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雁随了然:“你是擅自做主。”
迟衡狼狈。
“空手套白狼,还给本君画的是纸上之饼。这种买卖,就算本君答应,本君的总管和大掌柜们也是决计不敢答应的。”花雁随笑了,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修目,“迟衡,今天五味楼特地做了百秋筵为你接风洗尘,闲杂事等就放到一边,难得浮生,如此的闲。”
睡在花府偏堂,望着超级奢丽的客房,迟衡闷着一口气。
翻来覆去。
思量着如何才能打动花雁随的法子。
次日,晴空万里,迟衡逮着机会就和花雁随讲述颜王军的英勇,如何马踏平川所向无敌。花雁随依旧笑着听着,直白拒绝着。
一连三天,均是如此。
饶是迟衡天天口若悬河,花雁随依旧是斜斜卧榻,波澜不惊,云淡风清。迟衡都急上火了,眼看已入十月,这边一点儿动作没有。发大水迫在眉睫,稍微迟缓几天,再想做什么也不一定能来得及啊。
加之天气出奇的好,阳光灿烂。
疏影横斜,花府的景色比世外桃源还叫人心动。
若非迟衡见过庄期的本事,他都要怀疑所谓大水,一定是信口胡诌的吧——不是要怀疑,其实他心底也开始动摇了,都是硬撑着。可喜可贺的是,花雁随竟然也没赶他走,还爱问他矽州泞州苦兹郡的风土人情,尤其是苦兹,他倍觉好奇,听到郡王的打扮时,更是津津有味。
如此这般,三天,迟衡都要以为自己成说书的了。
第四天,就在迟衡又磨嘴皮子的时候,等来一封信:朗将的快报。
他欣喜若狂。
花府的侍卫将信报者引进来,来不及多问,迟衡急切地拆开信函,一封是给自己的,一封给花雁随,信函很厚——迟衡原封不动递给花雁随。
89、
给迟衡的那封信函,简洁明了,上书两行字:兵器全赊,以垒州之盐五年免税为交易;粮草全借,以武知县随意采挖圈田为交易。
及一个大大的“秘”字。
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甚至连保重也没有。
迟衡愣住了。
顿时震惊和一阵狂喜,这是雪中送炭,眼看走投无路的时候,朗将的信就是救火的水!有这样丰厚的条件在,花雁随还会矜持吗?
而花雁随看完给他的那封厚信,慵懒的表情一扫而光,脸上顿有光芒闪过。原先看人时,都觉得他像在看又像不在看,现在看人时,眸子精光灼灼,比他身上的珠宝更夺目。
像两个不同的人。
迟衡惊讶于他的神采奕奕,试道:“不知朗将可与花君说明。”
花雁随嘴角噙笑:“你们朗将可算是想通了,就让他别那么死板硬撑。这是大好事,花府能与颜王军结盟,日后必然顺风顺水;颜王军有花府之助必定也是如虎添翼,两全其美之法,本君求之不得。”
啊?这事就这么成了?是不是有点儿太快、太让人接受不了了?
“军粮……”
花雁随十分豪气:“既是结盟,本君自然要尽心尽力,粮草与兵器,颜王军自然无需操心。来人,摆上菊花酒,本君要和迟副都统庆饮几杯!”
两相庆贺,几杯菊花酒之后。
见花雁随微薰,迟衡大胆地问道:“花君,我先前说的,与朗将说的一样啊,你为何一点儿心动也不呢?”
花雁随哑然失笑:“相差大了。”
“哪里有差?”
“一,你说,与颜鸾说,不同。”
所处位置不同,颜鸾是朗将定生杀大权,自己一都统,还是副的,只能空谈画饼,难怪花雁随不屑。
“二,你只说诸多好处,也说盐,也说丝,也说武知县,但你不说利怎么分。”
利益不明晰,花雁随如何定夺。
“三,即使颜鸾亲自来,如果一直和本君聊郡县如何、天象如何、征战如何、百姓如何,本君也会只当作是听趣闻天书的。话不在多,只要切中要害。即使说得不好听,都行。”花雁随抿了一口酒,眸子里酒气氤氲,“迟衡,你也无须沮丧。一般的人要说不到点子上,本君一盏茶的功夫就打发了。也就你,漫天胡说,本君还能容你呆上这好几天。”
迟衡默然。
微醺之后,花雁随更是丰神异彩。
他的下属都已经听令赶来了,他说要勤俭楼里安排一下粮草诸事,便离开了。
留下迟衡一人,一壶酒,几碟小菜,兀自品味。
将这几天如何磨着花雁随的情形回想数遍,花雁随说过的话、朗将说过的话、甚至纪策与人交涉之时的细节,他都细细地琢磨。方才以为是自己人微言轻,所以说发大水,花雁随不信;而颜鸾是朗将,说有大水,花雁随他显然看上去极为深信的模样。
实际上呢?
谁说的固然重要。
最重要的,有没有说到花雁随想听的、想要的。
花雁随关注的并不是发不发大水,而是得不得利。发不发大水,他都只管把自己那份出了,坐等收利而已。所以,他会说,并不在乎天象。
天象如何,只有自己和岑破荆会关注。
同理也一样,迟衡宁愿关注攻下垒州后怎么追逃兵,也是绝对不会关注攻下垒州之后,盐税怎么收丝税怎么收屯田耕地怎么办这一类的事务——因为,这些与他无关。实际上呢,这些事务难道不重要吗?那也是关系民生一辈子的事啊!
这皆是,关注不同。
着力自然不同。
原以为花雁随血冷,不管民生,其实并不然,迟衡如此一想,如醍醐灌顶,更觉自己诸事生涩。
多亏朗将这一助。
来得及时。
朗将比自己看得更清更远,他能将垒州和武知县的未来交出去,必定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过的——不过,朗将,相信有大水吗?——好像,这个对朗将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花雁随的结盟。
别看花雁随平常一副慵懒的模样,吩咐起事来雷厉风行,一件是一件妥妥当当。如同调兵遣将一样,人人职责清晰,还特地分派了一位叫裴老六的老练总管,专与迟衡接洽。
不多时,一切都吩咐好之后,花雁随方才回酒座上。
又留下裴老六,与迟衡坐一起。花雁随才详细问及,大水几时发,颜王军在哪里接纳难民;倘若没有发水,花家的粮草又该运往何处;兵器何时到达并运往何处等诸多琐事。
迟衡一一说了。
有些他自己也没想到的,花雁随则替他出主意。
有条不紊。
仿佛大水已经来临一样。
见花雁随与先前的慵懒截然不同,安排这些事务时,全然是一派胸有成竹的精神头。迟衡有些恍惚,笑着说:“花君,你安排得如此尽心,万一,我是说万一水没发的话,你是不是以后都不信我了?”
“不发水就不招兵买马了?”花雁随笑着反问。
“你信我们一定会赢?”
“本来没那么信,你足足给本君叨叨了四天,不信都不行了。这一点,你和你们朗将一样,明明手里一个兵也没有,还说得天花乱坠,由不得人不信。当然,本君更信他,信他许诺的这一切都会给本君。”花雁随第一次哈哈大笑,笑得畅快,宝蓝色的华服流光溢彩,灼人眼目。
任何交易,都是押赌。
迟衡也开心的笑,哈,看来自己这几天也不是全然没用啊。
从接到朗将信函,到召集属下,到诸事吩咐下去,再到细节排布竟然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花雁随的速度惊人。
一块大石头可算是落下地,当天晚上,迟衡不去想朗将是怎么凭一封信就相信了自己。总之他对自己那么信任,真是不能辜负他的期望;等一切都安顿好了,一定要回到朗将身边,跟他说现在发生的一切,跟他说之前是如何忐忑甚至绝望,接到他的信函时希望丛生。
如此想着,他沉沉入梦。
梦昏昏暗暗的,颜鸾站在莲池边,一袭红衣,任雨丝飘落发间。
迟衡欢喜,弯腰为他采红莲。
那红莲却像长脚一样,游啊游啊游远了。迟衡一急,噗通一声跳下水去,气急败坏把红莲逮住了,揪了下来,喜滋滋地游回来邀功。
颜鸾没有回头。
迟衡上前,从背后轻轻拥着颜鸾,点了一点他冰凉的唇角,哑着嗓子说:“朗将,别发愁,我在你身边,我会一辈子陪你的,一辈子。”
哐当、哐当。
猛烈巨响敲破了梦。
迟衡醒来,原来是窗子被大雨打得哐当作响,一惊,连忙跳了起来。只见此时风云骤变,雷电怒啸,当真就下起瓢泼大雨来,似要把参天大树连根拔起一样,十分惊悚。
不一会儿积起一层水,雨还越下越大。
迟衡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他应该感谢这一场灾难,削弱玢州势力的同时,更为自己解了燃眉之急,但天灾就是天灾,多少人因天灾而改变了命运。
临行时,雨已经小了,云散去。
不知道云飘向何处。
早饭时,花雁随悠悠的说:“昨晚才接到信报,曙州和玢州的雨比咱们的早了整一天,从前天晚上就开始下暴雨,原以为就是秋雨都没放心上。如此看来,恐怕还真的会酿成水灾。”
预知成真。
迟衡问花雁随:“如果朗将没有来信,花君是不是根本不会管水灾赈济一事?”
花雁随不解:“话不是这么简单,哪一次大灾,花家没出钱出力,这么些年,花家养了多少遭难之人,真是数不胜数。但赈济就是赈济,与现在由你调遣绝不相同,你怎么忽然又糊涂了?”
事是一样的事,实质决然不同。
朗将若不是来信将利益划分得清清楚楚,花雁随就算赈灾,也绝对不可能专门跑去夷州赈的,这一点迟衡很明了:“花君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尽早攻下垒州,让花家的生意得以遍布垒州每一角落。”
花雁随笑:“如此甚好,本君是舍本押了重宝的。”
告别了花雁随,迟衡一路向东,往约定的夷州无水县赶去。
浩浩荡荡,迟衡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齐整的运粮长队,那么多粮,以及花家那么齐整的护卫队,那么精良的武器、那么整齐的装备,好比御林军一样肃整。
如此,与颜王军何异?
多亏花雁随只是划地为王,从来没想过征战,不然也是劲敌一支——也许,这也正是他会与朗将联盟的原因:人皆不是三头六臂。花雁随若不能为王,必然得有个王当靠山。乱世,岂能安安稳稳做生意享太平?
朗将要求助他人,他人也得倚靠朗将,所以才结成了同盟。
迟衡立刻又想到了夷山的霍斥——真是遥远啊,霍斥、安错、古照川,他当时与朗将商谈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呢?似乎红眼虎一直稳坐夷州城,并无内乱。
花雁随也不可能一夜之间筹到那么多粮草,吩咐下去由各地的分铺准备,于是沿路源源不断有新的运粮车加入,倒是有条不紊。
长队,行得极慢。
更兼越往东行,越是多雨,渡江时,怒波汹涌。
各种信报源源不断,最是惊心的,玢州之南数县,一夜之间沦为汪洋,田地淹没,房屋垮塌无数。因数日前“大雨将至,救星无水”的预言,兼许多岑破荆派出的兵士冒充难民,大肆宣扬,许多难民纷纷涌向了夷州无水县。
迟衡心急如焚。
才走不到一半的地方,无风起了半尺浪,运粮半路,竟然突起了一场风波。
90、
运粮才走不到一半的地方,无风起了半尺浪。
风波又起。
迟衡挑的路又多为平整官道,所以全是沿着夷州和玢州的边界。因这次的运粮队声势实在浩大,令人不由得不起疑心和贪心。夷州这边自然无事,玢州那边乱党纠集,其中有一个匪头叫钱老三见此良机,驱马就来抢了。
花雁随的护卫队也不是吃素的,裴老六指挥着抵挡。
天下着小雨,战事胶着。钱老三如狼似虎,攻势十分凌厉,意在夺粮。所幸花家护卫队有备而来,胜在装备精良,虽只以守卫为主,很快就将钱老三赶走了。
但钱老三不肯善罢甘休。
护卫队才赶走一拨,不多时,钱老三又领一拨来了——就一个“扰”和“耗”,如此这般,这一天都没走几步路。
迟衡在前方探路,得了信报火急火燎回头。
一看这来来回回的架势,火了。
纵马跑向裴老六,抽出大刀道:“裴老六,让众护卫听我的令!”
裴老六犹豫了一下。
迟衡纵马向前快如暴雨,大喝一声,连刀砍过去,一连五匹马腿瞬间都断了,匪徒们跌落在地,滚在雨里,个个目瞪口呆,连滚带爬,剩下的匪徒急急忙忙驱马都远离他。
迟衡气势正盛,大喊:“这是颜王军的粮,谁要是敢抢,格杀勿论!”
这一下,震住了。
匪徒们迟疑着,又退去了。
迟衡扛着带血的刀回来,黑刀上淋着雨,如同暗夜里走出的修罗:“裴老六,他们肯定还会来的!先礼后兵,咱们礼了多少次,不给他们教训一下,不长记性!”
裴老六肃然起敬:“一切听迟副都统安排。”
迟衡令粮队停下,将护卫队召集:“这一路,玢州匪徒窝多得吓人,不单钱老三,前边还有孙七赵八不知道多少。粮队行经的消息已经传出,来夺粮的只会越来越多,说不定最后乱匪们结成团就更麻烦。咱们粮队长,经不起耗,一旦让他们尝到一点甜头,后边挡都挡不住。现在这种来了就赶的法子,就算护住了粮食,到了无水县,难民早饿死了!”
众人无声。
迟衡大刀一指,刀上的血还未冲干:“你们都看见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来犯,我定叫他们一个都别想走!有血性的,敢杀敢砍的,都站出来!”
他这一发令,众人面面相觑。
迟衡骑码眼光扫过众人,厉声喝叱:“你们拿着元奚最好的武器,身着最好盔甲,骑着最精良的马,每月领着花君的银子,却一个一个懦弱无力,看看手里的刀,对得住吗?”
终于,一个枭悍的护卫骑马站了出来。
两个、三个、七八个、数十个……
迟衡举起刀,一个一个指过去,先挑了二十人,又拨出四十人:“你们二十余人跟在我后面,待匪徒来了,我怎么杀,你们就怎么杀,不要有任何顾忌,出了事,我们颜王军担着,我迟衡担着!你们后边四十人,听我一发号令,再杀过去!余下其他人,护卫粮草,不得有误。”
黄昏,天色已暗,迟衡命人把灯点上。
果然不多时,钱老三那伙匪徒卷土重来了,而是人数远比刚才多多了,远远望过去,只目测也有四五百余人,一个一个面目凶恶,如饿狼扑食志在必得。
迟衡干脆利落一挥刀:“杀!”
说罢,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快如闪电。
前几场开始都是钱老三围堵,哪里见这种凌厉阵势,匪徒纷纷朝迟衡这边聚集过来。迟衡大喜,挥起大刀,纵马冲入匪徒之中挥刀横砍。利刀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瞬间,所有人都憾住了。
不单钱老三等匪徒措手不及,就是护卫们见了都惊叹不已:迟衡一身素衣,连盔甲都没有穿,却是神勇。
二十个护卫纵马跟在后边,见迟衡这般气势,顿时血气都上涌,他们也是血性男儿,都是训练有素,只不过从未如此血腥杀敌。先前被匪徒纠缠到烦,此时杀意也起,学着迟衡肆无忌惮的杀伐,挥起手中精良无比的刀冲入匪徒之中,直杀得昏天暗地。兵贵在势,一旦气势在身,杀气势不可挡。
钱老三见状,急忙令众匪徒后退。
迟衡吹出一记响啸。
后边等待的四十兵士早看得跃跃欲试,听见号令,马如弓箭破弦而出。有前边的杀气凌厉,后边的四十兵士也不甘落后,快马扬鞭,快刀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