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端坐于桌案之前,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疾不徐道:“笑话,‘鬼纹刀’名动天下,本王哪有能耐对他做甚么。”接着,他好笑道:“杜公子,你不会认为他于你稍稍假以辞色,便是将心思放在你身上了?”
杜迎风炽厉的目光似要将他生生洞穿,冷哼一声,执剑向他胸口刺去。
赵钰稳坐不动,只拿充斥着嘲意及怜悯的目光盯着他。“‘鬼纹刀’冷心无情,你的绵绵情意,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长剑指到赵钰面前,杜迎风却不得不撤了回来,因为一股凌厉的掌风,已经贴上了他的背脊。他倏然回头,盯着男人的一双黑瞳,一字一顿道:“你要杀我?”他眼中一波深情,竟是不闪不躲,任那一掌欺近身前。
岂料深情换来无情,颜少青蕴含内力的一掌,毫不留情拍上少年左胸。
少年闷哼一声,单膝着地,哇一口吐出一捧鲜血,他脸上一片阴霾,口唇掀动,只问出三个字。“为甚么?”
男人一脸漠然的看着他。
赵钰笑着起身,一边踱步,一边于他解惑。“因为看守死门便是他职责所在,任何人进犯,都要过他这一关。”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漾着笑意,言语间却是一片萧瑟萧杀。“杜公子,不要白费力气,今日你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
杜迎风扶着揽云站起,摇晃两步,渐渐挺直脊梁,却看也不看赵钰那张得意脸庞,于颜少青道:“我明白了。”
“小爷今天就来会一会,这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纹刀’!”
第六十六章:结局(上篇)
此话一出,他却不是迎头杠上,而是往后倏退,一息之内,已然窜出数丈,没入远处的梅林之中。赵钰面上一阵错愕,待反映过来,一掌拍碎了桌上的茶盅。“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当我景王府是甚么地方,追上他!”
杜迎风一面狂奔逃窜,一面暗暗思索:我功力虽胜过往昔,却绝不是‘鬼纹刀’的对手,何必逞这匹夫之勇,待找到大师兄,与他汇合,再慢慢计议。他听背后一阵衣袂飘荡之声,知那两人正紧紧随于身后,更是不敢慢下,发足力道,往林中窜去。
于危机之中,他虽未乱了阵脚,心口却漫过苦涩,往日里的一幕一幕不停浮现,那个与他言语温存的男人,已经不在了么?这般绝情绝义,果真是他的真性情?
便见他白袍翻飞,踏过无数枝桠,终到了碧玉水榭,凝神寻去,一青袍道人正同一红一蓝两道身影缠斗正酣。那青袍道人明眸皓齿,肤色白腻,使一柄拂尘,正是沈遥云不假,红色身影娇俏貌美,身形玲珑有致,手中一丈来长的红光纵横卷舞,不是妙儿又是谁,那蓝色身影瞧着有些眼熟,却因隔得稍远,辨不出面貌。
他瞧见妙儿与沈遥云斗在一起,心底便升起一丝愁云,忽闻身后传来一声轻叱,正是赵钰的声音:“唐妙,拦下他!”
杜迎风一个纵跃,如一只巨鸟扑至沈遥云身旁,揽云倏出,一剑扫向齐攻而来的唐、江二人。沈遥云适才被两人滔滔狂攻逼得应接不暇,此时方得喘息,往后轻靠,倚在他臂弯之中稍作整息。杜迎风见他面上冷汗涔涔,胸腹间猩红一片,又是内疚又是愤怒,一双凤目顿时盛满戾气,直盯得妙儿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一步。
她怯怯开口:“小哥哥……”
杜迎风扶着沈遥云腰身,不断为他输送真气,他嘲讽道:“我杜迎风何德何能,做你血蜘蛛唐妙的哥哥?”
唐妙肩膀一颤,面色煞白,她咬着唇,颤声道:“小哥哥,妙儿……妙儿……”竟是说不出话来。偏那赵钰又放话来扰:“唐妙,本王令你看守阵眼,你却到处乱跑,若不是江公及时赶至,你便是坏了大事!如今你还愣着做甚么,赶紧将那二人拿下!”
唐妙脸色更白,红绫捏在手里,颤巍巍的抖。
便见赵钰与颜少青已双双落到桥上,与雪域老怪分成包围之势,将沈杜二人围在中间。
江湖上有一个传奇,十多年前,蜀中唐门末代弟子之中出了一位天纵之才,练成了数百年来无人窥得真境的‘摄魂之术’,但由于那名弟子非唐家嫡系子孙,且又为女子,自受到当家掌门人重用之后,不断遭到同门嫉恨、陷害,最终叛出唐门,流落江湖,几载之后,江湖上便传出有一红衣女魔头,专慑人心魂,食人心肺用以驻颜之事,那女魔头的名号,就是‘血蜘蛛’唐妙。
杜迎风的目光掠过唐妙,看向雪域老怪,遗憾道:“老头,看来小子没机会请你喝酒了。”
雪域老怪面上阴晴不定,他虽与这少年仅有一面之缘,却是真心喜爱,当下实不忍出手,一张老脸憋得青中泛紫,紫里透红,他盯着沈遥云,叱道:“他就是你那个与景王抢男人的小师弟?”
杜迎风闻言稍愣,继而浅浅一笑,却这笑容里只有苦涩。“我哪里抢得过景王。”他望向赵钰,洒然行了一礼,道:“今日之事全由我而起,与我大师兄没有半分干系,请王爷放过他。”沈遥云一把将他拽至身侧,轻哼道:“求他做甚么,我沈遥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且与他们斗上一斗,未必没有机会。”他目光一厉,斜斜睨向那个至始至终沉默的男人,再道:“小师弟,今后看人可得看准了,别又惹上甚么白眼狼,枉送性命。”
杜迎风眸色更沉,手中的剑鞘因为握得紧了,发出喀喇一声轻响。
正在此时,远处的天空中,倏然窜出一朵绮丽的烟花,不过那束烟花爆开之后形成的图案并非是一般的花卉,而是一个大大的‘岚’字。
赵钰知道事态有变,面容一肃,目中的杀机再不掩藏。“杀了他们!”他指向沈遥云,叱道:“先杀这个道士!”
他此话放出,唐妙,雪域老怪均呆立不动,唯有颜少青缓缓踏出一步,便见他袖袍鼓荡,一双手掌因真力凝聚实型,渐成青玉之色。
杜迎风看了呼吸一促,心知那是九转丹魂经练上第九层之后才会有的异象,忙将沈遥云护在身后,一掌瞬出,去接那致命一击。
‘轰’一声,水花乱溅。
一只铜匣飞出水面,不偏不倚摔烂在众人跟前,从匣中滚落出一堆破碎的血肉,以及一柄暗金描银的鬼纹短刀。这堆糊烂的血肉纵然令人闻之作呕,但这柄短刀,却更令人望之心惊。
沈遥云惊呼道:“阵眼中布下的凶器,竟然是鬼纹刀!”
但出乎人意料的事不仅仅如此。
颜少青那一掌于中途改变了方向,可杜迎风那一掌,却是结结实实印在了对方的胸腹之间。
赵钰愣住了,杜迎风也怔住了,所有人皆被这一幕所震惊,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颜少青抹去嘴角的殷红,面无表情的的脸庞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风儿,这便不能说我欺负你了,我们扯平了。”
杜迎风五指一松,揽云剑‘啪嗒’一声落在地下。“你是故意的……”
七煞锁魂阵,已破。
天空中,最后一轮太阳正缓缓往西边坠落,天色逐渐昏暗,温度也骤然降下。
凌冽的寒风吹得众人的衣物猎猎作响,而情势,也陡然直转。
唐妙与雪域老怪站到赵钰身侧,与对面的三个人,成了对峙之态。
杜迎风一语不发的紧紧搂着身边的男人,好似要将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直到沈遥云实在看不下去,讥讽了一句:“你这相好的刚被你打了一掌,你也不怕搂坏了。”他才讪讪松了手。
赵钰的一张俊颜瞬间变得无比难堪,他一边后退,一边怒道:“你还是骗了我,你根本没有中蛊!”
颜少青于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区区蛊术,怎能奈何我,是你们太天真了。”
赵钰骤起狰狞之色,恨声道:“为甚么!既然你没有中蛊,为何甘心留在王府,对我言听计从?”
颜少青缓声道:“你精心设局,就为今日一役,我若不呆在你眼皮底下,你怎能安心起事,你不起事,我又怎能将你所有的党羽一举歼灭。”
赵钰闻言又惊又怒,喝道:“我对你一片痴心,你惘然不顾,反而要与我为敌?”
颜少青轻叹道:“痴心,赵家的人,有心么?”
赵钰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恨道:“若对你无心,怎会等你三十年,这三十年我未娶一妻一妾,便就是等你回心转意,你……你竟然……”
颜少青毫无动容之色,慢声道:“你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执着,因为这份执着苦等三十年,不值得。而且若真是有心,便不会利用我当一枚棋子。”他执起身旁少年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又道:“现在唯一能令我动心的,只有一个人。”
赵钰怨毒的盯了杜迎风一眼,笑得阴冷。“只有一个人?那你对我皇兄赵褆的情谊呢?”
颜少青淡然道:“他既然选择了‘权利’,就是与我走上了陌路,这份情谊,我早便舍弃了。”
赵钰提高声音,质问道:“那你又何必与我为难,那个女人三十年前背叛你一次,三十年后还是会背叛你,这么做对你有何好处?”
颜少青摇了摇头。“三十年前背叛我的不是她。”他幽沉的黑眸淡淡瞥向对方,眸中的寒芒微微敛去,化作一蓬迷茫。“是你们,你与赵褆,本就是一路。”
赵钰的目光愈来愈阴沉,他沉声道:“原来你都知道。”
颜少青略一点头,继续道:“我还知道,你们为了起兵之事,已经决裂了,因为向各大兵器作坊订购短兵类武器的大买家,共有两方。”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继续道:“而你不惜手段将我强留于此,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忌惮赵褆,怕他在关键时刻找上门来坐收渔翁之利,如果我坐镇于此,赵褆便会有所顾忌,至少没有办法直接向你出手。”
赵钰怒极反笑。“既然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那你如今还在等甚么!?”
颜少青靛青色的袍角随风扬起,他的目光透过最后一丝迷雾,望向不远处的景王府大门。“你所料并没有错,他一定会来。”
第六十七章:结局(中篇)
此时,赵钰沉默无语,颜少青也缄口不言。
大家,都在等。
早炊时分,大街上冷冷清清,既不见来往吆喝、兜卖饭点的小贩,道路两旁的铺子尽也是门户紧闭,景王府的墙围下,手执长枪的禁军森然林立,枪上的利刃于晨曦的投射之下,折射出一片更甚于隆冬的清寒。
殿前指挥使杨广于一尊华辇旁来回踱步,脸上焦灼之色愈来愈甚,少顷,但闻一道女声自辇轿之中传出,令他脚步一顿。
“杨将军,甚么时辰了。”这一道声音,乍听之下只令人觉得婉转清脆,但咬字吐声之际,又另有一番不容置喙的迫人之意。
杨广躬身道:“回禀娘娘,已是寅时。”
辇中安静了一瞬,继而又传来一道质问:“半个时辰已过,为何那逆贼的府门还未敲开,你请来的几位‘好手’,怕是有些不济罢?”
杨广苦笑着望向大门前,几位重赏聘请而来的道人,他们有些正在有模有样的舞剑作法,有些干脆两眼半翻,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这已经是第三拨人了,却均是束手无策。
他待要答话,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便见清晨的雾霭中,一名守城将士急驰而来,他奔到门前,利落的翻身下马,单膝往地上一跪,喊道:“报!”
杨广见这人满脸是汗,凶喘不停,疑惑道:“何事惊慌?”
守城将士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禀将军,城外大军压境!”
杨广闻言心惊肉跳,怒叱道:“胡说甚么!”蒲扇儿也似的大手一扬,将这人拽将起来,骂道:“皇后娘娘銮驾在此,你也敢危言耸听,谎报军情!”杨广人高马大,气力极大,那守城小将又黑又瘦,被他一拎,直接离了地面,双脚悬空。
辇中那人轻声责道:“杨将军,且听他将话说完。”
杨广忙低头称是,手一松,那人便坐到了地上。
那守城小将咳了两声,朝华辇方向一跪,兢兢战战道:“禀……禀皇后娘娘,城门外的确来了一支大军,领头的那人眼熟,末将瞧着有些像……像……”
杨广虎目一瞪,叱道:“叫你说便说,何故吞吞吐吐!”
守城小将惶急中脱口而出道:“像是出师太原的都部署副使李横!”
李广瞠大双目,一时间卡壳似的,嘴里再蹦不出一句骂辞。
轿辇中幽幽传出轻叹。“看来李横终是投了那逆贼,本宫最担心之事,还是发生了。”
几人说话间,城门处忽地传来阵阵撞击声,李广终是回过神来,向皇后请命道:“娘娘,容卑职去会一会他!”
帐帘抖动,便见华辇之中,走出一个年貌四旬的素衣美妇。两个侍婢上来搀扶,而周围众将皆伏地而跪,山呼‘娘娘千岁’。
这女子,便就是大宋朝的皇后刘娥。
那守城小将简直看呆了去,他浑然不解,这贵为一国之后的女子,服饰怎会如此朴素无华?连盘髻的发簪,也是一支光华黯淡的铜钏子。
杨广一掌按下这小将的头颅,再又重复道:“娘娘,请容卑职去会一会李横那叛贼!”
正待这时,那几个破门的道士倏然传来一阵欢呼。其中有一个疯癫叫道:“府门已破!是贫道的功劳,是贫道的道术起了作用!”其余几人相继揽功,一时间争吵不休。
杨广往前数步,一把推开众人,望里一瞧,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便见百余名弓箭手正堵在门后的空地上,锋锐的箭尖,齐齐对准了自己。
前有狼,后有虎。未料他们这一支禁军,竟成了腹面受敌之势。
杨广护在刘娥身前,命禁军靠拢到一起,将皇后保护在中间。正待调度兵马,远处又传来一阵轻笑声。
“五弟的府邸前还真是热闹,那本王也来凑个热闹罢!”笑声渐歇,一顶青色檐轿自夜色中随风而来,不偏不倚落在了景王府大门前。
众将待要有所动作,一道灰芒若巨蟒吐信,倏地从轿中窜出,围上去的众人只觉眼前一黑,还未反映过来,便叫这巨蟒收去了性命。
杨广见一地残肢七零八落,干瞪着眼,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而那守城小将直接捂着肚子干呕不止。反倒是女流之辈的刘娥不慌不乱,信步缓缓走出,向那檐轿淡然一笑。“既然来了又何必龟缩轿中,难道是怕人见到你那副丑陋不堪的面貌么?”
她语气淡然无波,可话中挑衅之意甚是明显,便见檐轿之中陡然发出一阵大笑,众人闻之,俱是气血乱翻,胸腹鼓胀得难受。
刘娥眉心一蹙,也不见她如其他将士一般东倒西歪,漠然道:“你今天来的目的,怕是难以达成了。”她言未毕,便见灰芒骤出,直贴近她纤细的颈子。
杨广有心救驾,却赶之不及,眼睁睁看着凶器欺近刘娥,一瞬间牙龇目裂,浑身僵硬。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流光水莹乍现天边,灰芒与其相交一瞬,缩回了轿中。
刘娥轻轻抚摸着脖子,脸上的神情至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她轻声道:“看来不幸被本宫言中了,你说对么,赵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