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韦冲着迟衡的胸口、手臂、腿骨狠狠揍了数十拳,一腿将他撂倒在地,骑在他腰上冲着胸口又是十几拳,打到最后一拳过去,击在迟衡的鼻子上,鲜血直迸。石韦捏紧了拳头没有继续挥下去,喘着粗气,咬紧的嘴唇流出血来。
迟衡闭眼睛躺在地上。
石韦一下子将迟衡拽起掼到床上,砰的一声巨响。石韦又脱了衣服扔在宇长缨身上,冲着门口大喊:都死绝了吗?来两个活人!
狱吏战战兢兢来了。
石韦指着地上的宇长缨:赶紧收拾了,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死的吗?
狱吏们看了看迟衡,躺在床上,鼻血污了一床,白着脸闭着眼,不知道怎么了。浑身一抖,赶紧低着头把不知是死还是活的宇长缨弄出去救了。
迟衡睁开眼。
眼睛干涩,鼻子巨疼,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曾宠爱的人的背叛、把自己狠狠践踏进泥里的痛苦,这又算什么?他在折磨宇长缨,他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石韦坐在床沿,喘气渐渐平息。
逼仄的牢笼里静默无声,迟衡不想问石韦为什么忽然回来,迟衡也不想起来。
石韦豁然起身,迟衡一跃而起将把狠狠抱住了。石韦一拳头过去击在他的脸上,鼻血和唾沫飞溅,迟衡却没有松手,而是更紧地拥抱着,发出痛苦的呜咽的声音,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韦任他抱着抱了很久。
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时,迟衡慢慢放开手,失魂落魄:我对他那么好,那么好,有什么用!我不想这么对他,他逼着我这么对他!
石韦睁开眼睛冷峻地说:郑奕来了使者,拿纪副使交换宇长缨。
许久,迟衡说:这样,最好。
那么,我来安排。
迟衡全身力气都被抽完了一样,这个消息太突然,反而无法欣喜若狂:我怎么那么傻,把纪副使留在了那里,我只是想,想抓回宇长缨替他报仇。季弦,我是不是很好骗?一个一个来骗我骗完后就走!
石韦沉默着。
九月末,寒水潇潇。
两军对垒,石韦执马靠近囚车,囚车里宇长缨一身素衣,目视前方,嘴角含着笑容——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石韦忍不住看了一眼迟衡,迟衡骑着高头大马站在前方,没有冲这边看一眼。
陌路,如此的快。石韦问宇长缨: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石将军救我一命。
石韦沉下脸:你若不背叛他,他怎么可能会那样对你?
他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听我解释一句!宇长缨抬起头,牙齿间丝丝冷意,我原本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悔!不,我后悔!
石韦恨不能鞭上一鞭子:你说什么?
我后悔有一千个杀他的机会,却没舍得下手,今天受这种侮辱活该是我当时心慈手软的报应!宇长缨浑身发颤眼眶欲裂,我有多少次可以杀他,我有多少次没舍下心……咳咳咳咳咳……
宇长缨肩膀不停耸动,咳出几口血。
九月寒风萧瑟,两辆囚车在交错的瞬间纪策和宇长缨对视了一眼。
车轮匆匆。
碾转了无数想说而说不出的话,宇长缨再没有回头。前方,一个身着黑色长裳的人在郑奕军最前方,冲他伸出了手。
迟衡策马奔前挥起大刀,哐当一声,囚笼化作片片木头。
迟衡飞身下马将纪策紧紧抱住,纪策的嘴唇泛白,微笑一如既往,眉间一点痛苦:咳,轻一点,肋骨,疼。
他十分虚弱,箭伤没有痊愈。
每一箭都差了一点点儿让他逃过着一劫,他只是很虚弱。迟衡跑到寺庙里给他求了一个平安符挂在胸口。因为受伤了,安错又不能给他大补,只能静养着,等着自然痊愈。看着纪策一点一点活过来、双颊变得润泽、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
迟衡将火炉添得旺,整个房间烧得暖融融的。
床上,纪策静静地睡着,从回来一日起,他就一直是这样的,每天睡得很多总睡不够的样子,伤口包扎得很好,也慢慢痊愈,但就是非常虚弱。
温润如玉,静睡的纪策如暖玉。
入夜了,四下静寂,迟衡钻进被子握住了纪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亲,眼角止不住的酸楚,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喃喃地唤着纪副使三个字。
听见声响,纪策缓缓睁开眼,微笑了一下,头微微一偏靠在迟衡的手臂上。
迟衡将纪策拥入怀中。
迟衡怀中暖融融的,纪策蹭了蹭:别总愁眉,我又没死。而后合上眼睛,就着依偎的姿势就睡着了。
病去如抽丝,好在年轻。
安错对治伤轻车熟路,上好的药,各种奇药都用上了,所以纪策的伤口痊愈得很快。能下床了,迟衡就不再腻在他身边了,也不再抱着他睡。纪策有些寂寞,起来四处走动。
迟衡将他扶到院中:纪副使,好好歇着,以后有你走的。
纪策但笑,一手撑着案面,目光极温柔,如秋日下那潋滟的波光,荡漾了许久,吐出一句话:那天宫平和你向我跑过来,我真高兴,怎么发现的?
前两句很温情,后一句就太理智了。
迟衡笑着说:纪副使做每一件事都是深思熟虑的,而且环环相扣,从你做过的事就能找出脉络。猜到你顺出来的结果不是最厉害的,纪副使能一件一件顺藤摸瓜,才是厉害。
……高帽子少来。
那些事纠结到最后的结果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其实,纪副使,你为什么要去梅花岭冒险呢,完全可以告诉我,我又不是不通情理。
纪策泛起薄笑:我去梅花岭,是为了验证这个猜测而已,我不敢相信。
可你冒了太大的险。
我本是胸有成竹,可惜你的那个人也的确厉害,竟然随机应变到了梅岭也能抢在我的前头,在一两日内就与郑奕军联合部署了攻击计划——我低估他的能力,平心而论,我真的没想到他的出手会这么强悍,而且竟然识破了我的部署,把颜翦的援兵挡了一挡。纪策无奈地一笑,虽然我早就和颜翦设下陷阱,还是被他打得不堪一击,那天如果不是你领着精兵过来,乌丽道必然失守,而我当时,也被他逼到了绝处。
虽然颜翦只迟到了一会儿,但那是致命的。
迟衡目光变得阴郁,声音僵冷:我虽然也猜到有军中女干细,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他。纪副使,我其实早该想到,能洞察我们每个人弱点的人,必然是朝夕相处的。
就是在泞州的那一段时间,宇长缨处理的许多事务都让纪策日后很难撼动,纪策才开始怀疑个中奥妙。
纪策道:既往不咎,当下最要紧的是拔出所有他放在泞州的人。
253、
迟衡无数次懊悔自责,郑奕在自己身边埋了这么久的毒针,而自己毫无知觉——知道结果,所有的前因都显得那么后知后觉,千丝万缕全部纠在一起又如何,终究还在慢一步。
险些又落入万劫不复之中。
当纪策一天一天好了起来这种悔恨才渐渐消淡,迟衡打量着光华重返的纪策笑眯眯地说:“纪副使,能骑马了?季弦,启程,去曙州城,你也要和我一起去,安州没什么好守的,待明天开春积蓄力气再打。”
春风满面,神采奕奕。
石韦悄然和纪策说:“宇长缨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纪策微笑:“不然要他怎么办,再要死要活一次把人抢回来?或者再来一次激想不开?有人璞玉如初,有人百炼成钢,你要是他,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也会成硬铁板一块。不过,也许只是表面而已,憋到内伤还硬撑也难说。”
是啊,百炼成钢。
有将领拿来几坛柳儿果酒,说难得有迟衡喜欢的东西。迟衡举杯饮了一口,辣到心里头去,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将柳儿果酒浇在了一个人的伤口处,令他痛得撕心裂肺。
若说折磨,迟衡折磨不比他少。
直到纪策回来,迟衡才能冷静地问询调查那些旧事。从狱吏的案卷中,他得知了宇长缨和郑奕本是旧相识,彼时郑奕还是无名小子,也还不叫郑奕,在安州呆过短暂的时间。郑奕大宇长缨八岁,据说他曾教宇长缨习字、手把手教他射箭,宇长缨是如何以仰慕的目光望着正当年少郑奕,迟衡已不得而知。
这就是各为其主而已。
宇长缨的背叛,就像一场大火,灼伤了迟衡的肌肤,迟衡需要耗费一些时日去疗伤。纪策说得对,他已百炼成钢,大火融化钢铁的形状,但冷却后,只是更硬的一块钢铁,淬炼成更利的一把刀或者一柄剑。
宇长缨遗留下的那些“钉子”更棘手,迟衡开始物色各种人选。
其中一人名周阶,为人刚正清白,生性冷酷,是名符其实的一名酷吏,原为泞州的一名典史。泞州知州举荐他时特地说明该人性格冷血,手段残冷,但能力卓着。迟衡与周阶面谈一次,果然如描述那样,是很难得见到的锋利人物。迟衡思索之后,将他任命为通判,专门负责拔除女干细一事。
却说周阶不负迟衡的期望,目光如炬,闪电般的数个举措,当真拔出多个祸害,不止军务和地方官员,连市井之地也都有。每每翻阅案卷,迟衡都冷汗浃背,他没有想到宇长缨的手伸得如此之长之深,难怪纪策每次触及泞州的事,动都动不了。
也难怪迟衡石韦无论怎么部署,出奇战出奇兵都没有,安州一直是僵持的,而且时不时就失守了。
有宇长缨在,能维持住和安州僵持已是艰辛。
倘若当时不是石韦死守边界,或者纪策没有从夷州回来,或者迟衡再给他放一些权力,简直难以想象后来会成为什么样子。他就是搁在枕头上的一把刀,随时都能将乾元军断送了,如此一想,怎么能不汗流浃背?
迟衡选拔了如周阶等多人为吏,肃清了各州各地风纪逐步回复清明。
以上诸事在此不表。
迟衡心情一畅快,看什么都开了,见相扬总是绕着院子转悠就把他叫进来。
相扬是个率真的性子,进来就绕着石韦转,中午吃饭时腻在石韦旁边口里石将军叫个不停,嘴巴也甜,话唠一个,引得大家都开心。饭还没好,先端上来一盘凉拌黄瓜和一盘凉拌红辣椒,相扬笑嘻嘻地说:“石将军,看我给你摆一个烟雨山水图。”
拿一个白盘子,用筷子挑了一几片黄瓜摆弄一下。
还别说,黄瓜薄片如山,黄瓜弯弯曲曲丝如云如水,很有那么点儿远山静水的意思。相扬见石韦有兴趣越发来了兴致,把那葱丝茄子都拿来,摆成各种各样让石韦猜。亏得相扬想得出来,连老鼠、野兔、鸡禽、营帐、兵器的样子都摆得活灵活现,石韦一猜一个准,纪策和迟衡也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致。
相扬干脆把一片茄子摆在盘中:“石将军猜这是什么?”
“葫芦!”
还别说这茄子生得中间小,切成片,跟葫芦的形状一模一样。相扬眼珠子一转,鬼主意上来,拿了一个红萝卜摆盘中间,笑得诡异:“这是什么?”
“回汀峰。”
相扬怪笑一声把两颗白白的蒜头放在红萝卜根部问:“这样呢?”
“回汀峰下的南子星花。”
石韦话音才落顿时哄堂大笑,纪策笑得浑身发颤,迟衡尤其笑得前俯后仰拍着案子说:“季弦啊季弦,你还真是,哈哈哈哈,这玩意儿天天见都能猜错?”说罢,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石韦的胯下。
石韦恍然大悟,顿时窘得脖子都红了,相扬早就一溜烟窜一边做着鬼脸笑得得意洋洋。
所有的阴霾一扫而光。
这几天黄历都是不宜出行,迟衡又呆了几天。
有相扬在,热闹得不行。越得宠,越邀宠,相扬绕着石韦团团转,各种耍宝,逗得纪策也心情大悦。相扬胆子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当然都是些无伤大雅的,石韦由着他去。
临行前事多,石韦熬夜部署眼睛都红了。
安错说崖边的石红竹叶子可去血丝并使得眼睛清明,相扬就出门去采,半天后回来鼻青脸肿,熬了一大锅石红竹叶汤端到石韦旁边。
石韦纳闷问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相扬吸溜着鼻子说被人当成偷衣贼给打了——可巧崖边的村里最近出了贼,村民出了个主意,蹲点来打,正好守着了路过村子的相扬,不由分说拿起扁担锄头就是一顿暴打,亏得相扬年轻力壮跑得快。
石韦纳闷:“那你还把叶子采到了?”
相扬气呼呼地说:“我就是采叶子去的还能空手回来?去那山崖就那一条路。”所以说,是挨了两顿暴打——村民一看,这贼胆子肥,还敢窜回来,打!
石韦笑着抚摩了一下他的脸。
相扬握住了他的手,而后飞快松开:“石将军……呃,迟将军,您来了……事儿还没说完?啊,我这就出去。石将军,我再去弄点夜宵来!”踏过门槛时回头一笑,眉宇一扬,眸子灿烂,恰是少年最澄澈时。
迟衡慢悠悠地说:“季弦,赶紧找个缺儿,把相扬弄到颜翦的手下去,历练历练出来又是一个小将军。”
石韦一僵,低头喝石红竹叶汤。
迟衡顺手将案卷拿过来翻了一翻,停在了安州的鹿回口,道:“鹿回口,地势低洼,现在是一个副都统在守,正好缺人,离颜翦所在的地方也很近,季弦,你看怎么样?”
“……可以。”
迟衡本以为相扬一定会闹情绪,想不到端来夜宵的相扬简直是满脸灿烂,高兴得不像话,围着石韦转得更欢快了,止不住的高兴,脸颊是兴奋的通红:“石将军,我早就想领兵打战了……我知道,要听副都统的,我没说不听啊……石将军,你等着我立下汗马功劳回来见你!……石将军,打了胜仗就能升为统领了吗?”
石韦笑着看了看迟衡。
迟衡点头:“依军功封衔,只要战打得漂亮立的军功够多,不要说统领,我可以封一个镇国将军,统领万人之军,三军均听你号令!”
相扬意气奋发一抱拳:“谢将军!”
军令如山,说出发就出发,相扬没有二话,当即和石韦道别,临走时虽眷恋不已,还是干干脆脆说“石将军等我凯旋归来!”
次日是良辰吉时,宜出行。
当晚,迟衡过去时石韦正收拾余下军务。
桌子上,一个白盘子盛着许多已经剥好的光洁松子,一颗一颗颗粒饱满。盘子旁是许多没有剥开的炒松子,闻着一股油脂的清香,令人垂涎欲滴。
石韦说:“相扬临走了剩下的。”
迟衡见他忙,遂坐下来等。拿起一颗松子用劲一压,开了口,掰开,取出放盘子。这是个细致活一颗两颗犹可,几十颗上百颗下来可就受不了。
剥到一半手指肚都一道道痕了,石韦瞅了一眼:“可惜没有专门的夹子。”
迟衡道:“季弦就不明白了一定要用手指才行。”
石韦好奇。
看着他极认真的样子,迟衡忽然笑了,随意编了个幌子:“手指和松子相触有一种味道,令松子更香。季弦,你可知有一种茶叶必须要处子来采摘,放在心口捂一捂,都是这个道理。”
茶叶知道,却不知松子也如此,石韦将信将疑。迟衡剥开两颗放入他嘴里。
石韦细细品味着。
迟衡将松子倒入手心送入他跟前道:“多吃几颗,吃了松子益寿延年,有许多好处,青竹寺里的第一个和尚就是吃松子圆寂的,据说舍利骨都跟松子一样。我不吃了,在青竹寺见到这玩意儿都头疼。”
可怜松子剥起来费劲,吃起来却轻易得不行,石韦一连吃了大半。
但觉颊边余香确实好吃。
一半是相扬剥的,一半是迟衡剥的,灯火昏黄如豆,四目相对。迟衡眼窝里都是笑意,一手支着左颊,一手摊开手掌,任石韦在手心取食。石韦想,这松子的确好吃,更难得眼前的迟衡如此清闲如此专注,此情此景,却是比吃松子的味道更叫人眷恋。石韦放下了速度,一颗一颗的放入嘴里,细细的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