯诺诺，生怕惹毛了他，招来一顿尖酸刻薄的狠骂。

电影开拍了一个上午，张卫东就足足被骂了一个上午。

“卡！你这个没长脑子的蠢货，刚刚叫你注意表情，你又忘了动作，你是机器人生的吗？肢体那么不协调，自然一点行不行？要不要我灌你喝零七号柴油？再来一遍，全世界stay by！”

类似的责骂张卫东听得太多了，刚开始还感到难堪，后来几乎麻木了。

关于他的镜头，林奇没有一个是满意的，换而言之，整个上午都白忙活了。

到了休息时间，林奇连午饭都不吃，揪着张卫东念念叨叨，跟他讨论lvan的心态以及为人。张卫东跟林奇说了自己对lvan的看法，也得到对方的认同，甚至还拍拍他的肩膀，叫他不要丧气继续努力。

可是张卫东怎么能不丧气，林奇是个非常专业的导演，经验老道，在片场呼风唤雨调兵遣将，而他自己，只不过是个门外汉而已。越是感受到其中的差异，他越是没有信心，这样真的能合作下去吗？

张卫东满脑子想的都是lvan，像解剖尸体一般仔细琢磨这个角色，怎么样才能演得栩栩如生？

下午再开拍的时候，张卫东自认为表现不错了，可是林奇仍不满意。

不但不满意，还忍不住飙了粗话：“死扑街，你到底有没有用心演？”

拍摄断断续续，到后来，林奇举起白旗投降了。

“不拍了，不拍了，再拍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张卫东你给我等着，今晚我就回去改拍摄顺序，后天再来，让你看看什么叫演戏！”

张卫东很尴尬，心里又有点感激，因为林奇再怎么恼火，也没有说要换人。

但是照这样的情形持续下去，换人恐怕迟早的事而已。

他明明理解lvan，认同lvan甚至是欣赏lvan，但却无法驾驭lvan。

对于这个角色，张卫东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了。

忧心忡忡的度过了两天，又到了开拍的时候，不过这次场景转移到户外——香港太平洋山顶。

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张卫东第一次见到了何以安。

当时晚霞刚刚变暗，天色灰蒙蒙的，山下的灯火已争先恐后亮了起来，繁华至极。

张卫东赶到山顶的时候，现场已经布置得七七八八了，他环顾四周，最后锁定了站在远处眺望夜景的男人，大伙都在忙，而那个置身事外的家伙，应该就是何以安了。

他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身穿黑色长风衣，束紧腰带，正好勾勒出了高挑修长的身段。

单单用肉眼看上去，倒是十分符合戏中男主角的形象，一个外表干练内心闷骚的男人。戏中的他按部就班念书、考试、留学、结婚、发展事业、生下孩子，做到了世人眼中成功的标准，完美得无可挑剔。可是他遇上叛逆的lvan，所有的完美就变得空虚乏味了，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

张卫东犹豫着，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打招呼，毕竟地位差异太大，就有了套近乎的嫌疑。

他抓紧时间又看了一遍剧本，以防出错。

到即将开拍的时候，林奇叫张卫东站到预定的位置上，又交代拍摄的流程，却完全不管何以安。

准备功夫已经做好了，直到林奇喊就位，何以安才转过身来，走到用粉笔标志的位置。

张卫东和他面对面站着，终于把对方看了个清楚，整张面孔线条冷硬，轮廓鲜明鼻梁挺直，要说英俊也算不上，但也挑不出什么缺点来，挺耐看的一张脸。

林奇喊了开始，何以安仍站着不动，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张卫东心里纳闷，可是导演没有喊停，他也只好陪对方一起站着，倍感别扭。

半晌过后，何以安忽然抬起眼来，冲着他一笑：“lvan，你来了。”

张卫东心脏突的一抽，瞳孔放大，不自觉发出了一声单音，随即慌忙地别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