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尽歇+番外——慕小薰
慕小薰  发于:2015年0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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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我“筠筠”,不止一次。

这是失忆的沈约绝无可能知晓的名字。

我的目光突然落在桌上的小葫芦上,阿绿“喳喳”地叫起来,自床边像箭一样冲到葫芦嘴上站着。

葫芦没有塞上,阿绿把小小的脑袋凑过去瞅瞅,又抬起头来看一看我,它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呢?

我忍着痛楚翻身下床,尽量不惊动任何人,悄悄地去摸小葫芦。

葫芦里面是空的——所谓什么朝暮堇的露水没有了。

阿绿一拍翅膀,我回头,它扑棱棱地飞走了,尾羽展开又迅速合上,像一柄黑缎面的小扇子。我愣愣地看着它飞行的轨迹,心里面说不出怎样的滋味。

沈约一直没有出现过,我也不想传唤他,直接带着装朝暮堇的葫芦去找已经隐退的张衡。

讽刺的是,他现在是我除了阿墨以外唯一相信的人。我相信,他能给我一个答案,尽管这个答案可能不是我心里面真正想要的。

张衡仔细端详了那个葫芦,又向我反复确认了朝暮堇的名字。他的眼睛里面闪烁着稀有的激动的光,拿着古籍的左手在颤抖。

那古籍缺页烂角,脆薄的纸张上用精致的油墨印了一种花,花色深紫,蕊色青绿,花开重瓣,妖娆婀娜中有一种亭亭玉立的兰花之美。

很少有深重色的花能美得如此清丽的。

“如果真是朝暮堇……”张衡整理出一句完整话来,“这葫芦装的可不是露水。”

我挑了挑眉,等他的下文。

他不负所望地接口道:“而是朝暮堇的花蜜。”

我将沈约告诉我的那些重复了一遍,还十分想问那些东西是不是也是他骗骗我的,忍了又忍,没能问出口。

“朝暮堇的露水传说中确实能引来凤凰,但是它的花蜜却更加稀有。”张衡轻叹一口气,“我只是在古籍中看到记载,绝没想到此生还有缘分见到它,实在是……”看样子他又有激动万分的趋势。

我赶紧打断他:“它的花蜜有什么讲究么?”

张衡摇头晃脑地诵道:“凤兮凤兮,百鸟取蜜。雀兮雀兮,我心戚戚。”他回味完余韵之后,才慢慢地说,“朝暮堇的花蜜是最昂贵的贡品,也是鸟雀,特别是凤凰,用来求偶的上等材料。”

求,偶?我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沈约把它送给我,那岂不是……

“陛下——”张衡老头看我完全跑偏,终于忍不住把我的思绪扯回来,“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这花蜜的香气凡人是闻不到的,它对普通人而言就像一滩水一样平常,扔到哪里都不会多看一眼。但是——”

最怕就是他口中的“但是”,我硬着头皮问:“怎样?”

“对于鸟雀一族来说,朝暮堇的蜜,尤其是它的香气,具有催情的效果。”

我耳边“嗡”得一声,接着张衡的声音就只是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地传过来了,“它只能保存在青苗的小葫芦中,一旦拔开盖子,香气四散,就会挥发得一干二净。它的宝贵也就在于它的易逝。”

41.谎言

一时间我感到头晕目眩,阳光是那样刺眼,手腕是如此酸涩,稍稍往后挪动一下都要筋疲力尽了……胸口牵扯起一股刺痛,这样的痛觉我已经很熟悉,这是要咳血的先兆。

然而,比这更让我绝望的是——沈约欺骗了我。

我向他交付了我的全部,他欺骗了我。

“陛下?”张衡关切地叫了我一声,我茫然地摇摇头,抓住那只青翠可人的小葫芦,忽然抡圆了臂膀就狠狠向下摔去!

“啪”

它好像一块碧琉璃般碎了,只发出一声极微小的惨呼。与此同时还有张衡的浅浅一叹,“可惜了……那可是古籍里才有记载的青苗小葫芦啊……”

很遗憾,破碎的宝贵已经太多了!值得惋惜的东西还少吗?

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这句话做出什么表态来,喜官的声音就隔着门缝蹿进来。

“沈大人,未经陛下传召,您不能进去……”他的声音提得高高的,好像是特意为了让我听见。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失去任何反应能力了,可是这一次我的动作迅疾如电,一出手就把门反扣上了——张衡和我被关在里面。

这里是张老头为了退隐而盖的茅草屋,三面环水,只有一处小径通向大路,推开窗户就能看见碧波万顷的湖。

“陛下这是何意?”素来喜爱沈约的张衡似乎对我这样的举动很不满意,而这一次本就是我和沈约之间的事情,将这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家牵扯进来,我也十分抱歉。

我背靠门板,仰面朝上看,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了,“区区一扇门,拦不住沈大人。”

从早上起床,我没有进食也不曾饮水,此刻急怒交加,更感觉不到饿了,只觉腹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灼灼地疼,也不知道是否是饿过了头的缘故。

门板外面很是寂静,我几乎能想象白衣清绝的沈约立在那里对着门思考的模样……也许是微微皱着眉头的?

“筠筠,开门……”片刻之后,他简短地命令道。干脆果断地直接丢弃敬称和名字,是他的风格。

虽然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张衡还是听见了,这位老人家用某种惊恐的眼神看着门板——我想他是在替沈约捏把汗。

我不回答。

沈约又敲门,有些急躁地催促:“开门,以后我什么都能依你……你现在的身体根本……”

“够了!”我截断他,顾不得受到了惊吓的张老头,“既然这样,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我来问,你来答。”这种时候,我在沈约面前已经不是一个皇帝了,多年的积欠,索性一朝还清吧。

还想说话,腹中突然一阵绞痛,我大汗淋漓地滑下来,以一种十分难看的姿势蹲到了地上。

但是那个问题对我而言太重要了,它几乎快要夺去我的生命……

“你想起来了,对不对?”我带着一点嘲笑,拈起一片青苗小葫芦的碎片。

那边隔了一会,我听见他答:“是。”

简短不带感情的一个字,或者说,我已经没有揣摩他语气的精力了。

“但这不是重点,你快开门——”沈约的语速加快,声音里明明白白透露着焦灼。

“等我问完!”我再一次掐断了他,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撑地,张衡要过来搀我,被我挥退了。他识趣地退到房屋一角,沉默地观看着这场对峙。

病弱的皇帝和他的臣子,张衡不会想象得到,竟会有那么多说也说不完,道也道不尽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

“昨天是你安排的,对不对?”我接着问。

我为自己此时此刻的平静而惊讶,那就像是,尖针刺进腐肉,皮肉外翻,伤痕累累,却没有半点痛觉。

那边比刚才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没有直接回答,“不是你认为的那样……”顿了良久,近乎恳求地再次叩门,“筠筠,开门好不好?你现在的状况……”

“我认为的是哪样?”我用反问压住了他的话,我知道,只要让他有机会劝说我,他一定会胜利。我这个人心软又脆弱,对他,更加没有半点办法。

我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打动我的机会。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七年前那么狠心地抛弃了你,残忍地丢下你在痛苦中挣扎,却在昨天……如果这是你的报复,我不得不说,那很有效果。”我骤然攥紧了手中的碎片,掌中现出几缕血痕,深吸一口气,方才接下去,“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那么你已经可以离开了——当然,如果这还远远不够,那你就进来吧,用你愿意的所有手段,向我报复。”

我向旁边让了让,给沈约留足了开门的空间,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或者说,我甚至没有力气给自己换一个稍微体面点儿的坐姿。

门微微一动,我就狼狈地蹲在那里,看着它先展开一条缝,接着大大地敞开,露出白色袍子的一角。

我用尽气力,朝沈约绽出一个微笑,而后者脸上露出了哀伤。

他有多爱我,就有多恨我,换句话说,他有多恨我,就有多爱我。所以我宁愿看见的是一幅仇恨入骨的表情——总好过,他用这样哀伤而同情的样子,像望一条无家可归的老狗一样,看着我。

在这目光下,我自己都会嫌弃自己。

张衡见机地闪出门去,一个老头能有那样的速度也算是奇观了。

沈约心痛地朝我低下身子,而我下意识地往撤退——我的后面就是门板,所以后背与门板撞击发出一声响亮的“砰”。

疼得我眼前直冒金星。

沈约没有停住,一步跨上来,直接将我困在他与墙之间的小小距离中,不老实的手摸上了我的肚子,正正好好贴在那片灼痛的区域,凉凉的感觉让我很是受用。

似是再确认什么,而后飞快地放下心来,“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么?”这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

我愣住了,他这个样子十分像一个照顾怀孕妻子的丈夫,兴奋地听完胎音之后,再关切地问妻子:“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该死的,我都要给他气炸了!

他好像根本就没听见我方才说的那番话,手臂揽住我的脖子,再用力就想把我抱起来。我方寸大乱,急忙喊了声:“你,你住手!”

沈约瞒着我许多事情,而我一定要弄清楚,决不能被他轻而易举地就糊弄过去。

“我要听你解释,关于这许多事情。”我理理思绪,“你是怎样想起一切来的?七年前又为何失去记忆?谁在暗中帮我你?还有,朝暮堇是鸟雀一族的……催情药,为何会对我……有效力?”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我审视他,一字一句慎重地问。

沈约苦笑:“筠筠,这么多问题,你要我先回答哪个?”他转脸看见了碎成八瓣的小葫芦和我手上的血痕,眼光没有落在我身上,说起话来格外飘渺,“——你还信我吗?”

如果不是屋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不会认为他在跟我说话。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自己……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大概只有无尽的悔恨和遗憾吧。

“如果信我,就不要问——不要问这些问题。”沈约还是没有看我,这无疑是很少见的,他说话时总爱盯着我的眼睛,那种深切诚恳又高傲的目光,说句不争气的话,能把我的整个儿灵魂给吸进去……

只有在撒谎的时候,他才不敢看我。

我想到这里,心都凉了。

我回答他:“我不问——却不是因为信你。”手握成拳,几乎到了强迫自己的地步,“而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听了……”

他蓦然怔住,倏地抬头,露出罕有的失措表情。

我揪紧领口,死命忍耐着,微微弯起嘴角,使劲地翘高弧度,淡淡地说:“沈约,从今以后,你我只有君臣之义。你尽臣子之道,我也会行使为君的本份,”

腹痛如绞,让我把下一句话给活活咽在了喉咙里,但它很快就随着一口鲜血一起喷出来了,“道理很简单,你背叛我,我便要你死!”

一个死字尾音未落,沈约居然笑起来……我没看错吧,他确实是在笑的,由悲而喜,一瞬之间。

他的手环过我的脖子,用雪白的袖子为我擦拭口角的鲜血,说出来的话像是什么庄严的承诺,“是啊!如果我背叛你的话,陛下,就请取走我的性命吧。”

我太虚弱了以致于没有反驳的机会就被他一把抱了起来,他的手摸到了我的肚子,我觉得一股温暖的气流随着他的动作在皮下游走——温暖得让人想睡觉。

这么想着,然后我竟可笑地蜷在他怀里睡着了。

42.阿绿

“你确定他能承受得了吗……这些年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有个清亮而陌生的声音这么问,那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凉意,没有关切,有的只是旁观者的自在愉悦态度。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另一个回答的声音倒是很熟悉,唔,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等一等,我快要想起来了……

一波剧痛打断了我的思路,疼痛仿佛一柄板斧,从容地劈开了我的身体,震荡的余波令我昏聩茫然。

“快要出来了……”陌生的声音透着一点兴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后裔出世,只可惜这小家伙注定要沦为……”

沦为什么?我想听下去,可是声音没有再响起。

疼占据了我的所有意识,两腿之间那个羞耻的部位好像一块破布被人活生生剪开,“刺啦”,支离破碎。

“可真是漂亮啊……不过,你确定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不会被吓死么?”陌生的声音挨得近了点,饶有兴趣地问。

吓死?我为什么要被自己吓死……意识还是很模糊,但我想睁开眼……

手指努力地动了动,手边毛茸茸的——像铺了一床的羽毛垫子。不对,我的床上可没有这种东西……这里是哪里?

说话的人是谁?

再一次阵痛像浪潮般席卷了我,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无尽的黑暗,我知道我已经快要疼昏过去了。

“这样不行,你再为他度一些!”陌生的声音急促地命令道。

口唇上袭来温软的感觉,接着,一股娟娟细流渗进来,甜美的,滋润的,像夏天的西瓜汁,“筠筠……筠筠……”耳边有谁这么轻轻呼唤。

那是谁呢?那是我最最重要的人啊!他的面庞像薄薄一层雾水,远远漂浮在对岸,前进一步,就烟消云散。

潜意识里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它提醒我,必须睁开眼睛,必须找到那个人,否则你会永远失去他!

失去他!这样的感觉就像凌迟,失去他还不如直接剜下我的心!

我这样奋力抗辩着,与铺天盖地的昏暗作斗争,与口唇间那甜美液体所带来的安逸作斗争,睁开眼睛,为了这个小小的动作我几乎快要耗尽一辈子的力气了……

还是不行么,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眼睛边缘传来一点光感,循着那丝光感我睁开了眼睛——有一个人紧紧地搂住我,这个人好熟悉。

几乎没有犹豫,我自然而然伸手回抱住了他,他的耳朵在我的唇边,我就顺势挨上了,“宁之……”叫出这个名字,我有些慌张,“不要骗我!”

“别骗我!”我声嘶力竭地喊。

身体毫无挂碍地与对方的衣料接触,这种奇怪的感觉只有在……我心一沉,手臂往下一坠,再一次摸到了铺满床榻的羽毛。

羽毛是洁白的,有丝质的光泽微闪,到了末梢,还点缀着鲜血一样的颜色,就像白丝缎上散落的红宝石。

比这些更可怕的是,这些羽毛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

“筠筠!”沈约一把捂住了我的眼睛,这充满刺激性的画面却没能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它不停地回放着,深深刻印在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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