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羽觞激动得一把抱住黄熙甫,朗笑道:“你手机一直打不通,我老担心你出事,幸好幸好。”
黄熙甫身体僵直,愕然抬头看着谢羽觞,他手里的灯笼,散发着有限的光,照不清他的脸,谢羽觞察觉黄熙甫的异常,他松开对黄熙甫的束缚,听到黄熙恻然微弱的话语:“对不起。”
这三字有很多含义,谢羽觞不想细究,就如同他不想细究为什么他会在林中迷路,为什么对方像似知道他正身处困境,而提着灯笼焦急赶来。当黄熙甫出现在他眼前,那些疑惑懊恼不安都消失了,唯有欢愉与欣喜。
灯笼在前领路,谢羽觞跟随黄熙甫,走出小径,见到了他停靠在外头的汽车——他兜来兜去,却就在岔道边上……
谢羽觞上车,黄熙甫坐在他身边,谢羽觞没有问什么,他启动汽车,一手握紧方向盘,一手执住黄熙甫冰凉的手,他不理会黄熙甫投来的异样眼神,他只知道他必须牢牢抓紧这人,他真害怕他回头的一霎,黄熙甫就像深林中的精灵一样消失不见。
本来没有的岔口,出现在眼前,汽车一跃而过,驶向栖霞里。
三.所翁
火焰舔着半空,风刮起,烧得残碎的书页与字画像落叶般飞扬,人声鼎沸之处,口号声齐齐响起,高台上的人们,要么窘迫地压低下头,要么恐惧无措地看向台下来回踱步的红袖章,和激亢呐喊的人群。
高台一侧,围观的人群不多,那儿一箱箱的书与字画,从宅中搬出,堆积在院子里,两个小年轻抬起箱子,哗哗往火堆上倒,火映红着众人的脸庞,啪啪烧着,烟雾弥漫,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叭叭”一辆绿皮的解放牌卡车朝人群驶来,司机拼命按喇叭,让挡道的人退开,汽车停在院中。司机下车,跟看火堆的红袖章搭话:“同志,我纸厂的,先前不是联系好,说让我们纸厂运回去废物利用吗?”被问话的少年一脸不悦,撇嘴:“那边不是还有。”
司机不再搭理对方,转身拍打车门,叫着:“还不下来,干活啦。”车门应声打开,跳出一个小男娃,八九岁的光景,穿条红汗衫,浓眉大眼,甚是精灵。
一老一小把堆积成小山的箱子搬上车,他们不要木箱,倒提箱子把书画倾出,像泻沙子一样。总共十一箱——一部分被烧了,装不满一车。
“谢时,还不上车。”
司机回头寻不着小男孩,却见他挤在人群里看批斗。
谢时回头囔囔:“看会再走吧,刘叔。”
司机刘叔上车,启动汽车,艰难倒退出人群,谢时急急赶来,爬上车。
“有什么好看,别给我凑热闹。”
刘叔车开出院子,念叨身边人。
“秦伯伯在上头。”
谢时鼓动腮帮子,头扭向窗外。
“抄的就是他家,他不在上头,难道抓你爹上去。”
刘叔用力按喇叭,街上满是人,拉着条幅,为首的扛只大喇叭,不知道在喊什么。
“我家才没有牛鬼蛇神呢。”
谢时懊恼,回过头狠狠瞪了刘叔一眼。
“小小年纪,也懂牛鬼蛇神了,这破四旧呢,破的是什么你个小娃娃不懂。”
汽车终于挤出人潮,拐进一条泥泞的大路,上下颠簸。
“我怎么不懂了,小刘哥整天在说:‘要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我还问他那我家要不要破,他说不用,我爹是工人,为国家制壶的工人,不属于四旧。’”
谢时与老刘是邻居,谢时放学常跑去纸厂找老刘,其实也就是老刘那车吸引他,经常一坐上车拉他都拉不下来。
“那臭小子懂些什么,尽给老子添乱。“
刘叔一听到“小刘哥”三字,脸便拉长。
道路在前方变窄,往密林蔓延,前日下过场大雨,泥道上坑坑洼洼,汽车一路摆动,晃进林丛。
一老一小不再交谈,夕阳斜照,已是傍晚,林中小道寂寥得连鸟叫声也听不到,谢时无聊地把头探在窗外,风吹拂他的短发,晚霞洒在他身上,他惬意的眯眼微笑。
“嘎”一声,汽车突然停止,谢时头撞在窗上,吃疼叫着:“哎呦,刘叔。”把头缩进车厢,谢时这才看到前方道中站着一位清瘦的后生。
“找死啊!”
刘叔下车,拽动后生胳膊,将他扯到路边。
“同志,能让我搭车吗?”
后生的声音忧郁柔和,他的刘海很长,遮住眼睛,但能看出他有张白皙秀美的脸庞。
“车要去纸厂,你要去哪?”
这里四周没有住户,天又快黑了,也不知道这后生打哪冒出。
“就在前方。”
后生把手一指,指向密林深处。
“到了自己喊。”
刘叔不再理会对方,爬进驾驶室,回头看时,后生竟也手脚麻利的攀上车斗,坐在那堆书画上。
汽车继续前进,天色渐黑,刘叔打开车灯,不觉挡风玻璃上冒出雨滴,下雨了。
林风呼呼,夹带雨点,驾驶室的窗户关得严实,颇暖和,坐在车斗的那后生,显然就要遭点罪。
谢时趴在座位上,打量外头那人,只见他像尊木偶一样坐在书堆上,动也不动。
“天黑得真快。”
刘叔加快车速,在林中赶路,不觉四周漆黑,道路都不好辨认。
“轰隆轰隆!”
漆黑中响起雷声,闷闷的,在密林深处中酝酿。
“糟,要下大雨,后头的小哥,你要不要到里边挤一挤!”
刘叔拉开窗户,朝车斗那喊。雨水豆大,敲在他脸上,他用手去抹,等待身后人说话。那后生却是一声不作。
“啪啪!”
一道闪电裂开天际,刘叔被闪得眼眩,急忙把探出的身子往回塞,他握紧方向盘,直觉汽车抖动得厉害,定神看前方,什么也看不清,汽车却突然不受控制地往下冲,刘叔心想:坏了。
谢时吓得嗷嗷叫,不时打起的闪电,照亮四周的树木,汽车失控地从丘地上往下冲,将几株初春才植下的树苗,纷纷碾在轮下。
就在汽车落入沟壑之前,谢时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那不是雷声,它比雷声更骇人,酝酿着无穷的力量,饱含着愤怒,那是野兽的声音,鲜活的,令人战栗的声音。
汽车翻滚,掉进土沟,老刘和谢时撞得七荤八素,老刘最先清醒,从碎裂的驾驶室里爬出,他仰身而躺,深深喘息,闪电令他的眼睛花白一片,待光芒黯淡,随即黑暗袭来,不省人事。谢时本跟随在老刘身后,他钻出之时,正好也见到一道闪电,他眯起眼睛,仰头窥到天空中盘旋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生灵,那么庞大,那么可怕,他刚经过撞击,动作不协调,脑子嗡嗡直叫,他骇得面无血色,却喊不出一句话来。一只柔软而冰冷的手捂住他的眼睛,他喉咙咯咯响,泪水在脸庞上滑动,他好不容易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字:“天,那是什么……。”
那只冰冷的手移走,谢时仍紧闭眼睛,他的耳边响起属于巨兽的咆哮声,空气中弥漫着海水般的腥味。谢时意识模糊,昏厥过去。
天空唯有细雨飘飘,闪电雷声均已消匿,仿佛从未到来,后生望了望地上躺的一老一小,转身朝侧翻的车斗走去,他从泄泻在地的一堆书画中,取出一轴,他缓缓打开卷轴,那卷轴微微泛着光,画中的云海翻滚,却空寂无一物,后生仰头,对半空中的庞然大物摊开画轴,喃喃念着什么,那生物浑身的墨蓝鳞片在夜空中闪烁,盘旋,那光亮由大及小,最终消失于后生手捧的画轴之中。后生不缓不急,将画轴卷起,揣入怀中,飘然消失于林中。
当谢时再次从昏迷中醒来,他身边的刘叔正在踢踹车身骂娘,他恍恍惚惚站起,仰望天空,似乎天空中曾有什么东西出现过。
穿林风拂过脸庞,风中夹带着海潮的气息。
木屋漆黑,四周雾气重重,沾湿谢羽觞的发丝与衣领,黄熙甫提的灯笼在风中微荡,他俯身开门,谢羽觞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那盏纸灯笼之上,灯笼绘有白底黑体的大字:黄。谢羽觞一路过来,有过诸多想法,念头,但他仍沉寂站在黄熙甫身边,他的车安稳停在黄熙甫的房子外,而这栋房子却没有灯光。
门把旋转,门伊呀打开,没有落锁。黄熙甫进屋,揿亮灯,室中如昼,谢羽觞的眼睛习惯了黑暗,眼前瞬间白茫茫一片。
“谢先生尚未用餐吧?”
黄熙甫将门关上,回头对上谢羽觞,他凌乱的发丝贴在额前,被汗水湿润,他的慌容已不见,对上谢羽觞的眼神像以往那般真挚深切。
“我真是饿坏了。”
谢羽觞哑笑,他已顾忌不了那么多,对于自己的境遇,也不愿往奇异方面去想。
“请稍待,我去煮点东西。”
见黄熙甫匆匆进厨房,谢羽觞在厅中找个座位坐下,斜对厨房,能见到黄熙甫在里边忙碌的身影。
有好些话想问他,此时却已觉得不重要,即使这人行踪飘忽,住处又是这等隐秘,谢羽觞仍不愿多想。
看他挽袖洗菜点煤气烧水下面,熟练自如,料想他手艺应该不差,再回想林中小径上,他提灯笼急慌的模样,想起他敞开的外衣,眼里的担忧与焦虑,谢羽觞只觉得这趟来得值。
兴许是饿坏了,面尚未出锅,谢羽觞已闻到清馥的味道,那不是他习惯的面食味道,很新奇,又值饥饿馋涎,那特殊的味道真令人浮想翩翩。
未几,黄熙甫用盘子端碗面出来,盘中已放有筷子汤匙,煮的几乎是清面,汤色清淡,微浮葱花与一些剁碎的菇类。
谢羽觞落座,黄熙甫歉意道:“只有清面,失礼了。” 谢羽觞笑答:“是我打扰了。”
拿起汤匙,舀上口汤,果然如想象,味道极佳,拿筷子夹起面条,不烂不劲,润滑可口,谢羽觞吃过名厨大勺的人,直觉黄熙甫的手艺远在这些人之上。这样想着,又思量兴许只是自己饥肠辘辘,才觉得特别美味。
一碗面很快见底,抬头,对上黄熙甫,他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看谢羽觞将他做的那碗面吃完。
“你手艺真好。”谢羽觞将筷子搁上,赞许道。黄熙甫喃语:“你饿坏了。”谢羽觞想起适才的狼吞虎咽,朗朗而笑,今夜可真狼狈。黄熙甫的目光落在谢羽觞嘴边,他抬起白皙的手,用拇指拭过自己嘴角,那是个示意的动作,谢羽觞领悟,拇指碰到嘴角,擦去汤渍。黄熙甫起身,不声不响拐进一侧的房间,很快捧来盆水,水盆中置放毛巾。
黄熙甫将水盆搁在椅子上,拧干毛巾,递给谢羽觞,恭敬有礼。谢羽觞受惊若宠,连忙起身,说着:“我自己来。”
毛巾擦过脸庞,洗去一脸的灰尘,将毛巾在水中揉动,拉起拧扭,正想该放在哪——心里已自嘲自己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黄熙甫伸手接过,一会又递来干巾,温和说:“擦手。”
谢羽觞擦净手,坐回座位,看着黄熙甫在旁忙进忙出,他想搭手,又不知所措。不可思议,他知道黄熙甫所为,不是对他献殷勤,而是出于礼仪,这是待客之礼,只是现今难得一见。
目送黄熙甫将碗筷收进厨房,谢羽觞起身跟随,挽袖子说:“我来洗。”黄熙甫摇头,轻声道:“你是客。”
谢羽觞回到厅中,望向窗外的黑漆,他这才想起,谢仙臞那幅画还在车上,开门出去取。
忙妥当,黄熙甫将谢羽觞请上楼,两人来到书房,黄熙甫歉声:“谢先生介意在沙发上睡一宿吗?”
长沙发睡一晚倒也凑合,自己这是唐突出现在别人家中,无礼得很,还有地方睡自然是不介意。
“我觉得挺好,实在打扰了。”
黄熙甫摇头,他弯身将长沙发上搁放的抱枕收好,又进房拿毯子。谢羽觞跟随进去,寝室偌大空荡,一床一案一柜而已。只见黄熙甫抱下床毯子,床上空余枕头,也不知道他还有多余的被子与否。
“熙甫,先别忙,我有东西给你。”
黄熙甫将毯子放下,抬头看向谢羽觞,困惑嚅嗫:“谢先生?”谢羽觞这才意识到他不自觉唤了黄熙甫的名字,而不是叫他“黄先生”,他又问:“介意我这么叫你吗?”黄熙甫摇头。
那卷画轴装在长条盒中,谢羽觞上楼便已提着它,因此黄熙甫有所猜测,以为是拿画来与他评点,谁想却是要赠他。
“是谢仙臞所绘的《祝海宁抚琴图》,我有缘见到,觉得你会喜欢。”
谢羽觞自顾说着话,取出画轴,缓缓打开。听到这是谢仙臞所绘的《祝海宁抚琴图》,黄熙甫心中惊异,再见徐徐展开的画轴,他心中的惊讶流露于言表,他惊叹:“这是真迹。”
对于一眼就辨出是真迹这种本领,谢羽觞不具有,但他不怀疑黄熙甫天赋异禀,越接近此人,越发觉得他奇异,无论是他住所神秘;还是他提着那盏黄字纸灯笼匆忙迎来;还是他所做的那一碗味道极夹的清面,还是他的待客之道。
谢羽觞将画捧向黄熙甫,黄熙甫看画的神情专注,他目光落在画中的祝海宁,原本惊诧的神色渐渐黯然,他抬起头时,一对眸子惆怅幽深。谢羽觞不懂他神情因何转变,不解看着对方,黄熙甫呢喃:“这画遭遇诸多不幸,竟似画中的主人,真令人唏嘘。”他的手在画中轻巧的移动,抚摸,谢羽觞惊讶的发现黄熙甫抚摸之处,竟是原先有黄色污渍的地方——画已做过修复,此时根本看不出原有的痕迹。
如果说黄熙甫身边发生的那些怪异之事,谢羽觞都可以视若无睹,但是此刻,他骇得目瞪口呆,因为他相信,黄熙甫真得能见到这幅画的过往,那些污浊,那些损毁,那些漫长而无人理睬的岁月,或许也还有险些毁于一旦的遭遇。
“你喜欢便好。”
黄熙甫没留意谢羽觞的吃惊,谢羽觞平抚心绪,将画递到黄熙甫手上,这是赠品。
“这……这我不能收。”
黄熙甫仓皇将画推回,他欣赏怜惜这幅画,仅因为他痴情书画,而并非意味着他有欲占有。
“你赠我墨荷,我回赠仙臞,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料想你会喜欢,花费了番周折才获得,熙甫不要令我为难。”
谢羽觞毕竟是位商人,敏锐过人,他知道自己这样说,黄熙甫无法拒绝。
虽已是秋日,书房的窗户,谢羽觞还留着一扇,其余掩上,夜风从那仅留的窗户吹进书房,月光明亮,黑色的树影在墙上婆娑。睡梦中的谢羽觞,面露惬意,他裹着毯子,头落抱枕。或许是换“床”睡不习惯,谢羽觞蹭蹭双脚,一个转身,人已醒来。这一醒觉,有十分的清醒,他听到沙沙的风叶声下,还有人声在低语交谈,声音曼妙不可言,但所用的语言,谢羽觞听不懂。
起身寻觅声音来源,竟是从黄熙甫的房中传出,侧耳倾听,果然其中一个声音很像黄熙甫。紧闭的房门缝隙有微光透出,谢羽觞走至黄熙甫门外,踟蹰,抬手扣门,“熙甫?”房门很快打开,就在房门打开之时,房中的低语声消匿无踪,黄熙甫出现在门口,他身穿白色中单,模样警觉,“谢先生,有什么事吗?”从门外往房内探,房中并无他人,甚至也没有光源处——适才发出的微光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到你房中有对话声。” 谢羽觞疑惑不解,他很确定适才并非幻觉。
“并无其他人。”
黄熙甫将门拉开,邀请谢羽觞进入,月光下的寝室寂寥空荡,确实没有其他人。谢羽觞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他留意到柜上摆放有一幅半开的画,那画正是《祝海宁抚琴图》,以黄熙甫对书画的喜爱,他不可能将这幅画随便丢在床头柜上,而没有细致卷起,放入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