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尽歇+番外——慕小薰
慕小薰  发于:2015年0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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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张衡已经被我的举动吓傻了,可是少顷功夫,这位人生阅历极其丰富的沧桑老人忽然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懂了吗?该死的,他竟然能明白?

“陛下,我们都有无法舍弃的过往,无法忘记的人。坚持未必就是坚强,有时候放弃才是。老臣观星观了一辈子,陛下的命盘是最后一次。陛下——老臣没有要说的了,老臣告退。”

他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还是不懂,就连我也不懂……

张衡走的时候我还踩在一地的碎瓷片上,聆听瓷器哭泣的声音,原来是那样美妙。我又抓起另一只汝窑三足瓶,用尽全身力气掼到地上,碎片飞溅,寝殿里一片狼藉。

正当我恍恍惚惚,手里抱起第三只瓷器要往墙上摔的时候,突然有人自背后死死地将我拖住,双手绕过来牢牢覆盖住我的手背,“陛下,冷静些……”

怎么冷静?我根本没疯,要怎么冷静?

“你放开我——”我双手被制住,只能跺跺脚,露出一脸痴迷的笑意回望他,“阿墨,你听,这些瓷器在哭泣呢,多么动听的天籁啊……我再摔一个给你听好不好——”

阿墨摇摇头,眼底带着悲戚,他侧过头,忽而用唇堵住我将吐未吐的话语。

只听“哗啦”一声,我手里的瓷器应声而碎,等回过神来,我已经仰面躺在书案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泰然自若地接受他的亲吻。

坚持与放弃……原来根本就不用懂,原来没有人能懂!

如果真有人能懂,那能不能麻烦告诉我一声,心怀一个人,却与另一个人毫无顾忌地接吻,这样的行为该称为什么?

口腔里炙热到无法呼吸的时候,阿墨放开了我,我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突然有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在脸边。抬眼看去,阿墨的眼里满是水光,他不得不微微向后仰了仰脖子,以防水光漫溢出来。

我拾起腮边那颗眼泪放到唇边品尝——英雄泪,原来我终于见到了英雄一泪。苦的,涩的,热的,与平常的眼泪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掂在手指上的时候,说不出地沉重。

“阿墨——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今天,也换我来报答你,好不好?”我勾住他的脖子,背抵着桌面,慢慢地,拉开了他的衣领。

“臣该走了。”他阻止了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啄。

“到哪里去?”我眼波浩渺地凝望着他,我不信他能从这里逃开,“不能留下来陪陪我么?”

“边关——臣突然想念那里的月光了。”阿墨温柔地看着我,抚平我散乱的丝发。

“我不准!你不去,朝中还有别人,为什么一定要是你?”我失控地抱住他,双手在他后背一分一分收紧。我已经赶走过他一次,不能再让他走了,边塞苦寒不是开玩笑的,战争更不能儿戏。

我缠绵病榻的这些年来,他四处征战,一身甲胄,满面尘灰,却始终甘之如饴……他一直在等着我,他一直辛勤地保护我,而我却一直在利用他。

我晓得,他妥协了,他失望了,他这样一走就不会再回来!

“陛下,臣会在那里看着你的,一直一直——看着你。臣会替你守好万里河山,用那把剑砍下仇人的头颅,高高挂到旗杆上。陛下——那时候你会高兴的吧!”他扣住我的肩膀,有些期待,有些不确定,“你会是——高兴的罢!”

我的眼前却连续回闪着一些过去的画面。

“我要用这把剑保护我爱的人……”他别开我的目光,自顾自地说。

“陛下,我用这把剑砍下的人头数都数不清了……”在城楼上,他曾那样充满了期许地看着我,我却卑鄙地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明知道我给不了那东西。

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他原来只是要我高兴而已。

我几乎抽泣了起来,深深把脸埋进他胸口,“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陛下如果侥幸还能想起臣,那就去未央湖畔走走吧。臣永远忘不了,未央湖畔的风。”

我也忘不了……那个时候,未央湖畔迎面走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旁边有人提醒我说:“殿下,那就是谢丞相家的三公子。”

我笑得风生水起,指着他的鼻子道:“哦——原来你就是谢小三子嘛。”

英姿飒爽的少年面上立刻浮起一层羞恼的轻红:“不准叫我的小名!”

未央湖畔的轻风吹动他领口系着的红巾,腰间的剑穗因为他的动作而叮咚作响,

“我是殿下,爱怎样叫你就怎样叫你……不过嘛……要我不叫你的小名也有一个办法。”

他谨慎地开口,眼睛却里跳动着急切的目光:“什么办法?”

我指了指他领口围着的红色丝巾,“你把那个送给我。”

“真的?”他迟疑片刻,有些犹豫地解下来,递给我。

我抓过来,方方正正的红色领巾在手中一抖,幻化出明亮如火焰一般的光彩,而后我带着战利品掉头就跑,嘴里欢呼道:“啊哈哈——兵不厌诈,谢小三子,你中计啦!”

一开始的目的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耍耍他,挫挫这些世家子弟的气焰。没有想到,却与他最为投机,渐渐发展成了同榻抵足的至交。

“陛下,你可记得,从那以后,我再没有戴过领巾。”阿墨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很快便微笑道,“未央湖上的风啊……真叫人又爱又恨。”

26.寻觅

我手里捏着一卷羊皮纸,靠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喜官骑马跟在轿子旁边,贴着轿帘同我低声说话:“陛下,这样能行吗?”

我咬咬牙,“别叫我陛下,要叫公子,听见没有。既然是我们诚心诚意地请人家出山,那就不能怠慢,总要做足了姿态。”

实在也不能怪我这样,要怪只怪张衡他没写清楚,那卷该死的羊皮纸上只有寥寥数语——长安西北郊,灵殊观。

灵殊观虽说是个偏僻的道观,可是观中大大小小的道士加起来得有三十多号人呢,再加上在里面寄居的其他人,要从这么多人里面搜刮出一个“命定之人”来,简直是非常有难度的。更别提关于那个人的相貌体征一无所知,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说句气话,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后来把张衡又拎过来查问了一遍,谁料那老头子胡子笑得一翘一翘地,慢吞吞地说:“这命定之人么,只有陛下才能辨别。老臣不敢妄断。”

这才有我和喜官一行人隐瞒身份去道观里头烧香。着实无奈,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无量天尊,施主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刚到门口,就被一个扫地的小道士拦住了。

喜官下马道:“我家公子来观中静思,快叫你们道长出来相迎。”

我从轿子里出来,寒风迎面,禁不住轻咳了几下。

这时候门里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听这位施主咳声,很像是命不久矣。”

这是谁家杀千刀的千里耳老道士,说话这么欠?也不怕天尊面前损了阴德!

“大胆!”喜官气得立马就要拔剑,我按住他的剑柄,回头冲门里笑道:“神医扁鹊尚且需要望闻问切,道长何以下此断言?”

“有点意思,我不习惯同有意思的人隔着门说话,末之,请他们进来。”

被称作“墨汁”并且长得也跟墨汁的颜色神似的小道士收起扫把,弯腰请我们进门。

进去是一个敞亮的院子,正对一面山墙,上书:“求之,遇之,逃之,思之,忘之。”

果然有意思。

绕过山墙,老道长就在正厅里面的蒲团上等着我们,观其行止,倒是响当当的仙风道骨,慈眉善目。殊不知口德原来与长相真是没有关系的。

我上前一步,一边在心里磨牙霍霍,一边和煦地笑道:“区区还未知道长法号,请赐教。”

这位道长回我一个淡笑,眉间染上些许无奈:“贫道法号真一,方才对施主狂言妄语的人非是贫道,而是贫道的师弟。”

这下出丑了,我正思谋着如何扳回一局,那真一道长双掌合十道:“师弟顽劣,最爱与人斗嘴,贫道这就带施主去寻他。”

“哈哈,何必来寻?难得遇见有意思的人,倒履相迎又何妨?”方才咒我早死的声音传了过来,继而从东边厢房跃进来一个疯颠颠的道人。

长袍灰不溜秋,东一只破洞,西一块泥点,发髻蓬乱,脸也好像一百年没洗过了,胡子更是四处打结。这——这哪像一个道士,活脱脱个糟老头子。

灵殊观果然都是灵殊人物,真是……真是不可小觑啊。

“这位正是贫道的师弟,法号嘉一。”真一有些抱歉地给我引见他的这位师弟。

我冷笑道:“嘉一法师医术过人,听我的咳声便可晓得我的寿命无几?果真如此,那真是连皇宫大内里的御医都自愧不如。”

“非也非也,要论医术,没人能比得上我师兄的乖徒儿……连我这几下子,都是跟着他学来的。”嘉一十分正经地回答我。

师叔跟着师侄学医?骗谁啊,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真一却看出了我的心思,因而笑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天下有德有才者皆可为师,不计长幼序。贫道那徒儿确实了得,师弟跟他学医术,也无不可。”

细想之下,他这些话很有道理,我微微点头,表示受教。

这时候嘉一拈着打结的胡子,满不在乎道:“师兄,说这么多干嘛,我看这位小哥苍白瘦弱,命格浅薄,静思是假,八成是慕名求医来了。”

等一下,苍白——瘦弱?还命格浅薄?我在心里默念佛号,极力压制回去以后找人抄了这家道观的冲动。

“你放肆!”喜官上前一步,目中射出凛冽寒光,“再这样诋毁我家公子,少不得要叫你受些苦头了!”

嘉一“嗖”一声躲到他师兄背后,笑嘻嘻地冲喜官说:“这位小哥身体倒是康健得很,可惜遇事太过冲动,性子又执着,小心以后钻了牛角尖儿害人害己。”

“师弟!”真一道长的面色不善,责备性地甩开嘉一的胳膊,“施主远道而来,不得无礼!”

“唉——世人皆误,说出实话来,反而要招来灾祸!我还是回去喝酒,喝酒去吧!”嘉一不以为意地笑着,竟然看也不再看我们就从原路返回去了。

是他吗?我们所有人的救星。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喜官攥住腰间的佩剑,看来与我的意见是相同的。若把这人请回去当了钦天监的掌管,我迟早被他气死,还谈什么昌盛国运。

“无量天尊——贫道的师弟从小妄言胡语,幸而心眼倒是不坏的,贫道在这里代他向公子赔罪了。”真一向我深深作揖,我哪里受得起这个大礼,再说还要有求于人家,再多不甘心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道长说笑了,这实在不算什么。不瞒道长,我现下确实有一事相求。”

喜官闻言惊诧地看着我,估计肯定在想,我怎么这样快就和盘托出了。

真一但笑不语,我故意做出一脸沉痛表情道:“嘉一法师料事如神,我身染重病,命不久矣,本想来此静思,向上苍祈求怜悯,未料听闻贵宝地有医术过人的道士,能否请求让他为我诊治一番,无论结果如何,再无遗憾。”

喜官眨眨眼睛,我知道他想说,陛下您怎么又变主意了?

我略略挤了挤眼角,计划赶不上变化。

27.满面尘霜

真一果然有些动容,道:“贫道自是没有意见,只是我这位徒弟并非我亲传身授,乃是一位故人相托寄住在此,他性子寡淡,尚不知肯不肯为施主行医。”

我道:“道长只需引见,无论他是否愿意,我都毫无怨言。”

现在的情形,能多见观中的一个人就多见一个人,见风使舵,找各种理由拜见,我总能找到“命定之人”。

“既然如此,施主请随我来。”

我和喜官随着老道长绕过山墙,踏上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栋茅草屋。真一指着那茅草屋对我说:“徒儿向来不与其他人同住,少言寡语,平日里只有我那个师弟常常过去,跟他讨教医理。我有时在早课上询问他几句,他的见解竟是渊博深刻的,贫道惭愧,一世求道,可能还未必及得上他。”

我淡笑:“道长能说出这番话来,胸襟二字,最为难得。可知您为何是师父,他为何只能是徒弟了。”

“无量天尊。”真一低头念道,说话时已经走过小径,直来到茅草屋的跟前。他轻轻敲门,道,“忘之,有位施主特来向你求医,开门罢。”

我常常想,如果世上还有后悔药的话,我会不会祈求那一日那扇门不要向我打开。

门里立刻传来脚步声,随即“吱呀”一声,门开了。

里头站着一个素白衣袍的年轻道士,发髻高挽,面容清绝。

在这样突兀的对视下,我立刻浑身发抖,像胸口上压了块大石头般,气喘如牛,却仍然有窒息的感觉。我喉中一甜,捂住嘴巴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却暗自庆幸能够不用面对那双眼睛。

“施主体弱,快进来吧。”门里的道士皱皱眉,往旁边挪开了一点。

“无妨。”我脚步虚浮,手按门框,勉强扬起头来对他不出声地笑笑,“咳咳——只是,旧疾而已。”

喜官刚要跟上来扶我,他已经伸手支撑住我的手肘,冲喜官道:“请在门外等候,我自会替施主诊病。”

喜官张口结舌,愣愣盯着他,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是真一笑道:“且安心等着吧,忘之若答应替人诊病,必是尽心尽力的。”

他们在我身后还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清楚,脑子里嗡嗡的,那些见风使舵的话,那些事先准备好的着意试探,一切停摆,一片空白。

这是间狭小的房子,陈设简单古朴,南面临窗,窗边有桌子,桌上压了枚镇纸,镇纸下一幅墨迹未干的画。小小的卧榻摆在墙根,显然只容一人酣睡,他就扶着我坐到了那里。

我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他……为了掩饰只能不停地咳嗽,他用手揽住我,轻轻敲打我脑后的穴道,我渐渐觉得血脉畅通起来,咳声也缓和了。

无法再一言不发,一句话没来得及思考就冲口而出——不,或者说,这句话自从我见到他就一直在口中打转。

“你叫忘之?”我轻声问。

“我入观时,师父为我取的。”他答得好平静。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真是好名字。”我不清楚自己如何能笑得出来,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在不惹尘埃的年轻道士面前吟出那些风花雪月的诗。总之我就含义不明地对他笑着,他终于在我的笑意中微微低了头。

“我改变主意了——”笑够了,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不要你替我诊病。”

他依然是很平静的样子,仿佛我是无理取闹的香客,他是独坐莲台的佛陀,万法归心,拈花一笑,淡看天上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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