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 下——priest
priest  发于:2015年03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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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其实大多数只是一念之差,或者身不由己而已。

褚桓有些茫然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自己身后是一片沉沉的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其实说来也奇怪,人一生中,但凡想起来回头看一眼,必定是在找不到来时路的情况下,因此大多数时候看也白看。

褚桓心有怯懦,然而他并不愿意坦然承认,便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恍惚间融化在了那束光里,褚桓闭了眼又睁开,发现自己好像回到了住过的那个小公寓楼下。

这小区里有超市,有划得整整齐齐的停车场,有物业照料的绿化带,站在路口,还能看见住宅区后面大道上的车水马龙,再远一点是地铁站,每天会来往无数趟南山一直向往的“地铁”。

他听见一声轻声细语的猫叫,低头一看,只见大咪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竖着尾巴围着他的腿绕圈。

褚桓抱起猫,摩挲了一下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继而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去,就见棒槌扶着一个腿脚不大灵便的老人走了过来。

老人的拐杖颤颤巍巍地敲在地上,又瘦又高,像一根风中乱颤的竹筷子,棒槌一边敷衍地扶着他,一边只顾着好奇地东张西望,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忙不迭地对褚桓说感叹说:“天神哪,好贱人,你们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哪?这一大群,你都认识吗?”

褚桓当然不认识——在这里住了三年,他连邻居都没有来往过。

他无暇解释,心里有无数疑问。

“兄弟,你怎么在这?”褚桓先是惊疑不定地看了棒槌一眼,继而又转向那老人,“爸,您怎么也在这?”

棒槌不回答,只是笑,那笑容温良贤淑的,放在他脸上有点瘆人。

褚爱国挥开棒槌,把拐杖丢在了一边,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用充满喜感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褚桓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你啊,现在也有点人模狗样了。”

褚桓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只见自己身上就剩下一条裤子,其中一条裤腿还是半截的,从上到下,每一个细胞的形象都显得十分犀利,他苦笑了一下,这一通表扬挨得十分费解,只好抬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您啊,现在也有点越来越前卫了,在那边怎么样了?”

褚爱国哼了一声:“穷得叮当响啊,养儿不如狗啊,逢年过节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啊。”

褚桓刚走到他面前,褚爱国一拐杖已经夹风带雨的揍了过来,褚桓“哎哟”一声,单腿蹦开,再一端详褚爱国气哼哼的表情,又没敢躲太远,只好在原地左摇右晃地挨着:“爸,爸你干什么呀?我这还有朋友呢,你让人看了笑话……”

他话音没落,棒槌已经抬起手,自觉蒙上了眼睛,还冲他呲牙一笑,实在是个天赋异禀的贱胚。

褚爱国说着说着,就仿佛悲从中来:“我的儿媳妇呢?我的孙子呢?就这么让你给弄没了,你可真行啊褚桓,我上那边去了,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你是无法无天啊,跟个男的搅在一起——那也就算了,你心里居然就连一点负疚感、一点挣扎都没有,你说你这是什么东西?”

褚桓:“……”

他没听出这顿责备的重点,究竟是他说不应该搅基,还是他应该搅得迂回一点。

粗爱国痛痛快快地把褚桓从头到尾抽了一顿,气成了一个葫芦,哆哆嗦嗦地指着褚桓,痛心疾首地说:“全世界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你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非得找个男的呢?他身上什么玩意你没有,啊?”

褚桓缓缓地半跪下来,他低下头,把眼镜摘下来,缓缓地用褚爱国的衣角擦拭着,好一会,才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呢,鬼迷心窍了吧。”

褚爱国叹了口气。

他身后突然出现了好多个人影,袁平也在其中——不是圣泉里生出来的那个,这一个袁平还有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还顶着一张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脸……就是额头上有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褚桓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扫过,继而轻声问:“爸,您是来带我走的吗?”

褚爱国抬起眼:“你想跟我走吗?”

褚桓脚下一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崖上,他单手将自己吊在一根树杈上,脚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前头是飘在半空中的……他认识过、失去过的人。

褚桓还没来得及诧异,身上就突如其来地卷过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好像整个人被扔进了油锅里炸,他周身抽搐了一下,手指却紧紧地扣住了粗粝的树干。

这场漫长的刑罚似乎只是开了个头,折磨是无止无休的。

没多久,褚桓的胳膊就打起了突,那肌肉仿佛要被拉断了,指缝间被勒出了血痕。

他听见褚爱国在旁边说:“你要是觉得疼,想松手,那我们就接着你。”

可是褚桓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折磨,他扣住大树的手就越紧,手背上青筋沟壑从生,褚桓自己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这样的痛苦下执着地求生,这样拼了命地也想活下去。

“南……南山……”当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那名字里仿佛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褚桓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南山!南山!”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根岌岌可危的树枝上吊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滚了多少次的油锅,直到视线模糊,疼痛已经变成麻木。

忽然,褚桓眼前一黑,他双脚陡然触到了地面,鲜血淋漓的手指肉眼可见地恢复如初,褚桓脚下趔趄了一下,猝然回头,见所有的光在他身后缩成了一个口,褚爱国被棒槌扶着,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我还怕你熬不过来呢。”褚爱国说着,向他抛过来一个东西,褚桓伸手抓住——是那枚戒指。

“去你的吧。”褚爱国冲他挥挥手,“回头要是愿意,找人重新再打一对好看点的戴上——也别忘了给我烧点纸,给你找后妈是要钱的。”

褚桓愣了一下,眼看着棒槌扶着褚爱国,即将转身离开,褚桓连忙一把拉住了他:“等等,爸,你让这个兄弟跟我回去。”

棒槌拍拍他的手背:“我是回不去了,好贱人,你多帮我照看一下儿子。”

褚桓心生不祥,勉强笑了一下:“你家的崽子麻烦死了,我才不管,你自己回去。”

棒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胸口直面褚桓,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血洞,好像一扇被掏空的破门,褚桓吃了一惊,棒槌却似有怅然地看着他:“好贱人,我真的回不去了。”

褚桓瞳孔骤缩,棒槌微笑了一下,又说:“我们族长快疯了,我不敢留你了,去吧。”

说完,他在褚桓身上猛推了一把,褚桓本能地在虚空中胡乱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到。

他仿佛从无限高处跌落下去,经历水深火热、一通扒皮抽筋,这才恍如隔世的灵魂归位,视野一片模糊,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疼席卷而来,褚桓连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

南山掰开他紧锁的下颌,将一口水渡了过来,褚桓昏昏沉沉中精神一震,心想:“这个是真的。”

他还没来得及从死去活来的混沌中回过神来,就想就坡下驴地耍个流氓,可惜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只清醒了一瞬,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他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然而每一次睁眼,南山都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从来没有松过手。

等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发现外面已经是天黑了。

褚桓是被袁平低声说话的声音惊动的,他听见袁平对南山说:“族长,你把他放一会吧,好歹吃两口东西,活动活动——他这不是都退烧了么?”

南山没出声,但是掉落在褚桓肩头的长发微动,应该是摇了摇头。

袁平叹了口气:“你就放心吧,真的,这货是属蟑螂的,只要不是当场断气,他都死不了。”

褚桓实在听不下去了,不顾周身乏力与嗓音嘶哑,吃力地说:“……麻烦你滚远一点。”

南山整个人一颤,惶急地拨开他额前碎发,又惊又喜:“褚桓?”

褚桓稍微一提肩膀,顿时一阵钻心的疼。

“别动。”南山手紧了紧,连忙将他按下,“要水吗?饿不饿?疼不疼?”

褚桓:“疼。”

南山呼吸一滞。

褚桓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好远的一短路才回来,快要累死了,满身的疲惫,看见那人,却又满心的安宁,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说:“给我亲一下。”

被遗忘在一边的袁平尝了满口的不是滋味,酸溜溜地想:“我这么大一个人还在旁边戳着呢,当我隐身了吗?”

电灯泡也就算了,还是个被忽略的电灯泡——袁平愤愤不平地看了半死不活的褚桓一眼,站起来走了。

南山深吸了一口气,附在褚桓耳边,轻声说:“等跟我回去,就接受换血好不好?我不要你发誓了,将来你想走就走,想留下就留下,我什么都不要,好不好?”

褚桓抬起手,紧紧地扣住他的手指。

“你傻啊,”褚桓心里这样想着,“怎么不问问我是为了谁回来的?”

因为褚桓的伤,他们在原地停留了好几天,南山基本一直不错眼珠地守在他身边,直到褚桓已经基本恢复行动能力,袁平才好不容易逮着个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有事问你。”袁平闷闷地在一边坐下来,见褚桓爱答不理的模样,强行按捺住心里的窝火,在他大腿上踹了一脚,“跟你说话呢——你那什么……跟个男人混在一起,你爸知道了不抽死你?”

“抽了,就前两天。”褚桓抬起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过了一会,他掀开嘴唇,几不可闻地时候,“我爸没了。”

袁平从地上拔出一根草,揪成一截一截的,往地上抛去,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你那天说的‘不能想’,是什么意思?”

褚桓一时没想起来,颇有疑问地“嗯”了一声。

袁平:“‘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我妈信佛,我小时候听她念叨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褚桓一时没有搭腔。

袁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不是唯物主义的好走狗,最烦这些神神叨叨的封建迷信么?”

“我就是随口一说。”褚桓轻声说,他抿了抿嘴唇,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皮,看起来有点憔悴,“人有时候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事,就会知道自己不是万能的,会本能地想要一个帮助自己扛过去的解释。

第四十七章

枉死花被彻底肃清,迁徙的音兽与食眼兽也还没来得及回来,此时的下游区域是一片难得清静。

几个人洗净了棒槌身上的血污,整理好他的仪容,将他就地埋在了这里。

守山人一族大概认为躯壳也是身外之物,对尸体的态度洒脱得惊人,是不大讲究陵寝墓地的,哪处黄土还不能埋个人呢?大概如果守山人的身体也像守门人那样,有生死肉骨的药用价值,棒槌可能就会在他们的悲痛中,以另一种形式被随身带走了。

大山年轻,又有种族优势,恢复力惊人,在褚桓还因为后腰的伤口弯腰不便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已经基本恢复了。

这重见天日的少年在棒槌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割下了自己一小节头发,用石头压好,放在河边的泥土上,狠狠地一抹眼泪,对棒槌说:“你以后就是我亲哥,你媳妇就是我亲姐姐,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欠你家一辈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没有人能伤害他们!”

说完,他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串响头,他磕得不遗余力,把额头撞青了一大片,就形象而言,似乎真成了个愣头青。

南山走过去,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说:“行了,他听见了,起来吧。”

大山从小就是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十六岁的时候被长者亲自选中,和小芳一直跟着族长,族长的手温暖而坚硬,曾经无数次在各种危险的境地递给他,将他重新拉起来,没有一次嫌弃过他年轻莽撞。

大山一时间悲从中来,情难自已,好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把攥住南山的手腕,抱着南山的腿,声泪俱下。

南山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后背,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几步以外的褚桓。

褚桓双手抱在胸前,侧靠着一块巨石,他嫌不一样长的两条裤腿寒碜,干脆一刀下去改成了一条短裤,眼下身上就只剩下了这么几块破布。

然而没有了衣冠,他依然可以像一个衣冠禽兽。

其实后来他们都没提起——那天,褚桓的呼吸和心跳停过一会。

当时仿佛是袁平一直在南山耳边大呼小叫,而他只是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木然地按着他的指示做什么“心肺复苏”,事后回想,南山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时候脑子里完全是空白一片。

如果……褚桓没了,他怎么办?

南山在几步远的地方,目光直直地盯着褚桓,魂不附体地想着,就算褚桓没了,自己也不能跟着走,因为作为守山人族长,他要一直背着族人的希望,一直活着。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南山觉得自己大概会做出很极端的事,他会把褚桓烧成灰,随身带着,吃饭也带,睡觉也带,带到梦里看他一眼,带到自己身朽骨枯,再去找他——几天过去了,南山每次想起这些事,依然是心如刀绞得喘不上气来。

他这样默然原地,给自己上了一番万箭穿心的酷刑,都没留意到大山什么是时候被小芳扶起来带走的,褚桓又是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的。

褚桓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还看,再看我要收门票了。”

南山一激灵,褚桓故意吹进他耳朵里的温暖气息让他的三魂七魄仓促归位,七上八下地汇聚了满腹神魂颠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褚桓搂住他的腰,将他往前轻轻一推:“走了。”

几人又在原地休整了几天,此地不宜久留,这天夜半火堆旁,南山宣布了他经过一番考虑的决定,他打算提前结束这一次的巡山。

小芳有些忧虑地问:“不去碑林了吗?族长,我听长者说过,枉死花一般不在山北面长,南面肯定有什么东西。”

“我知道,”南山说,“明天清早我们就动身,去山顶最高的地方,那里如果发生了让枉死花都不得不迁徙的事,从高处应该能看见。”

还有后半句,南山心里有成算,但当着众人的面他只字未提——如果看不见,那他打算把这些人都留在这边,自己下山探查一番。

大山和小芳都默然不语,因为这可能是守山人巡山历史上第一次半途而废。

这天晚上是袁平守夜,但是除了小芳,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没睡着。

褚桓正闭目养神,感觉到大山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从他身边走过,他走到火堆旁边,端端正正地在袁平身边坐下,轻声说:“守门人大哥,你很厉害,能教一教我,让我也变得厉害些吗?”

袁平本不是什么性格稳重的人,但是他看着眼前这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不知不觉地,就变得稳重了一些,他轻轻地摸了摸大山磕青的额头:“我不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找不着北的二百五呢,一点也不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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