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里——巫羽
巫羽  发于:2015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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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身捡起地上,被人踩得变形的眼镜,用沾血的手掰折,破裂的镜片,像龟裂的大地,索性用力一甩,砸在了墙角。

他近视,度数却不算深,这帮社会混混,大概以为他文弱好欺负吧?

刚进来,新被子杯子脸盆便被抢,用旧的,他无所谓,只是任人欺凌,他没这嗜好。

老二在地上哀嚎,老大阴冷坐在一旁,并不发作,一对双眼睛瞪得圆滚,那五六个跟班倒是摩拳擦掌。夜深人静,兼之向来的纵容,被打死在这牢中,只怕也无人知晓,只是谁都不想闹出人命,拿命抵。

谢羽觞扯过衣服,擦拭脸上的血,脸颊挨了一拳,刚愈合没几天的鼓膜想必再次破裂,旧疾复发,鸣叫不止,头疼恶心。他一边警惕着这些恶徒使黑手,一边承受着肉体的折磨,这般的日子,才他娘的第一天。

躺在床上,无法合目,他不是个天真的人,他知道弄死人而不被察觉的方法有多种,而这些社会恶棍,邪门歪道更是样样精通。

疼痛至极,难受极致,几乎要产生幻觉,那鸣叫声仿佛化作了空袭警报声,冗长,恐怖,这黑漆,危险潜伏的牢狱中,感受到的不是死亡的恐怖,而是求生不得求死不速的恐惧。

漫长的折磨,深深的黑夜,魑魅暗伏,气息交汇,逼迫着,戏弄着。

这一切本是咎由自取,只是,这般绝望,却像深海一般,将人彻底吞噬,让人窒息。

“痛苦吗?这不是真正的痛苦。”

一个声音响起,在脑海之中,一个形象出现,散发着光芒。

沈肖坐在床沿,抬手捂住谢羽觞的额头,谢羽觞愕然睁眼,然而,他却又知道,其实自己一直合着双眼,这是幻觉,或说这像是内心里两个自我的对话。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谢羽觞想知道,这人会告诉他什么。

“你已经忘了,曾经痛哭的年少时光,因为你的心坚硬了,冷漠如冰。”

沈肖的手,放在了谢羽觞胸口,他露出了不羁且哀伤的笑容,这是在这时,谢羽觞知道,这人并不是沈肖,这是少年时期的他。

痛苦,使人卑微,胆怯,但谢羽觞的心已经僵硬,他乌青眼角冷冰寒气,蹭破皮的手背,擦过嘴角的血迹,静静坐在门槛上,点着一支烟,看向院中,晨光下,走动的身影,像皮影戏里的人物。

他忘记了时光,甚至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拘留,可以无期限拖延,审判,还在后头,可这一切,他已厌倦。

留在书案上的兰花胸针,在晨光下闪着光芒,那光芒刺痛黄熙甫的心脏,至少在双目接触到它时,心口一阵剧烈抽疼,即使只是一瞬间。谢羽觞一直把兰花胸针放在口袋中,他带着它进入栖霞里,他留下它,独自一人离去。

当年,沈肖也是如此。

沈肖留下它,是因为黄熙甫的请求,而谢羽觞留下它,是因为黄熙甫的拒绝。

将胸针拾起,捧在手心,仿佛能看到谢羽觞带伤缓缓走出栖霞里的身影,他孤独的身影,融入晨曦之中,渐渐消失不见。

他穿过的老式西装,笔挺挂在古代衣架上;他曾经卧过的木榻,空荡无人,他走了。

一百年前,黄熙甫想留住沈肖,但是沈肖走了。

一百年后,黄熙甫的决绝,送走了谢羽觞。

人类,生年不满百,一生太短暂而可贵。而黄熙甫,并非人类,他有着漫长的生命,他不禁想着,或许一百年后,还会有另一个沈肖和谢羽觞的转世找来。

或许,那时候,他再也不管不顾,他不在乎短暂生命的消逝,带给他撕心裂肺的疼痛,也不在乎之后漫长岁月的无边绝望,只要能相处这日日夜夜,足矣。

将胸针别在西装领口上,黄熙甫知道,它们的主人没有下一个百年的相遇,因为,栖霞里将关闭最后一扇门,永隔尘寰。

将床上被褥叠起,发现被单上,沾染谢羽觞的血迹,小小几滴血,已呈褐色,黄熙甫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他想起谢羽觞昏迷卧床的情景。

那时,黄熙甫昼夜看护,擦洗,喂药,精心细致。

里中的人员稀少,大多常年沉睡,唯有小童灵均,生性活泼,与黄熙甫平素亲近,常过来玩戏。

“他可是沈肖?”

灵均在床前低下头,端详着谢羽觞,他扎着两个羊角,一脸稚气,然而他百年前,见过沈肖。

“并不是。”

黄熙甫用棉帕拭去谢羽觞嘴角的药渍,轻声回答。

“他分明是沈肖。”

灵均抬高声音,他的手指戳上谢羽觞额头,似乎在说:你看他们多像。

“只是转世。”

黄熙甫无奈摇头,拉起被子,将谢羽觞盖严实。

“难怪闻起来有些不同,他的气息和沈肖不一样。”

灵均年幼,说时偏着头,一脸疑惑,明明长得那么像沈肖,气息却完全不通。

“确实不同,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就是性情,亦有差异。”

沈肖的性情虽然沉稳,却不似谢羽觞这般内敛,沈肖是个张扬的人,而谢羽觞,却像似受了无形束缚,张不开手脚。

何况谢羽觞滥情,沈肖笃情,第一次见到谢羽觞,黄熙甫就闻到他身上纵欲后的气味,他确实长得像沈肖,他也只是外貌像而已。

“他既然不是沈肖,伯曦你带他进栖霞里,不怕被大伯知道吗?”

虽然年纪小小,灵均也知道栖霞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能进入栖霞里的人类,千百年来,寥寥无几。

黄熙甫低头看着谢羽觞,他沉默了,他没有想到那么多,当时见到谢羽觞躺在血泊中,他心乱如麻,心里只有救他的念头。

即使明明知道,他不是沈肖。

然而,无论是龙啸导致的里门震动,或是陌生人类进入栖霞里,其余沉睡中的同类,似乎都无人在意。百年来,族类的灵力大为衰减,失去了能提供灵气的树林,衰弱已无法避免。

就是黄熙甫,他已不确定,现在还有能力能夺走谢羽觞的记忆。

不,不能再这么对他,太残忍。

之前以为是为他好,其实这般的行径,是在伤害谢羽觞。何况人的记忆如何能永远被夺走,只要活得久,就会一点点想回来。再强大的法力,也有时限。

叠好被褥,拿起枕头轻拍,手掌贴在珍珠枕上,谢羽觞曾经留下的温度和气息,已消失殆尽。枕头放回,黄熙甫坐在床上,将双脚缩起,双臂盘着自己胸前,头低垂下,任由晨曦照在自己身上,并随时光的流动而移动。

他听不见,看不见,却为何心情如此抑郁难受,心神不宁。

谢羽觞走了,即使数日后,还是不习惯他的房间如此安静,空荡。

“伯曦!”

灵均跑到跟前,神色惊诧。

黄熙甫抬起头来,轻轻问:“出什么事了?”

“梅树……梅花都掉光了……”

灵均话语刚说完,黄熙甫已匆卒下床,鞋都没穿,光着脚,往院中奔去。

“我们族类曾有预知能力,然而小辈中鲜见。许是一种与至亲之人相连的感知,而与预知无关。”

当时,在梅树下,黄熙甫曾跟谢羽觞说过,这么句话……

九. 皋羽

漫无边际的迷雾,缠绊着并不轻盈的双腿,神志涣散,摇摇摆摆,既不知道这是何地,亦不清楚将通往何处。脑中虚空无物,似乎情感也已凝滞,无悲无喜,无怨无悔,飘飘荡荡,无所牵挂。

摇掌挥散迷雾,拨不开这密密匝匝的飘渺与空荡。抬步向前迈出,走不出这无垠虚幻的天地。

为何在这里?我是谁?

仰头看着蒙蒙月亮,举起的手,殷红污浊,低头,看到白色的长风衣上,布满血迹。

原来,我死了吗?

没有疼痛,没有惊诧,没有悲伤,如此平静,坦然接受。

为何还在行走着,我要往何处去?

这齐膝的茂密植物,牵绊着他,纤柔的枝叶摩挲他的手指,指尖沾上水露。

是篙?是薤?

它们都开着黄色的小花,在晨风里摇摆。

我的躯体,是否已,沉睡于黄土之下,无梦无魇,而后将随时光消散无踪?

这几缕魂魄,将归何处。

仿佛听到了风中的竹声,渺渺邈邈,似远似近,似有似无。原来,是它在召唤我吗?

我本该归去了,我的神志已难以维持,或许下一秒便化作风,化作雾,然而,是它,在呼唤我,是我,在最后的一刻呼唤着它。

远方,朱红的柱子深入云雾,那是一座门,高大的门,紧紧关闭。

熟悉,亲切,仿佛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被双温手熨捂,丝丝的暖意,细腻的疼痛,传遍了四肢;仿佛感受到了血泊之中的自己,临死那刻,脑中闪过的容颜,心口紧揪,痛苦呻吟时的无助,绝望。

双手贴在厚重的大门上,却无力去扣响门环,手指已经透明,仅剩一丝神志,即将远逝,喉咙发出最后的,却也是无声的呼唤:

皋羽……开门……

风袅袅,带走他最终残碎的话语:

伯曦……我……

沉睡的神龙,在梦中舒展了爪子,它盘曲在绢本中,它听不到那微弱不堪的声音。

而那一张他身负重伤,濒死那瞬间闪过的容颜,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他的爱人,他再也无法见到。即使记忆曾被夺走,即使肉体为死亡掠夺,可灵魂还记得。

只有他知道,他曾经回到了栖霞里,他魂牵梦萦之所,他用无声的话语,告诉一生的挚爱,他回来过。

伯曦,我回来了……

黑漆中,呼吸到的浑浊空气,夹杂着血腥味道,那是自己身上的气息,熟悉而麻木。身上的血,不全是自己的,也有他人,这也是因何在此狭窄压缩的小间之中,遗忘了时间的缘故。这种仿佛被深埋于废墟之下的感觉,十分可怕,然而必须习惯,因为别无选择。

或许,从十五岁那年的那次离家之后,往后的数载仅是梦,一场关于人生的梦。他坐在废弃的货箱里,忍受着黑暗与霉味,他的生命被囚禁于黑暗之中,永不见天日。他的灵魂饱含无声的愤怒,在促狭之中抗争搏斗,想要撕裂出一条裂缝,仰头捕抓到一丝光明。

人追逐着光,因此在荒昧的时代里化为人,那之后,绝大多数人,活得并不是真正意义的人。那之后,经过了漫长,相当漫长时间的演变,才让人得以活得像人,不生而为奴,任由驱逐蹂躏;不受饥寒,无需颠沛流离。

然而这一生,富裕荣华,却也不快乐,所求的不是物质,有了更深的追求,这一番念头,都可谓是贪婪,不知足吗?无从得知。

为何与别人不同,为何独享着孤独,少年心性时的自己,得不到答案,唯有将困恼,愤慨,都宣泄出来。

现在仍旧不懂,也无法从这般隐匿于内心深处的痛苦解脱。

冰冷的地板,粗糙不平,侧身而卧,以臂为枕。外头是白日,是黑夜,都与己无关。难以入睡,精神却已疲惫不堪,漫长的黑暗与无声之中,神智已不甚清明。

恍惚中,听到内心一个声音,轻嗤着:这便是你为之而死的世界吗?

为何你有着那样的热情,那样的胸襟,生而为人,自我饱受摧残,却能萌生拯救芸芸的念头,该说是天真还是伟大?

沈肖,你在吗?

如果,你是我的前世,你是否以某种形式存在于我的生命力?我的灵魂之中?

沈肖,百年前,和百年后有何不同?你为之断送的生命,没有开出明日之花,无数的枷锁,加固于肉体精神,打破一个,还有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沈肖,这无处不在的黑漆,可是地狱的业火,在燃耗我的灵魂,如果你确实存在,那么回答我。

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心中另一个声音在询问。

我们仅是起始,像一个点,无限延长,划过一代代人的生命,贯穿始终。而你,在其中。

你与我之间,阻隔着时空,却是一样承受痛苦的人,在无数的时空里,一直有着同样的人,无关乎肤色老幼性别性向,在数百年前,在数百年后,永远都有,仿若星空,闪耀的星星,那是人类存在的痕迹。

黑漆之中,浮现闪烁的星群,流淌不息的银河,那是羽觞昏迷之前所看见的,那是一个幻象,犹如心中响起属于沈肖的声音。

啷当声,打破了九重霄,被人从幻境中粗暴晃醒,刺眼的光,几乎要炙伤眼睛。晨曦拂脸,晨风送来冰凉且舒爽的空气。活过来的感觉,如此鲜明,疼痛,翻手掌覆于双眼,听到似近似远的人声,嘈嘈杂杂,他们在说着什么。

梅花纷落,朵朵生意消逝,正在失去的,可是自己的灵力?

一轴《幽明录》,卷阅不足一半,双手再难支撑住轴杆的重量,失力下,卷轴自指尖滑落,坠翻在地。太虚弱了,已经疲倦得,无力去进行阅读。缓缓低头拾取,扶屏而立,苍白侧脸透过圆窗,望向院中,零落的花瓣,飘到眼前,失魂落魄,被沉降在地。

这曾是一株没有实体的梅花,由数百年前的一位绝世画家,画在宣纸上,后来,黄熙甫将它带进了栖霞里,用自己的灵力,赋予它实体,种植于里中。

或许具象时,无意在它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情感,因此,它受制于主人的情绪与强弱支配。

栖霞里外的竹林已经被砍伐,最后一次出栖霞里,见到的是即将枯死的翠竹,为黄土半掩,残缺哭泣。那时,他怀里捧着《大树风号图》,感受着这阴郁沉重的情感,一重又一重,纷沓而来,他脚步凝重,汗水滑落脸庞,在人世行走,从未如此艰难,吃力。他亦想过,此番强行出栖霞里,可还有余力回归?然而,他心中无悔。

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感受得到谢羽觞,他感受得到他的痛苦与沉寂,那样鲜明的情感,切身体会。

原来,你对于我,也是至亲之人。

白玉笔洗里,清水澄澈,墙上黄宣中,大树风号。

画中有灵,大树呜咽,风过树梢三百余年。叶叶落尽,累累秃枝擎天,山峦空蒙,孤影眺望余晖,徘徊沉吟,恋恋不去。

举手将它取下,细细卷起,放进轴盒,未有人在身后责备:你可是要带它去哪里?唯有身侧寒风拂过,拨撩长袖,那可是先祖之魂无声的斥语?

千年守护,人类的瑰宝。可是有一句承诺?与何人承诺?与何物约定?

人世即将阻隔,缘情仅余一线,再不愿有悔恨。

一双灵巧的手,往胡渣上打泡沫,动作十分轻快,只是仰躺不动的主人,神色凝滞。锋利的剃须刀贴上皮肤,冰冷感传来,主人却是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擅长使用剃刀的人,未必擅长使用武器,然而他们无一不是掌握了诀窍的人,如何使用利器,即不割伤自己,也不伤害他人。

消瘦的脸庞,双眼幽黑不见底,紧抿的双唇,嘴角的淤血,脸颊上的破伤,无一不是在揭露这人有过一段绝不愉快的时期,那份消极与疼痛,还残留着。

谢苏妹坐在沙发上,她的气质独特,身边等候的男男女女顾客,像淡去的背景,衬托黑裙红唇的她,分外的高雅。她杏眼带愁,眼角郁结,更添风情。

从释放至此,整整十个钟头,谢羽觞几乎一言不发。自从他在明镜荡失踪,他便像换了个人,无论旁人如何质问,他没有说他遇到了什么,正如,这回从狱中出来,他仍缄口不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亲密无间的姐弟竟如此疏远呢?

是他刚成年,站在全家人的面前,承认自己性向时吗?是父亲去世,她才一通电话,喊他从国外归来继承家业那时吗?

或许在更早,在更早,她在一旁学习制陶,他在另一旁捧着画板涂鸦,他们的心意,自那时起,便难以相通。

即使如此,出于女性的细腻感触,她始终知道,她的弟弟,孤独沉寂,漠然遮掩着伤痛,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乎获得他人的理解,矜持而高傲。

她只怕永远也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这样的疏远,让她担心,哪一日,这个渐行渐远的至亲,像天边的云一样,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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